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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雪落下来的时候,外面的人已经站了不知道多久。他手里端着一个四方的食盒,外面有一层布包着。天太冷,端着食盒的手过不久就冻麻,他便交替着,轮流把一只手揣进兜里取暖。雪很快便下大了,扯絮似的,从天上落。里面走出来的最后两个人是一对母子,孩子还小,被母亲半托半拽地走,一面伸手揉着眼角哭。做母亲的便叱骂了他几句,今天是过年,过年不许哭。
      端着食盒的人目送着那对母子离开,大雪已经把他的头发染成了间杂的颜色,白和黑都很分明,不像自然老去的人,头发是一种渐染的灰,如同被苦难慢慢渗透——不,不是说这个端着食盒的人有一副从未吃过苦的面容。诚然,他的打扮和气度无不显着优渥的出身,但唇角和眉间却又有着不符合他年龄的深纹,悄悄地把他的秘密公之于众。他的苦难是突然来临的,就像这场雪,把他的人生分成了互不干扰的黑白两色。
      他在等人。望眼欲穿地守着门口,好像他想要见到的人能自己走出来。然而走出来的只是典狱长。

      “承六爷,”他认得端着食盒的人,语气十分客气,“他还是不肯见。”
      承倬甫并没有意外的神色,轻轻地“哦”了一声,便垂下眼。他的眼睫过长,过密,甚至带了几分女气,垂下来,像折断的鸟羽。典狱长无端生出不忍:“天这么冷,六爷还是回去吧。”
      “劳您关照。”承倬甫对他笑了笑。他笑起来就抹平了唇角和眉间的刻痕,英俊里带几分可亲,“他身体可还好?”
      “好。”典狱长说,“这个你放心,我们从来不苛待犯人。”
      承倬甫只好又笑,假装真信,嘴里却又问:“他的胃疼可好些?”
      “好些了。”
      “那他可还缺什么?若是规矩不方便,您跟我说……”
      典狱长摇摇头:“不缺什么,他无非就是要买些书,上头也是允许的。”
      “哦。”承倬甫应一声,呼出一口气,凝成一片白雾,遮住了他的眉眼。

      他终于再想不到能说什么了。

      典狱长回去的时候那食盒已经到了他手上。承倬甫说,这是饺子。南方人过年不吃饺子,但他在北京长大,是必定要吃的。典狱长便一路端着食盒进去,走到那间囚室门口的时候,看见牢里过年给加的餐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门口。汤里的猪油凝固成块状,结成灰灰的一层盖在表面,早已冷透。

      典狱长开口:“承六爷给你送了饺子过来。”

      里面的人只当没听见,仍旧背对着门口,正在灯下读书。很多天以来,每次来看他,都是这个姿势,分毫不动。

      典狱长狠狠地在门上一敲,想引起他的注意力:“喂!”

      囚室里的人还是没有挪动。布包已经在典狱长手中散开,露出里面食盒上黑漆描金的花鸟缠枝图样,在昏暗的灯下闪出格格不入的黯淡金光。灯下的人安安静静的,又翻过了一页书。

      典狱长:“不要拉倒!”

      他重新拖着脚步出去了,食盒仍旧端在他手里。他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在饺子盛了出来,放在小炉子上热。香气散出来的时候,几个年下还在值班的人就都来了,一人分上了一口。最年轻的那个一口咬下去就叫了出来,“呸”的从口中吐出一枚铜钱来。众人一看,竟然还是“光绪通宝”。于是又都轰然地笑起来,热热闹闹地说了几句吉祥话,举起杯,便算是一年又过去了。

      典狱长没再出门去看,所以也不知道,送食盒来的人一直没有走。他就站在外面,冻麻了,就跺一跺脚,把名贵的羊绒大衣上的积雪抖下来。再冷一些,就呵一呵手,搓一搓,获得一丝聊胜于无的暖意。远处已经有爆竹声音开始响了,承倬甫的手指僵着,拿出了怀表,看了一眼。这是壬申年的腊月三十,公历具体是几号,他不晓得,总之早已过了新年。他记得,公历是关家离开北京的后一年开始启用的,他从来没有习惯过。但无论如何,今晚的爆竹声响过了,在他心里,才算是真的到了1934年了。

      “适南,”他轻声地唤,口中的热气立刻凝成白雾,遮住他的视线,“新年好。”

