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为谁春》大唐昭仪

8、第 8 章

　　无论是浣衣局的成小顺，还是尚宝监的司宝女官方瑶衣，他们谁都没有料到，那样热闹而一片祥和的中元节后，迎来的第一天竟然是伴随着一场对大明而言岌岌可危的国本之争。
　　当朝太子朱高炽是当今永乐皇帝的长子，又是嫡出，刚过而立之年没几年的他，为人端重沉静，言行有礼，处事稳妥，待人可亲，是举国上下深受臣民爱戴的皇储，在向来看重血统，讲究嫡庶身份的大臣们中间，更是得到了空前的拥护。
　　当年靖难之役中，他奉命守卫北平，是他与其母亲仁孝皇后，还有太子妃张氏一起，同心协力，善抚士卒，以万人之兵坚守，抵抗住了建文帝大臣李景隆五十万人的围攻，北平方得以保全；后来永乐皇帝即位，先后几次亲征漠北，都是太子受命监国，代理朝政，裁决庶务，多少次四方饥谨，天灾人祸，都是他一次次的化危为安，谴使赈济，可以说，太子殿下在全国人民心目中树立起来的“有为明君”形象是坚不可破的。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堪称未来明君的太子殿下，却并不被他自己的亲生父亲所看好，正因为他所做的事情太过考虑仁德，处处讲求公道而被永乐皇帝认为天性仁弱，难堪大用；相反，他的两个同母弟弟朱高煦、朱高燧与永乐皇帝秉性相近，能征善战，桀骜不逊，性好杀戮，因多次在明军征战中立下军功，多次救永乐皇帝于危难，深得皇帝的信任与宠爱。
　　也正因为皇帝本身带着极其浓厚偏好色彩的行为，使得两位居功自傲的弟弟根本不把身为兄长的太子殿下放在眼里，平时兄弟相见也是语多讥讽，背地里甚至暗暗策划要谋夺太子之位。多年来，这位秉性仁孝的太子殿下，面对两位对他太子之位虎视眈眈的弟弟，依然真诚友爱，对于那位一向看不惯他的皇帝父亲也是一如既往的尊敬孝顺，由此也得到了更多大臣乃至民众的同情与帮助，皇太子之位才暂时得以保全。
　　只是，纵使他再友爱兄弟，他按两位野心勃勃的兄弟却不想那样轻易放弃很有可能得到的太子之位，屡次派人在皇帝面前诋毁他们的兄长，以兄长身材肥胖不能骑射等弱点予以攻击。所谓众口可铄金，这些人不停的煽风点火，最终引得皇帝在中元节后的第一个上朝日，忍不住雷霆大怒，就要废去太子皇太子之位。
　　“皇上万万不可，皇太子他忠孝仁悌，诚敬孝瑾，为皇太子这许多年来，始终恪尽职守，对国事不敢有丝毫的松懈。皇上您多次出征漠北，太子奉命监国，处理朝政每每讲求认真仔细，从不轻佻随意，我等臣民为今后有如此明君而无不感激涕零。况且，当年如果没有太子殿下以万人之兵一力抵挡李景隆的五十万大军，保全了当日的北平，又何来今天的北京呢？
　　太子人选关乎国之根本，切不能随意改动，废除太子一事，还望皇上三思！”
　　从百官中出列抗辩的正是大理寺右丞耿通言，他的话刚说完，皇帝还面带怒色尚未出声，就见站在一旁的汉王朱高煦冷冷地“哼”了一声，狭长的丹凤眼中冒出一丝凶狠的精光，然后阴阳怪气的说道：
　　“难道照耿大人所言，当今圣上的功劳反倒比不上太子殿下了？听你的话，好象是说圣上在处理朝政上的功绩还不及太子殿下，要是靖难之役中，没有太子殿下的作为，我辈是不是必定会输给前朝建文帝呢？”
　　“汉王殿下您误会微臣的意思，微臣并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说的那些太子殿下的作为，究竟是不是功劳，你和我说了都不算，只有圣上他认为是功劳那才是功劳！况且，当日，以太子殿下的体态，那样肥硕健壮，恐怕连战马都上不去，就是他想去前线打仗，那样大的目标，也只能是充当敌军的箭靶而已，力不从心又能做些什么？我倒是要请教耿大人，依照太子那样的情况，他除了能坐镇北平，守住一方城池之外，还能做什么？
　　想我等兄弟几人，皆随父皇在外征战，过着刀口舔血，刀光箭影的日子，甚至连父皇都几次陷入危险之中，我等拼尽全力的力保父皇性命，尽数剿灭拥护建文帝的死忠余孽与追随之人，敢问耿大人，我等几兄弟为大明，为父皇所做的，是不是在你眼里，无论怎样，都比不上太子殿下的呢？”
