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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欠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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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郊野岭,肆意生长的野草衬得缺砖少瓦的破庙更颓败,远处不时传来野兽的嘶鸣声,哪怕露宿街头也比这里安全的多。
灿橘的晚霞掺着几抹灰紫晕染在爬满青苔的断壁上,风从远方抚过青草扬过枝条而来,枝叶之间短暂地相拥发出“沙沙”的声音,温柔而又寂寥。
饱受风雨摧残的横梁垂下一抹显眼的苍白,一双修长却清瘦的手拉住了那根白绫的尾端,然后轻缓地系上了死结。
“祝遥!”黎乐冲进去一把将他从石块上拽了下来,“你敢寻死?!”
黑白分明的眼睛澄澈无比,黎乐甚至能清晰地从中看到自己的怒容。祝遥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总算从惊吓中回过了神来,瞪大的眼睛眨了眨,转而微笑了起来,温柔婉丽的霞光映在他干净的眼瞳里,他说:“你终于来找我了。”
这回轮到黎乐错愕了,他怎么会记得她?不应该啊。
难道是因为林知意手续没办完整,没能让祝遥走完全部流程就被丢下来历劫了,所以还记得前事?
她松开了他的衣襟,试探道:“你还记得我?”
祝遥老实点头,“记得的。”
她指着自己问他:“我是谁啊?”
“我并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你说记得我?”
祝遥仍旧笑得温柔款款,像和煦春风,“姑娘时常出现在我梦中的,我记得自己穿着一件泛旧的婚服在云雾中迎你,虽从不曾看清过姑娘的样貌,但刚刚见到姑娘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那个人是你。”分明与她只是距离几寸,他的目光却像是透过了千万里,从遥远时空凝视着她,他说:“我等你很久了。”
祝遥啊祝遥,她还真当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在她冷漠的态度里死了心,之前不还犟嘴说什么心里确然没有她了,现在好了,变回单纯的少年郎顷刻就将捂了几百年的心里话都交代了。
唉,也不知他日后回到仙界会不会很想掐死现在这个单纯的自己。
黎乐看着祝遥的眼神于是渐渐变为怜悯,她道:“我叫黎乐,我俩从前呢,确实是熟识的,但那已是许久许久之前的事了,我对于今生的你来说不过是个陌生人。少年郎,莫要被前尘往事牵绊住了,好容易有了个新的开始,便借此机会将过往全都抛干净了吧。”
他穿着洗得泛白了的长衫,身量很高,显得他更加的清瘦,面容还是那样清秀,过分白皙而透出几分文弱来,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子腌入味了的书卷气,骨子里却还是一样的倔,他微笑着摇头,“不要。”
黎乐从前就拿他这脾气没办法,算了,不纠结这话题了。
她一把扯下悬着的白绫,布帛撕裂,昏暗的庙宇里扬起无数微尘,她没好气道:“怎么这么没出息?男子汉大丈夫,前路再艰险也得咬着牙爬过去不是?”
祝遥忙摆手,“不是不是,你误会了,我没想着寻死。”
黎乐扬了扬手中的白绫,明显不信。
祝遥解释道:“真的真的,这东西不是用来寻死的。早些时候有人路过此地,同我说了好一番话,直说的人生无趣活着浪费,然后就留下了这个。我懒得同他争辩,想到这破庙里虫鼠颇多,拿来挂挂干粮也不错。”
……
什么玩意?只听过劝人莫要轻生的,头一回听说有人推波助澜地叫人去死的。
祝遥可不能这么便宜的去死。
下凡历劫,若是身陷劫难不能出,用自戕来逃避,便没了做神仙的资格,此后只能永堕轮回,再也无缘仙界了。
祝遥遇见那人,恐怕不是巧合这么简单。
是谁不想让他重回仙界呢?
林知意?
倒也有可能,只是……这样迂回的方式实在不像是他的作风。虽然身为仙者,若是趁同僚下凡历劫之时对其下毒手是会遭受天罚的,但以林知意如今的修为和心境来说,比起悄咪咪送条白绫还不一定有所成效,只怕宁愿直接上手掐断祝遥的喉咙,再面带微笑仰头等着天雷降临。
她同仙界众人素来疏远,也许这天上表面看着融洽和睦又清心寡欲的神仙之间,并不如她所见到的那样简单。
黎乐扔了白绫,扫视四周,啧,也就是祝遥这生来就不知挑剔、抱怨为何意的呆子能坦然住下,今日受这些的人要成了她,指不定就真的将脖子一套,一了百了了。
当然,这种话可不能说给他听,黎乐拍了拍他的肩,一时没收住力,祝遥那副孱弱的凡人之躯受不住力,直往前冲出几步,站定后佩服道:“姑娘好大的手劲。”
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经商吧。”
“在这破庙里做买卖吗?”
