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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缚华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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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桃花倾城色
暖春三月,淅沥落了一场雨。雨停时,长谷山来了一位客人。那客人一身淡紫衣衫,手里握一把紫竹伞,小心翼翼站在沾满雨水的花枝后,似是在躲避。
只是傅莹已瞎,即便那客人不躲她也看不见。我跟在傅莹身后,看着她拎着放了飘渺画的篮子摸索着走过长廊,路过那男子。
飘渺画是上古法器,不知何故落入凡间。其形如画卷,凡人得到,只要展开且在上铺宣纸,便是不善绘的人也可将他所想绘的美景惟妙惟肖绘于宣纸上。万物皆有灵,所谓的惟妙惟肖,不过是将所画之物的灵缚于笔墨间,但缚灵有多有少,缚的少并无碍,若多了,所绘之物的灵便会被飘渺画完全封印,凡尘所留躯壳会慢慢枯萎。
而我,是这飘渺画的灵。飘渺画落在谁手里,谁便是我的主人,只是凡人为神器之主到底不大光彩,我便一直隐了身形陪着傅莹待在长谷山。但我自画中醒来不过数日,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子并不大了解。
等我缓过神,傅莹已行到山尖。她双目虽失明,双耳却异常灵敏。一身绣了百花争艳的紫衣只一闪,她已转身对着离她四五步远的我开口:“你是谁?”
我一怔,正要答话,她却蓦地笑起来。一身紫衣裹着黑发于风里扬起,山尖桃花挂着雨水簌簌而落,一派烟水桃花里,她突然眉眼弯弯道:“你是听说我瞎了所以来取我性命的么?这么着急杀了我去领赏,我倒想知道这次的赏金是多少?”
我正诧异,身后却传来声响。我转头便看到那紫衣的男子远远站着,身形都隐在桃树后。那男子只开口说了个“我……”便被傅莹打断。
傅莹笑意骤消,眉梢一挑冷冷道:“谢枕鸿,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喜欢一个人是有限度的。一分的坏消耗三分的好,你凭什么就觉得我该一直喜欢你,一直纵着你来伤我害我。”
那名唤谢枕鸿的男子只是身形踉跄站在花枝后,再不曾答话。
傅莹在山尖站了许久,两人相对无话。到日中时,傅莹才拎着篮子往回走,谢枕鸿依旧跟着她,却是不再遮掩,送傅莹到小筑下时,谢枕鸿自袖子里拿出一个长绢放在傅莹的花篮里,而后他便头也不回的下山了。
他走后,傅莹在小筑前站了许久才上楼,谢家送来的膳食傅莹一口未动。直到午夜,傅莹点着灯仍未睡。午夜过后,零星听到山下的打更声,傅莹一愣似是恍然惊醒,护着灯的左手一偏被烛火烫到,她回过神又怔了许久,才摸索到白日里谢枕鸿送她的长绢将一头长发束起来。
而后,临窗她研磨执笔打开飘渺画,拿出一叠宣纸铺在上面,白羽末端一点红,初落在纸上便是一树繁茂桃花枝。
傅莹善绘,曾谣传她的画与京都琴师薄浣抚的曲堪称京都双绝。我未听过薄浣的琴,却为傅莹的画而动容。
因为傅莹,她以泪溶墨,以血着色。
提笔一画山河他
一张张宣纸画好仔细放在一旁,我小心翼翼翻了翻,发现画中皆是傅莹与谢枕鸿。傅莹的画笔下,她与谢枕鸿都慢慢鲜活起来。
最开始那一页上,一场青雨桃花,应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谢枕鸿第一次见傅莹,是在安陵城。傅莹穿着紫缎的袍子,毫无花色纹样,一头长发披散在纱帽外,肩背着飘渺画,如同行走江湖潇洒的侠客。暮色四合,她却站在酒楼前望着几株早开桃花树发呆。
谢枕鸿初在楼上挑起帘子,便看到了傅莹,他眼睛一亮笑起来。傅莹进酒楼后,他亲手用一盘萝卜雕成桃花形状作为下酒菜赠给了傅莹。菜初上桌,一直冷着脸的傅莹突然笑起来,她端着菜直直坐在谢枕鸿的面前,一把撩起纱帽,对着谢枕鸿突然笑起来,眉眼弯弯道:“你是来杀我的还是来求我的?”
瓷杯里的清酒抿了一口,辛辣的味道尚留在舌尖。谢枕鸿瞧着面前拿着萝卜雕成的桃花玩的不亦乐乎的傅莹,笑地意味深长道:“不是,我是来心疼你的。”
傅莹手将那精致的萝卜花直直递到谢枕鸿的面前,快戳着了他的鼻尖才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谢枕鸿也未恼,将还剩小半杯酒的酒杯凑在傅莹的唇边,傅莹笑着尝了一口笑起来:“掺水了,不好喝。”
谢枕鸿自袖子里拿出一条长绢,伸手将她的发束起来,看着她目光灼灼道:“我方才觉得你可怜,连赏花都那么小心翼翼的,我本想捉弄你。”语罢他一顿:“可现在我不想了,我想心疼你,就从这杯酒开始,姑娘家要少喝酒。”
意料之外,傅莹收敛了笑,仰头对着他极认真道:“我是很可怜,你说要心疼我,可要一直记得。我叫阿莹。”
画中正是傍晚,残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傅莹与谢枕鸿二人具是一脸笑意,身前是匆匆酒客,身后是盛绽桃花。傅莹手里是萝卜雕的桃花,谢枕鸿手里是掺了水的清酒。
而后便是二人渐渐熟稔的样子,谢枕鸿雕出桃花,傅莹也会提笔添上花蕊。
谢枕鸿乃是安陵城最大商客谢家的第二子,幼时便以才闻名于安陵城。后经谢父多方打点,他曾奉召入京为公主侍读,但谢枕鸿那时尚且年幼,无意冲撞了公主,于是到谢家的第二封诏书,便是谢家二子谢枕鸿此生不得入仕。谢枕鸿虽不可出仕,但一手好诗却是不容辱没,日积月累,才子之名越传越广。
商人本就重利,加之谢枕鸿的长兄谢沉梦精通商道,从那时起谢家便不再重视谢枕鸿。
此次谢枕鸿外出,所带银两所剩无几,却一直坚持不肯归家,傅莹明白他的窘境却不点破。直到谢枕鸿无法要在街上卖诗时,傅莹在秋水之畔拦住了他。
霞光如锦,她站在他面前笑的明媚:“枕鸿,我叫傅莹。”
而后她便拿出飘渺画,执笔一画两人初遇时的桃花,当天一画千金于安陵城最大的古玩店曲宝斋卖出。
等傅莹捧着银两回去找谢枕鸿时,谢枕鸿等在秋水湖畔的树下,他看着捧着银子的傅莹,牵着唇角轻声道:“阿莹,你是轩国最好的画师,一画千金难求,你能不能帮我画一幅画?”