　　汉王朱高煦一边言辞激烈而表情丰富的说着，说到关键之处，眼中竟隐隐的有泪光，听的堂上的老皇帝连连点头感慨，看的众位忠直的大臣心惊肉跳，他们何尝不知道今天这位向来以凶蛮狡猾而著称的王爷会如此声泪俱下的表演，其背后的用意与目标，不禁都暗暗的替忠厚的太子殿下捏上了一把汗，看汉王殿下的架势，咄咄逼人，大有不把太子殿下逼下台就不罢手的味道，恐怕今天，这太子之位就要易主了啊！
　　耿通言确实象他的姓氏那样，为人忠心耿直，是个铮铮铁汉。他见汉王殿下态度嚣张至极，竟然如此当众诋毁，甚至讽刺太子殿下，于礼不合，违反了三纲五常的礼仪道德，他这个主管礼仪教化的大理寺丞怎么能不说话呢？
　　于是他挺直了腰杆，直视着汉王朱高煦，据理力争道：
　　“汉王殿下，请您注意您的措辞，就算您再如何蔑视太子殿下的所为，他依然还是您的兄长，是当今天下的太子，您如此以下犯上，难道就不怕旁人侧目么？
　　无论您对太子怎么看，只要皇上一天没有废除他的太子之位，他就是大明的太子，将来的国君。恕微臣直言，您如此卖力的想让皇上废了太子的皇太子之位，如果不是出于忠心为国的话，难道是您觊觎那个位置么？
　　据臣所知，您多次收买皇上左右近臣，意图令他们向皇上进太子殿下的谗言，在皇上出征期间，太子监国之时，您的手下数次阻挠太子殿下颁下的政令，朝令夕改，使得众臣难以及时处理国家大事，您这么做究竟意欲何为，臣想，在场的每个人心里都一定明白。
　　只是，如果您就为了觊觎太子之位，而做出此等卑鄙之事，微臣实在难以想象，将一个国家交到象您这样公然蔑视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如此肆意妄为的人手上，大明会变成什么样！”
　　他的话掷地有声，目光炯炯的逼视着汉王，未等汉王回答，他又转身一拱手对着堂上的皇帝直言道：
　　“皇上，废除太子必须师出有名，但是太子殿下这么多年来，做过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有理有据，赏罚分明，为国可说是兢兢业业，并无大过，就算您对太子殿下心有不满，却又如何能因您偏袒于汉王殿下而想要废除了太子呢？倘若您真要废除了太子，立了在民间声望并不好的汉王，难道您就不怕对不起大明后世千千万万的子孙，难道您不怕笔下言官们的悠悠之口么？”
　　“放肆！耿通言，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这样公然指责于朕，你如此在朝堂之上咆哮于朕，对着一位王爷大放厥词，信口雌黄，满口谎话，难道你就不怕坏了祖宗的规矩？说什么朕偏袒汉王，一心要废太子，你把朕说成什么人了？你如此离间朕等父子，究竟是何居心？
　　简直无法无天，令人厌恶！来人，把他给我拖出去斩了！你们下面有谁如果还敢象他一样，再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下场就和他一样！”
　　永乐皇帝听了耿通言的一番话后，龙颜震怒，他一拍御案，从御座上一怒而起，叫来了锦衣卫，命人将他抓了起来，直接推出去斩首，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可言。耿通言直到生死关头，他依然不愿意改口服软，即使被侍卫们一路拖出了宫，他还在高声喊着：
　　“皇上，太子不可废，太子不可废啊……老臣死不足惜，但不愿皇上背上被天下人耻笑的骂名啊……皇上……“
　　汉王朱高煦被耿通言一番抢白后，脸色本是十分难看，现在看见父亲为自己说话，而且还将这顽固不化的老头拉出去处决后，心里终于感到了无限畅快，他看着耿通言被侍卫们带走，再看身边大臣们惊惶不定的表情，不禁大为得意。
　　耿通言的喊叫声余余袅袅的传进了永乐皇帝的耳朵里，听得他连连皱眉。经过如此一闹，他已无心再议是否要废立太子的事情，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地直发胀，看着御座之下密密麻麻的人头，于是他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止住了还要说话的汉王，眼睛在他几个儿子间转来转去，心中却在不断的思忱着。