      *

      他第一次见到关家那个小子是什么时候,承倬甫已经记不清了。承家和关家的宅子各自临着不同的街,要各自从两家的正门进去,得绕着走上一大圈。但如果从承府后院的角门出去,隔着一条抱佛寺胡同,就到了关家的后门。小时候总是见过的,但关洬不是被奶娘抱着,就是被关家那个老仆背着。承倬甫有时候听见几个姨娘打趣,都说关家那个小子是个人参果,不好落地,一落地就没了。
      承倬甫一直有一个印象——也记不清这印象是从哪里听来的,总之就无端地在脑子里了。说关夫人身体不好,养下来的哥儿身体也不好。要关夫人再生养怕是难了,关家的老爷也没娶小,这病恹恹的小人参果多半是独苗了。承倬甫回忆起来的时候眼前总有一个画面,一屋子的姨娘和姐姐们都坐在一块儿,大家提到关家老爷没有娶小的时候,就都安静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太太盘着腿,垂着眼,像是睡着了。他总是坐在大太太身边,大太太有时候喜欢搂着他,但承倬甫不喜欢大太太身上的那股臭味。

      承家的女眷都喜欢议论这个邻居,来往却很少。因为承倬甫他爹承廷贞,跟那位关敏和大人从来就不对付。不对付的原因很多,大太太在的时候和大太太不在的时候有两种说法。大太太若是在,女眷们就议论关敏和成天跟洋人打交道、要“造反”“翻天”这些话。大太太嘴上总是喝止她们,尤其是承倬甫的几个姐姐,是从来不许她们议论朝政的,但大太太自己爱听,也爱议论。往往说着说着就要抬出自己“前南书房大臣、六王爷心腹”的父亲来,这些事情,自然是没人比她更明白。可是等背过了大太太的面,姨太太们就有别的话说了。
      那关家,仔细着往上数几代,正经是姓瓜尔佳的,是当年跟着入关的满八旗。承家原本是包衣,到了承廷贞他爹那一辈,才得了抬举,赐姓承佳氏。但汉人就是汉人,奴才就是奴才,承廷贞在关敏和面前就是矮着一头,心里忌讳着呢。当年关敏和刚搬过来的时候,也照着礼节来拜会过。那会儿承倬甫才学会说话没多久,当着关敏和的面叫了承廷贞一声“爹”,惹得承廷贞勃然大怒,把他那个汉人娘狠狠打了一顿,从此以后交给大太太抚养,对他也改口只能叫“阿玛”了。为了这事儿,承倬甫那个汉人生母气得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了。
      这事儿是不是真的,承倬甫并不知道。大太太的说法是,他的生母是自己没福气,病死的。至于“阿玛”,他是自小就这么叫的,不记得有没有改过口。无论如何,承廷贞不喜欢家里女眷议论关家。承倬甫的四姐嘴上没把门,把后院里这些话搬到他耳朵里去了。后来大太太出面教训了四姐的娘一顿,一并连提都不许提了。所以,直到那一年的年关,承倬甫都不算“认识”了那小人参果。

      承倬甫记得,那一年他八岁,关洬比他小着两岁,也就是六岁。

      那时关敏和不在家,奉了朝廷的命,去“花旗国”出访了。承倬甫的四姐回来说,关夫人是个体弱不能管事儿的,男人不在家,竟连年夜饭都张罗不出来,说是交给厨房的妈子去采办年货的银子,叫她拿去赌完了,人也跑了。关家原本人丁就不多,管家是个老仆,也不顶用,如今上上下下的,都不知道如何是好。话传进了承廷贞耳朵里,半刻不到,便遣人去请关夫人来。街里街坊的,总不能看着他们过不了年。

