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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大大大当家……”
      梁啸川手里头正削一柄翠竹刀,闻言嘲讽道:“慌慌张张的,让野猪撵了?”
      赵老二奔进来,指着门外道:“北柯寨抬回来的那些箱子里头,有个、有个人!”

      山寨皆男多女少,东风寨至少还有个厨娘,北柯寨甚至只有伙夫。
      既然都是男人,梁啸川以为答案显而易见:“宰了不就成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赵老二支支吾吾道“啊?可……”
      传言虽如此,但或许有山匪同姑娘好上了,东风寨不晓得也是有的,梁啸川因问道:“怎么,难道是个女人?”
      赵老二点头,梁啸川更不解道:“那放下山就是了,吵什么?”
      赵老二讷讷道:“那姑娘……那姑娘好像病了呢。”

      梁啸川眯眼盯住他面上那两朵诡异的彤云,忽而朝外走去,边走边道:“你晓得规矩,心里有了人,要想跟人好,就得下山去。”
      脑袋别裤腰带上的土匪,哪来的资格花前月下。

      ——

      一刻钟前。

      赵老二和王老三俩人呼哧呼哧抬着一口又一口箱子进门,今儿算是大丰收。
      到最后一口时,王老三“咦”了声,自己就搬着箱子进了门。
      “怎么这么轻……”

      他嘀咕着,见赵老二已然将剩余箱子一一起开,里头金银珠玉琳琅满目,也跟着兴奋起来,将自己跟前这箱子的锁一刀砍断。
      箱盖一开,他以为要见到一堆财宝,禁不住伸长脖子往前探——

      一只手细瘦雪白,随着箱盖开启,轻飘飘地搭到了箱沿上。
      指尖起初还细细颤着,少顷又紧紧扣住箱沿不再动了。

      白日里才降过大雨,夜间湿冷伴有阴风。
      王老三木然几秒,“嗷”一嗓子弹出八丈远。

      赵老二跟着骇一跳,可他沉稳些,见那手并非死人样的青紫灰败色,反倒柔润如羊脂,指尖甚至莹润透粉,便壮着胆子走近前。

      箱子里的人也撑着箱沿缓缓坐起身来,乌发垂落掩住面容,只是一径吃力地喘息着,脊背随之打着抖。
      他身着天水青色的对襟长衫,是男女皆可的制式,这般坐着亦辨不出身量多高。
      赵老二瞧了瞧他身骨宽窄,而后望着他那只紧扣的手。

      那手腕似乎一手圈住了仍有富余,袖口里隐隐透出一圈细密柔腻的白,竟是只有价无市的羊脂籽玉镯。

      赵老二试探道:“你……”
      话音未落,身前人忽地重咳几声,赵老二尚未反应过来,对方便忽地咳出口血,鲜红鲜红地洒在青砖地上。

      ——

      梁啸川进门时,王老三杵在箱子边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梁啸川视线下落,恰与箱中人抬起的双眼对个正着。

      湿濛濛的、清润的桃花眼,不带丝毫锋锐凶煞之气,柔和如同春水。
      这张脸瞧着比这寨里头所有的男人都小一大圈,面色微微苍白,唇瓣却沾着鲜红血液,平白显得妖冶。

      赵老二踯躅道:“这下您看见了,大当家的,咱得、得找人来看看人家吧。”
      梁啸川视线不动,只反问道:“你会看病?”
      一寨子比牛还结实的男人,几乎不生病,有伤可自愈,哪有必要供个郎中?

      王老三适时接话道:“伙房李大娘会。”
      赵老二:“……”
      李大娘是厨娘,顺道给寨子里的土匪们医病,半路出家的郎中,最多看个头疼脑热腹泻,这人都咯血了……

      梁啸川颔首道:“那先让人过来看看。”

      ——

      李大娘几乎是被土匪夹着带过来的,一路上只闻阴风怒号,她不停嚷着“慢点慢点大娘年纪大了”,可来请他的人冲得愈发快,急急道是大当家要请。
      李大娘还当是大当家病了,进门一看梁啸川好端端的,只觉一头雾水。

      可她旋即察觉梁啸川视线跟长矛似的,直戳戳落在前头动也不动,遂也跟着望过去。
      她不能自已地惊叹道:“噢哟……”
      李大娘在山寨里做了十年厨娘,满山都是熊瞎子野猪一样粗犷的男人,她丈夫作为伙夫亦不例外,即便她妹妹早早病故,将女儿送到她膝下来,如今也不过是个九岁的小女孩。