　　他看着一直默然不语的太子，再看一边站着的那个他最为得意的儿子，一个是身材肥硕，毫无风度；一个是玉树临风，面貌堂堂；从心底里升腾起的好恶与爱憎让他毋庸质疑的喜欢从性格到脾气都与自己何其相似的汉王，而对他的嫡长子，他却始终难以生出许多喜欢来。
　　他看着两个儿子半晌，思绪百转千回，已经从个人的感情升华到了国家利益和大明国未来国祚的高度，他的理智告诉他，太子是得民心的贤者，将来的国君由他做，大明才能得保万世基业；而汉王虽有领兵打仗的将才，却为人心胸狭窄，实在不是治国之才，国家若交与他，恐怕将来必然少不了穷兵黩武。
　　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情感，帝王权术的运用，朱棣自然烂熟于心。他知道刚才耿通言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但是他就是见不得人在自己面前指手画脚。所以，当他再次开口的时候，看向汉王的眼睛里，就只有无限的遗憾：
　　“汉王，今日朝堂之上，耿通言弹劾你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你为亲王，就该有个亲王的样子，对太子，言行举动要守规矩，切不可再有逾矩。
　　太子，耿通言说你并无大过，不宜将你太子之位废除。他是你的门下之人，为你力保太子之位本无可厚非，但是他今日在朝堂之上如此言论，指责在先，咆哮在后，简直枉顾了身为人臣应有的道理。
　　你是他的主子，没有对他的言行承担起监督引导的作用，反任由他如此肆意妄为，实在有负朕心。暂罚你停享太子俸禄，饮食起居一律改为皇子定配，从今天起迁出太子宫，改居英华殿。至于太子之位么，暂时保留，以观后效！退朝！”
　　皇帝宣布完了他一番衡量后的决定立刻便步下御座，双手一甩宽袖，便在内监的引领下，大步而去。整个殿上几乎鸦雀无声，没人敢说话，只是一个劲的面面相觑。
　　大臣们被皇帝如此怪异的决定搞得摸不着头脑，每个人心里都在揣测着皇帝的心意。这种先例从未有过，名为皇太子，却享的是普通皇子的定配，那么在君臣礼仪上，是否也是如此遵循呢？皇帝这么做，是不是又代表着他对太子迟早是要下决心废黜的呢？
　　汉王朱高煦用一双几乎要喷火的眼睛死瞪着那张通体金黄的御座，心中的不甘正以排山倒海之势笼罩着他整个人的身心。他没想到父皇居然会来这么一招，表面上似乎惩罚了大哥，夺了他的太子享禄，可名义上太子的头衔却依然还是大哥的，这太子之位还是与自己无缘！那么他那么多日子以来，辛辛苦苦的一切准备不都成了无用功了么？
　　他本以为今天朝上父皇废黜大哥的太子之位已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却未料到半当中杀出这么个老不死的东西，被他那么一搅局，好好的一盘棋最后竟然还是虎头蛇尾，这样匆忙的收场，自己一点好处都没落着，还被那该死的耿通言一顿批驳，真是老天不帮忙！
　　他扭头看了看被众多大臣们重重包围着的大哥，见他那副臃肿的模样，禁不住皱起眉头，心中无限怨毒的切齿道：
　　“大哥，我倒要看你的太子之位能再坐多久！”
　　说着，他面带怒气的走过太子身边，重重的“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太子朱高炽一边拱手拜谢着身边不断宽慰着他的老臣们，一边内心波澜起伏：今天得以保全太子之位，已算是万幸。虽然份例降到了皇子定配，但毕竟太子之位没有被夺，即使今后日子过的辛苦些，倒也不算什么。只是，如今侥幸避过一难，不知道心有不甘的弟弟们下一次还会再放出什么样的暗箭来伤人啊！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