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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海的女儿 ...

  •   我来了丹麦三年,终于大学毕业了。我就读的是音乐系,希望毕业后可以找到一份音乐老师的教职工作。

      家里不算有钱,但还过得去,所以可以供养我这个读音乐系的儿子。父亲是个成功的小商人,开了一个小鞋厂,他知道我对家族生意却没什么兴趣,父亲很开明:“音乐是艺术,较有气质,总比我这个满身铜臭的卖鞋佬好吧?”况且,我有两个精明哥哥,都继承了父业。

      所以,顾扬帆是个衣食无忧,被宠惯了的孩子。

      毕业后有点不舍,因为必须正经做人,不能再饭来张口,茶来伸手了,要找工作赚钱,组织家庭生小孩……这种感觉不是不惆怅的。

      父亲知道后,来信安慰,叫我别难过了,他说不必急着回家,可在欧洲旅行一阵子散心再回来。我很高兴自己有个开明的老爸。之后,大哥也来信说我被父亲宠坏了,大学都毕业了不该如此,话虽那样说,结果大哥的信里附上了支票一张。

      现在,连我都觉得自己被家人宠得不像话了,但自己仍就风流快活,一点也没在意。我决定前往较少人去的东欧去,希望可以获得一个不一样的旅程。

      我坐火车从丹麦南下,经过德国、波兰、南下捷克奥地利、斯洛文尼亚、然后来到了克罗地亚。

      我在克罗地亚的海岸准备待一阵子,住在海岸线上的一个小小旅馆,虽然小但整洁,而且窗口是对着整个海岸。东欧的消费水准比西欧便宜,这里的人也很有礼貌热情,风景更是美得没话说,只是教堂多了一点,也是个好地方。

      我懒洋洋地躺在两棵椰树之间的绳床上,读着王尔德的作品《少奶奶的扇子》,作品里面苛薄的对白看得我很痛快。之后我从绳床上跳起来,到海边散步。

      大海不是很蓝,带点灰色,但没有浑浊感,反而有点凉爽的感觉。沙滩倒是很白,还十分幼细,尤其是被海浪冲过的地方,有点湿,但踏上去软绵绵的很舒服。我抬起头,忽然看见一只洁白无暇的脚丫子。

      那双脚十分娇小,脚趾有如晶莹粉红的珍珠一样,粉嫩可爱,我忍不住看这只脚的主人,我一看,怔住了。

      那是一个天使。

      她有一头黑色的直发,头发还有一种错觉般的深蓝色光泽,被海风吹得到处飞扬,却有一种飘逸的凌乱美。她的眼睛有如大海般的绿蓝色,皮肤白得几乎透明,她像是一个美丽的雕塑。但这个雕塑有灵魂,她正对着我盈盈地笑。

      她有一张美丽的脸孔,但看不出是欧洲人,也不像是亚洲人,可能是混血儿把,我想。看样子那女孩不过大约十六七岁罢了,但她的美是出人意料的,实在无法形容,像永恒的,百看不厌。她的美是无法区分的,性感、甜美、成熟、清纯统统用不着在她身上,这篇文章的笨作者搜索枯肠,也只能粗劣地形容一句:美得似有灵性,她不像凡人。

      那女子正注视着我的脸,好像我是些什么新奇的东西似的,我还来不及回神,她已经连跑带跳地走人。

      所谓的美人,是全身上下都美的,但我终于知道我一生中遇到的美女,恐怕只有这个女子莫属,其他的只不过是略为好看罢了。

      那女子连背影都有说不出的悦目,她始乎可以与背景的蓝天大海形成一个风景。她是跳着走的(蹦蹦跳?),脚踏着海浪渐起了水花,她穿着希腊式白色短袍裙,露出洁白的双臂与小腿,她跑的动作和海风吹得让裙子飞扬,海风把她的头发也吹得很好看,看来上天一定是前世亏欠了她,所以今世赐于她如此美貌。

      我回到他那小小旅馆时,问旅馆老板娘勃朗太太是否知道那女孩的事情。

      “噢,是她啊!对啊,她长得真漂亮是不是?”勃朗太太笑着问:“有很多人一见到她就像你一样问起她呢。”

      “她是我们东湾的活宝,东湾的每个人都很爱她,她很讨人喜爱,但听说她的脑袋有点问题,虽然如此,我们还是很爱她,待她如亲生女儿。”

      “请问她叫什么名字?”我问。

      “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她从不对别人说关于她自己的事情,不过大家都叫她蔚芙,她还有一个外号叫海的女儿。”

      蔚芙,不知是哪个好家伙替她取了个那么雅致的名字,蔚芙在英语中是海浪的意思,真是个好名字。

      第二天,我期待那女孩还会再出现,但反而是她来找我了,让我受宠若惊。

      她还是穿着希腊式短袍,无须多大的改变她还是个美丽的人。我问她:“你会说英语吗?”她点点头,我向她自我介绍,她笑一笑,只对我说:“大家都叫我蔚芙。”

      我问她许多问题,例如她是否混血儿?多少岁了?住在哪里?但她一个也没有答我,只是一味地笑,反问我起来了:“你是哪里人?”“你的皮肤好黄好美,为什么会那样?”她好像没见过亚洲人,难怪她昨天那样看我。

      我竟然就这样和蔚芙相处了一个星期。

      她说话的声音很奇怪,像泡在水里说的,但声音还是很好听,有足够条件当歌星了。一日,她说:“你们的语言好奇怪喔,还是我故乡的语言较好听。”我第一次听她说关于自己的事情,十分好奇,便问:“是吗?”“但要在水中才可听到。” “什么?那样玄?”