      这样天上仙女一样标致的玉人,她还从未见过。

      从脸色来看便知对方病得紧急,李大娘上前掌住对方脉腕,沉吟着。
      半刻钟后,李大娘:“……”
      诊不出来,她的确只会治疗头疼脑热腹泻这些小毛病。

      “劳驾……”
      对方倏然开口,李大娘满脸诧异——这人嗓音同长相一般温柔,可、可仿佛不是个姑娘啊?
      肺腑仍然隐痛阵阵,月栖意视线有些模糊,他缓了缓,轻声道:“劳驾取笔墨纸砚来,我知晓方子。”

      李大娘心知这是久病成医,忙应道:“哎,哎。”
      可哪来的文房四宝?寨子上上下下都大字不识一个,平日山匪们也不开方子更不去药铺抓药,山里挖些对症的草药内服外敷足矣。

      见她不动,梁啸川踹了脚赵老二,催促道:“愣着做什么?”
      赵老二敢怒不敢言,咕哝道:“哪有笔墨纸砚……”

      月栖意:“……”
      他指了指边上一口箱子,道:“那里面,应当有。”
      不待赵王两个上手,梁啸川已躬身将上层的金条搬开,果然如此。

      端砚、徽墨、宣纸、湖笔。
      梁啸川不识货,只能瞧出来是上好的文房用具。
      同样刀口舔血的北柯寨,这些又给谁用?

      他取了一套出来,在月栖意身前蹲下,往前一递道:“……给。”
      月栖意:“……”
      李大娘:“……”
      小外甥女在学堂读书,她还稍微明白些,埋怨道:“您这是干嘛呀大当家的,这墨锭得加水磨开才能写呀。”

      她招呼道:“赵老二,你待会过来,借这位……这位公子用用你的背。”
      说着便要去研墨,可梁啸川兀自道:“赵老二你不用动。”
      又朝月栖意露出个笑,道:“铺我背上写吧。”
      这大当家平日对手下除了板着个脸便唯有冷笑,李大娘见鬼一样瞟了眼他那表情,匆匆往桌边去了。

      墨研好了,梁啸川都把脊梁摆到跟前了,月栖意却并不用,他掌心又用了些力,居然是要起身的模样。
      只是他实在不适,站不起来,只得道:“阁下可否扶我一把?”
      梁啸川不解道:“不够平?那我头再低点?”

      月栖意只是摇头,自己又要撑着身子站起来。

      梁啸川只得立即妥协道:“好好,你别动。”
      ……看着柔柔弱弱的,这么倔。

      他一手圈住月栖意袖口搭在自己肩上,一手把住他腰侧将人扶起来。
      站起身后,月栖意拢了拢发丝,梁啸川才瞧见他戴着副红玉耳坠,小月牙形,垂在雪玉一样的颈畔轻晃。

      掌心贴住的腰身极窄极软,二人面颊也不过咫尺之距,柔和幽香不知从何处钻入鼻腔,梁啸川觉得自己快熟了。

      这……这真的是男人吗,梁啸川忽然觉得,他并不能给出肯定答复。
      行至桌边,月栖意落座后并未直接动笔,而是摘下右耳的耳坠,递给梁啸川道:“多谢阁下扶我,此为谢礼。”
      梁啸川自然不肯收,拒绝尚未出口,月栖意已将耳坠搁桌上,褪下他腕间玉镯,交予李大娘道:“承蒙大娘照拂,此为诊金,您将这镯子当了,这一阵子的药费应当也足够。”

      李大娘当即道:“噢哟你赶紧戴回去,抓几副药能几个钱呀。”
      月栖意只道:“您收下吧,否则我心中不安。”
      李大娘左右为难,梁啸川已拾起耳坠,闷声道:“那我先收着,等你好了……走的时候,再还给你。”
      李大娘便也先揣着镯子,跟着道那你好了再来找大娘要,又赶紧扳着他肩头转回去让他写方子。

      运笔同样劳心费力,月栖意写得慢,写两味便要停下来掩唇咳嗽,抑或攥着指尖平复呼吸。
      李大娘见他如此单薄荏弱,忧心忡忡道:“可是北柯寨苛待你了呀?”
      月栖意笔尖一顿,摇头道:“我生来如此,出现在北柯寨,也只是偶然。”

      他气弱,说话便慢条斯理的,句尾又带点鼻音。
      这一屋子人早已习惯说话用喊的,骤然来个人如此柔声细语,交谈时目光明净柔软,一时不由晕乎乎轻飘飘的,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唯恐冒犯人家。

      一旁梁啸川原本默不作声,闻言蓦地问道:“段平尧,同你是什么关系?”
      段平尧是北柯寨大当家,只是今日成了梁啸川的刀下亡魂。
      月栖意写完最后一味党参,神情不变:“他是我的客人,本是请我去游山,可……便将我藏到了箱笼之中。”

      什么客人?