“我姑母在帝京给我谋了个账房先生的活计,昨日赶路的时候雨势太大,因而在此躲雨,衣裳又都湿透了,只好再多停留一日,明日就该继续赶路了。”
她对祝遥此生的规划不会擅加干预,他看着文弱又没脾气,其实骨子里还是硬气的,她担心的是有人会暗中下手,所以她还得暂时跟着他,揪出那人。
天一下子就暗了下来,四周都披上了一层灰蓝的夜色,远处似有狼嚎,黎乐拣了块干净些的地方坐下了,“你睡吧,明天早点出发,这里不安全。”
祝遥瞪着黑白分明的双眼,“姑……姑娘这是要和我同行?”
她往后仰了仰,背靠粗粝的墙面,闭上了眼睛,懒声道:“是啊,谁叫我欠着你呢。”
“姑娘是精怪吗?和我有前世情缘?故而今生又来寻我还情债?”
“不是,我欠你的,是赌债。”
“哦。”
祝遥安静了片刻,又小声问道:“银子我自己会挣的,姑娘不如用旁的东西来还吧?”
黎乐无奈地睁开眼,正瞧见祝遥坐在一旁撑着脸含笑看她,她抬手轻挥,那双潋滟的双眼便听话地阖上了,然后他身子一歪靠着墙面睡去了。
嗯,这回是真的安静了。
太安静了,风吹树叶的声音,麻雀落在屋顶瓦片的声音,周围所有细微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了。
夜色深沉,此刻黎乐却无比的清醒。
黎乐走出破庙,眼前唯有黢黑的树影在轻轻摇晃,齐膝的杂草里似有什么东西正凝视着此处,她凝眸望去,正与藏在暗影中的一双绿莹莹的眸子撞个正着,黑蛇吐着鲜红的信子只待猎物放松警惕,便会立时扑上去咬住它的咽喉。
那么,是谁在借这双眼睛窥探这里,它的猎物又是谁呢?
晚风送来离枝的叶子,黎乐抬手以食指和中指接住,两指间的树叶径直飞向那令人不安的绿色,点点血红喷洒而出。
不论是谁,她一定会把那人揪出来。
一夜无眠,天未亮透,祝遥也醒了,他揉完眼睛,看了看黎乐,“姑娘昨夜没睡好吗?”
“我没睡。”
“怪不得瞧着精气神不大好的样子,姑娘家家的,再好的容貌也经不起这样折腾的,现下天色还早,不若再歇会儿吧?”
黎乐一把抄起他的行李,“少啰嗦,走了。”
“欸。”祝遥赶忙跟了上来,“你等等我!”
她本是不想停下歇脚的,奈何祝遥如今身为凡人,太不经造了,虽然他还在强撑着摆手:“不用,不用歇。我……我还能走。”
祝遥拄着随手捡来的树枝,一步一喘,腰弯得直不起来,他仰头对她笑着,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额角的汗珠一路往下淌,然后短暂地停留在颈间,闪烁着光芒。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喉结滚动,汗水便顺着流下,淌进了衣领子里。
黎乐看他这副风吹就倒的模样,不满道:“该歇就歇,就你这小身板,装什么装。”
于是,经过友好的协商,两人“一致”决定在前面那家茶水铺子歇一会儿,远处的人声也愈渐清晰了起来——
“这兔精少说也有一百年的修为了,我们几个险些都折在了它的手里,还好师父来得及时,不然……”
“是啊是啊,师父好厉害,当真如天神降临一般!拂尘一扫,妖魔皆退!”
露天的茶桌上,三三两两的交谈声,让祝遥顿住了脚步。
黎乐没等他,继续向那间茶铺走去。
有个听起来苍老些的声音响起:“你们呀,平日里不肯好好用功,遇到这些个小精怪都敌不过,还说什么除尽天下妖魔?”
她身后的脚步声急促,祝遥一个箭步冲上来拉住了她。
这突兀的动作引得那一行穿着道袍的人纷纷向他们看来。
黎乐也一脸疑惑地看向祝遥,祝遥却没有解释,而是站在了她的身前,还反手把她往里揶了揶,颀长的身子将她挡了个严实。
“你干嘛?”
祝遥微微侧过脸,悄声道:“咱们一起转身,慢慢往回走,别引起他们的注意。”然后,他干笑了两声,对着那几人道:“呵呵,真不巧,本是想喝杯茶水的,才想起昨日赶路的时候弄丢了盘缠,只好算了。”然后对黎乐道:“咱们走吧?”
祝遥装模作样地转过身,可黎乐没有,她凑近他道:“你是怕我这个小精怪也被他们除了去?”
他见她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忙攥紧了她的手腕,“知道你厉害,但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那位年长些的道士瞧着是个厉害的,还是莫要冒险同他们打交道的好!”
可惜,道士们也不肯如他的意,其中一个少年朗声道:“今日相遇便是缘分,不过是杯茶水,公子进来罢,我请了。店家,给这二位上茶!”
老板立刻扯开嗓子,响亮地应了声:“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