      一星期了,我对着这样美丽的女孩竟然一点爱意也没有,像兄妹一样,连我也不敢置信,我们的关系都是从谈话中建立的。她每次都在清晨跑(跳?)来见我,远远看见那又跑又跳的步伐,就知道是她来了。

      她平时都会问我关于东方的事,她问我:“东方的海是怎样的?也是蓝色的吗?东方的鱼是怎样的?”有些问题连我都不知该怎样答她才好。

      我问她:“你有上过学吗?”她说有,“那么没有可能老师没教过吧?你没上过地理课吗?”她反问我地理课是什么,让我啼笑皆非。

      如勃朗太太所说,她的脑袋也许真的有些问题,但对她来说,许多人都会错觉那是一种天真。

      我有时念王尔德的故事给她听,她会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像一朵花一样。但很多时候,她哀愁的表情却是常常出现的,像她这样的人也会哀伤,真是难以置信。

      黄昏的时候,她的脸被夕阳照得会发出金光,哀愁的眼神任何人看了心都会绞痛,她垂头时,那美丽的黑色发丝衬着她雪白的脸,真是一幅美丽的图画,带淡淡的忧伤。但庆幸的是,她近日来的笑脸越来越多了,连勃朗太太都说:“她很少跟其他人说话,你是例外,不知是不是你的缘故,她笑得比以前多了。”

      “不过,”她又补一句:“外人都看得出,你们的关系像兄妹。”

      我点点头。这是事实。

      蔚芙喜欢说小美人鱼的故事:“她不顾暴风雨的危险,救出了王子,她好不容易把王子拖上岸……”我总是笑而不语,像一个母亲微笑着听孩子发表小小的伟论。

      一天,我约她去散步,来到海岸边的一个小山坡上,她又跑又跳的,我发现她似乎都没有穿过鞋,每次我见她她都是赤脚的,我告诉她这样很危险,她却说:“我这样走路没有那样痛。”我看着她那洁白无暇的脚板,很难相信她长期赤足那双脚还是那么漂亮。我忽然想起美人鱼故事里的情节:人鱼公主的鱼尾变成人类的脚后,走路有如被刀割的疼痛,但她还是拖着脚步,去见她心爱的王子……

      我有时忍不住问她:“蔚芙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为何时时忧伤?”看着她雪白的脸孔,眼神如黑洞时,我就觉得难过起来,这样的女孩不该有哀伤,美丽的孩子应该开开心心的生活,这样美丽的人都会伤心的话,世界便没有希望了。

      面对我的问题,她一句话话也没说,一滴眼泪也没流,紧闭着嘴唇,这样反而更坏,把坏事藏在心里只会空折磨自己。

      一天,我们坐在海滩上,海浪不停地拍打着我们的下半身,看着海浪快速地冲上来收下去,有种奇妙的感觉。

      然后,她开口说:“他不爱我了。”我一时还没回过神来,就见她哭了,我把她抱在怀里,像安慰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像哥哥安抚跌伤的妹妹一样,我用一只手拍拍她的头,无语。

      竟然会有人不爱她?我实在是不能相信。

      不过,她又说:“不过我没那么傻气了,想起当年我为他做的事,我真是笨的可以。”她又恢复了笑容,我松了一口气,只见她用纤细的手指擦干眼泪:“我已经十七岁了,再过几天就是我的十八岁生日,我不小了,不该为任何人添麻烦。”

      “我十八岁时,父亲就会来接我走了,我就可以回到父亲的身边了。”她笑着说。

      这句话让我吃了一惊,什么?她父亲是什么人?

      我拼命问蔚芙关于她父亲的问题,但她只对我笑,什么也没说。

      晚上我问起勃朗太太时,她说:“她是这样的,每次都说会有人来接她,但一年一年地过,什么事也没发生。”我暗地里松口气,又问:“那你有没有看过她的家人呢?”“半个也没有。”勃朗太太想也没想,就说:“连蔚芙她自己也是在几年前出现在东湾的,她住也是一个人住,她住在海岸线边缘的一个小木屋里。”这我才知道蔚芙的近况了,我又问:“那她何以为生呢?”“没有,不过她不愁衣食,东湾的人时常送东西给她,她是我们的孩子。”

      勃朗太太忽然叹一口气:“东湾一带的居民多数是中老年人,年轻人都到城里去打工了,难得看见像蔚芙那样美丽讨人喜爱的孩子,是谁都会像女儿般宠爱的。”

      到了第三天,我又见到了她,我已对前几天的事不在意了。我见到她时,她又对我说美人鱼的故事,我微微笑,细心聆听。

      “这是一个续篇,”她说:“人鱼公主不忍心杀了她心爱的王子后,她化成了蔷薇色的泡沫掉入海里……”

      “但,事实不是如此。”她轻轻说。

      我忽然收敛了笑容:吓?