      梁啸川满腹疑惑却无法追问。
      朋友可以仅有一个、数个,客人却可以有百千个,甚至通常有百千个。

      梁啸川拳头不自觉越握越紧,直至掌心传来刺痛感,他才察觉是耳坠的钩子扎到自己了。
      并且,因他握力非凡,那耳钩似乎变形了。

      梁啸川:“……”
      他赶忙微侧身,粗粝指腹捏住那耳钩扳来扳去地调整,姿态直如野牛雕花一般诡异。

      赵老二偷眼观察他片刻,凑过去,悄声道:“大当家的,您自个儿不是说了……那什么就得下山去啊。”
      梁啸川踹他一脚,骂道:“放什么屁。”
      他视线掠过月栖意低垂的脸,接着捯饬那耳钩,沉声道:“人家迟早要走的。”

      这厢月栖意一手行楷秀丽飘逸,李大娘接过方子后不住啧啧称奇。
      王赵两个同她一道下山去抓药,一路上寂静幽冷,连野猫都歇了,只剩月光雪亮如银。

      李大娘心中蓦地浮起个疑问。

      ——那仙女似的公子,今夜要宿在何处呢?

      ——

      “你睡我那吧,我命人收拾收拾,”梁啸川言罢,又立即道,“我睡马厩。”
      月栖意未置可否,只道:“我想沐浴,可否抬些热水来?”
      他言罢便将另一只耳坠也摘下来搁桌上,梁啸川登时瞪眼道:“都病成这样了,还要沐浴?”
      月栖意:“那,附近可有河流吗?”

      梁啸川:“……”
      这意思便是必定要沐浴,他要么给人备热水,要么月栖意便要大半夜泡河里洗冷水澡。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人瞧上去一点脾气都无,跟小猫似的,实则一碰一个软钉子,也跟小猫一样爱用爪子挠人。

      他唯有妥协道:“我抬,我抬,你坐着别动,桌上有水,先喝点,等会端点吃食给你。”
      他摸了摸茶壶,确认温度足够,便朝外头去。

      ——

      梁啸川发觉,今夜的月色分外清明。
      这是他好似护院犬一般蹲踞在自己房门外、等着月栖意吩咐他换水时发觉的。
      屋内响动并不明显,月栖意那样文雅之人洗澡自然不会噼啪哗啦地吵,偶尔撩水也很轻微,也唯有门外长着狗耳朵的梁啸川听得见。

      他站起又蹲下,走几步又坐下,总之安生不下来。
      最终去取了墙根的竹竿,耍大刀一样练起来,练上半刻钟又觉得无趣,蹲下来仰头赏月——毕生第一次赏月。

      他仰着脖颈,清清嗓子道:“那个……”
      屋内水声稍顿,月栖意询问道:“是叫我吗?”
      梁啸川“嗯”了声,没话找话道:“你这才待了半天就把耳环镯子都给了,身上不就没钱了吗?”
      月栖意有些意外,否认道:“我衣襟与袖中带了香囊,里头装有珍珠和金叶子,也揣了些银票,并非一无所有。”

      手无缚鸡之力、清瘦得薄薄一片的病人,还要同土匪说自己有金叶子有珍珠有银票。
      梁啸川半晌无言。

      他又转而道:“水又不凉,你怎么不喝?”
      方才他抬水进去时,那茶盏动都未动过。
      月栖意只道:“我不渴。”

      梁啸川生锈的大脑难得灵光一回,自觉道:“白水你要是不爱喝……东风寨也有好茶,但我得找找,定然比段平尧的强。”
      又问道:“还有什么想喝的吗?”

      半晌后,月栖意才跟小蜗牛伸触角一样道:“……茉莉蜂蜜水。”

      梁啸川平日里喝凉白开不介意隔夜,偶尔生水也喝得,而一门之隔是个必须要端坐才能写字、只喝好茶与花蜜糖水、爱干净到病重还要泡澡的考究人。
      他将袖中的红玉耳坠取出,借着月华沉默地端详着。
      须臾后。
      “……段平尧难不成就不喝凉白开吗。”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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