      承倬甫的几个姐姐都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关夫人会不会来。二姐给承倬甫抓了一把糖,让他去前门看。承倬甫刚跑去,就看见一个圆不溜的小人,穿了一个银红大袄,滚了灰鼠毛边,被他娘牵着,还没承家的门槛高。关夫人见了他,也是一愣,承家的家仆刚说了一句“这是我家六哥儿”,承倬甫就跑回去了。他想去告诉姐姐们关夫人来了,半路就被承廷贞喝住。他只好乖乖地进了正厅,看着关夫人牵着儿子进来。那小小的、圆不溜的一个人,放开他娘的手,上前来给承廷贞跪下:“承伯伯新年吉祥!”
      “好好好……”承廷贞赶紧去扶,伸手在那小人参果的脑门上摸,“你叫什么?”
      “我叫关洬。”
      “哪个shuò?”承廷贞又追问,“会写字了吗?”
      关洬就点点头,认认真真地掰了承廷贞的手,在他掌心写下一个“洬”字。
      “哦!”承廷贞收回手,笑盈盈地又摸了摸他的头,“真聪明……来,给关小少爷红包。”
      关洬得了承廷贞的红包,又来给大太太拜年。大太太把承倬甫拉出来,往前推,道:“这是你倬甫哥哥。”
      关洬就叫:“哥哥。”然后回过头,懵懵懂懂地看他娘的眼色。关夫人朝他点点头,他就清脆地说:“哥哥新年吉祥!”一边说着,一边又要跪下去拜。穿得太厚了,便像是行动不便跌下去的。所有人都在笑,大太太赶紧扶住,说平辈不用跪。然后又推承倬甫:“怎么还不给长辈拜年?”

      承倬甫便抬头看一眼关夫人,不知为什么,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他们小的时候性情是颠倒过来的,那时候承倬甫尤其不爱说话,也不爱笑,用大太太的话说,“脾气最是古怪”。关洬倒是能说能闹的,虽然自小身子骨不好,但是很活泼,也很乖,长辈里没有不喜欢他的。

      那时他不肯说话,大太太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伸手要在他胳膊上拧。承倬甫躲了一下,仍是不肯开口。关夫人赶紧主动上前,牵住了承倬甫的手,笑着道:“六哥儿还小,怕生也是有的……来,这是给六哥儿的红包。”
      承倬甫攥着那一小包锭子,垂着头看关夫人袖上的滚金绣边。她穿了一身葫芦流蝠鹤纹的袄子,绣得繁复,人半蹲下来,褂子都抻得平直,但伸出来的手极软,握着承倬甫的手,柔柔的,但是冷。很多年以后承倬甫总是想起关夫人的手,关洬也像她,到了冬天,手永远是捂不热的,只是没她的手那么软,没有骨头似的。
      承倬甫终于开了口,声音极小,不情愿似的:“夫人新年吉祥。”
      关夫人便笑:“你的姐姐们呢?”
      回答的是大太太:“那些丫头们没个教养,不出来丢人了。”
      “那怎么成呢?”关夫人从又掏出几个红包,放在承倬甫手中,“六哥儿,去分给你几个姐姐,好不好?”

      承倬甫点点头,转头就跑,大太太在后面一迭声让他领着关家弟弟一起,他也没停脚,一溜烟就不见了。

      那一天是关洬吃着了包在饺子里的铜钱,也是承倬甫长这么大第一次没吃着。其实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铜钱在哪枚饺子里,端上来的下人们心里是有数的。往年总是会送到他面前来,他若是一时没吃着,大太太就会要他一直吃,哪怕吃到最后一个才吃到,那才算完。有一年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让他二姐吃着了,承倬甫眼见着二姐悄悄地吐了,又交给下人。最后他们装模作样地从承倬甫的饺子汤里捞出来那枚铜钱,说只是饺子皮破了,其实还是少爷得了。是好福气。大太太就十分心满意足,搂着他一顿心肝肉地叫。承倬甫总是不说话。后来他就学会了,用筷子一掂就知道哪个里面有铜钱,那天特意给关洬吃,结果磕掉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上门牙。

      “哥哥!”关洬那时候坐在承倬甫身边,手里举着那枚“光绪通宝”的铜钱,无邪又无心地高声叫,“看!”

      桌上一时竟没人敢说话,都看着大太太的脸色。直到关洬又伸舌头顶了顶牙,然后“呸”的一声,吐了带血沫的一颗门牙出来,才有人“哎呀”了一声。
      大太太这才发了话:“还愣着干什么呀!”
      于是几个丫头都拥上来,关洬倒也没哭,可能并不觉得疼,被丫头抱起来的时候还没心没肺地对着承倬甫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笑。

      “哥哥!”小关洬整个身子斜过来,险些从丫头手里摔出来,承倬甫下意识地伸手,想接住他。然而关洬只是往他手里塞了什么东西,然后就被丫头们抱下去了。承倬甫的手心攥紧,又摊开。那枚“光绪通宝”静静地躺在了他的手心。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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