      “她的好朋友海浪小心地护着她,送到她父亲那里去,她父亲好不容易才把她变回人型,不过是变成人类,还未变成之前的人鱼型态。她父亲对她说她必须再当人类三百年,三百年过后,她就可以变回人鱼重归大海了。”

      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问她说:“这个结局是你自己编的吗?”她笑笑不语,一会儿她又说:“我已经十八岁了,父亲要来了,我很高兴,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她跳起来,蹦蹦跳跳地走了。

      她的话好似一块铅,压在我心里,令我沉重。

      我问勃朗太太关于那个故事的结局,她说:“我没听过,她今天才跟你说的吗?这样不好吗?人鱼公主有个好结局了。”我沉默。

      傍晚,我的内心还是忐忑不安,那块铅好像越来越大。我忽然从我的房间冲出来,我抓着勃朗太太的手叫她带我到蔚芙住的小木屋去。勃朗太太好像也发现事情的不妥,拉着我的手为我带路。

      走到一半的时候,天忽然下起大雨,那时已经是傍晚,下雨让整个天空乌云密布。我们赶到小木屋去,里面却一个人也没有,我着急,勃朗太太也说声糟:“这个时候她跑到哪里去了?”

      勃朗太太连忙找帮手,整个东湾的人都穿着雨衣拿着手电筒帮忙找蔚芙,高声叫着她的名字。

      雨下得很大,海面也不平静,大海呈可怕的深黑蓝色,海浪在咆哮,天空不时轰隆一声,我们反而更加担忧蔚芙的下落。

      我们找了一整夜,仍然没有发现,48个小时后,我们向克罗地亚警方求助。

      他们派遣了海军直升机到海面搜寻,军用快艇也在海面上奔驰,在这样太平的国家,有人失踪是一件大事。

      我们全都累坏了,我甚至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愿那个结局不要发生。

      到了第三天的中午,海军们终于发现蔚芙。

      但是她在也不能跳来跳去了。

      当她的尸体摆在我面前时,虽然我早有了心里准备,但我还是忍不住哭了。

      她还是那么美,上帝竟然如此不公平,她泡了海水那么久还是那样美。虽然雪白的脸孔没有了气息,但嘴角还有浅浅的微笑,仿佛她随时会跳起来说:哈!骗你们的!

      之后,东湾的居民将蔚芙的尸体火化,他们将骨灰捧到我面前,要我把她撒入大海:“她是海的女儿,让她回家吧。”

      我一边撒一边说美人鱼的故事:“从前有一个人鱼公主,她住在海底的最深处,当她十五岁的时候…”我的动作很慢,但风很快,丝毫悯怜也不留就把她吹走了,我看着她从我的指间溜过。

      最后一把骨灰了,我抓住不放,海面忽然翻起大浪,我要把结局说完:“她父亲对她说她必须再当人类三百年,三百年后她才可变回人鱼重返大海…”

      “三百年后,人鱼公主终于回到了大海,她每天高兴地在海里游泳,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我放手了。

      一个星期后,我离开了克罗地亚,回了家。

      自从蔚芙那件事后,我成熟了很多,爱玩的个性收敛了不少,连我的哥哥们都觉得很奇怪,他们问起时,我像小王子里的那位飞机师那样回答他们:我有点累。

      之后,我在一间大学里当音乐系的讲师,虽然有些学生的年纪比我还大,但我不在意。

      我时时想起蔚芙,一想起她,我就鼻酸。

      父亲也觉得我有些不妥,以为我在旅行时搞异地情缘失恋了,他便时时叫我陪他去鞋厂帮忙,让我有些东西做便不会想这想那。

      亲爱的老爸,我一生都感激他。

      他有一天对我说:“鞋厂请了一个设计师,你帮我去拿几张图过目。”我照办。

      当我见到那位设计师时,我呆住。

      她的头发带深蓝色的光泽,雪白的脸孔有蔚芙的影子,但她和蔚芙比起来还是差一大截,但用蔚芙和她比不公平,蔚芙的美是无人能比的。

      她的名字叫海晨,是一位很聪明能干的女子,不娇柔做作,我很欣赏她,我们最近常常在一起。

      两年后,我们结婚了。

      我安排到东欧蜜月旅行,我们到达克罗地亚时,我带海晨到东湾,住回那间小旅馆里。

      勃朗太太胖了,她还记得我,她好像看见老朋友似地拉着我,她看着海晨:“你妻子长得很像蔚芙喔。”海晨怎么说也是女人,她连忙问:“谁是蔚芙?”

      我拉着妻子的手:“来,我来告诉你一个故事……”

      窗外的海景很美,我似乎看见美丽的蔚芙站在海岸对我招招手,海浪不停地冲着她的小腿,她的头发随着海风飞舞。

      我也向她招招手。

      她笑了。

      美人鱼的故事,始终有了个好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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