傅莹一怔问道:“你拿了画会不会就离开我,就是不要我了。”
谢枕鸿俯身将她拥入怀笑着道:“不会,我会一直护着你。”
“那好,我答应你。”
再无皎皎明月光
从安陵城开始,傅莹取了纱帽。牵着谢枕鸿的手握着飘渺画开始作画,每到一处,所见美景必画一角。
月白宣纸铺在飘渺画上,一张一张录尽了轩国的八城美景。青水银月光,红花黑枝丫。经由一双巧手画出来,那一叠叠寻常宣纸,却市价早过万金。
来年二月底,傅莹与谢枕鸿游完轩国再到安陵城。一叠叠宣纸整理成册,在二人第一次相遇的酒楼里,傅莹握着谢枕鸿的手,蘸着掺了水的酒在月白的封面上写下‘缚华录’三个字,谢枕鸿指尖抚过封面笑道:“真美,怕是这世上再不会有东西胜过它。”
傅莹却摇摇头,笑着对谢枕鸿道:“这世上最美的不是《缚华录》,是我这双眼睛,它能看到最美的东西。枕鸿,不如你为《缚华录》题诗吧?”
“你的画千金难求,我怕配不上。你为我画了这么多是为什么?”
“这么些年,我遇到的人,不是来杀我的,就是来求我的,你是第一个说想心疼我的,所以为你画一辈子我都愿意。”
那时二人已是恩爱,眉梢眼角皆是欢喜。
画上已近黄昏,橘黄色的光钻过半开的窗落在两人身上,谢枕鸿隔着桌子看着傅莹。
过了这一页,后面便没了之前青山绿水的雅致,皆是一派富丽堂皇的贵气逼人。
傅莹与谢枕鸿到安陵城不久,恰好遇到谢枕鸿的长兄谢沉梦。谢枕鸿推辞不过,便带着傅莹回了谢家。
回谢家第一日,并无长辈寒暄问话,傅莹住在别院里轻松不少。谢枕鸿拉着她的手安抚她:“阿莹,不要怕,我会一直守着你。”
傅莹开始学着做菜烧汤,一日换一个花样。
谢枕鸿差了下人给傅莹做新衣,一件件紫衣皆是绣了满满的花团,细密的针脚将新衣绣的生气盎然。傅莹穿着华裳,坐在铜镜前笨拙的看着丫鬟替她绾发,谢枕鸿支头坐在她身后,看着铜镜里的她偷笑:“阿莹,女子便该收拾的好看些,过些日子我就要娶你了,你这么个丑新娘,可别吓到了客人。”而后谢枕鸿屏退丫鬟,拿着花纹繁复的长绢系在她发上。
傅莹笑着问:“你会为我束发到什么时候?”
谢枕鸿看着她毫不思索道:“到我不喜欢你的时候。”
几日后,谢枕鸿尚未来得及提及他与傅莹的婚事,谢枕鸿长兄谢沉梦的逐客令便到了傅莹面前。傅莹接过丫鬟手里的茶笨拙地笑着递到谢沉梦面前,谢沉梦上下打量她一眼,冷着脸接过茶道:“姑娘叨扰寒舍许久,不知家中父母可有觉得不妥?”
傅莹笑起来,平平无奇的一张脸被华裳一衬便更是普通起来,她轻声道:“我没有父母,自幼便是乞丐。枕鸿说要娶我,他便是我的夫,他觉得我该待在这里,那我就会待在这里。”
那日谢沉梦拂袖而去,谢枕鸿突然便被禁了足。谢家外整日围着一群慕谢枕鸿才名而来的士子,傅莹笑笑伏在案边看谢枕鸿握着湘妃竹竹管写字,将那群士子当做笑谈讲给谢枕鸿听。末了又道:“人人都道谢家二公子好才名,我却不在意。因为我喜欢的是枕鸿,又不是谢家二公子。”
许是那句话乱了谢枕鸿的心神,他笔下一偏纸上便是一摊墨迹。谢枕鸿看着傅莹,一双眼突然沉下去,眼底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他笑道:“阿莹,我现在便去同兄长商议娶你的良辰。”而后谢枕鸿便匆匆离开。
傅莹等在案边,直等到府外打更人路过,一声声梆子声报着时,傅莹才揉揉发酸的胳膊靠在案边沉沉睡去。
第二日傅莹醒来时,入目便是带着道士的谢沉梦,谢沉梦斜睨她一眼道:“你这妖孽迷惑枕鸿,还不赶紧离开我谢家。”
傅莹扑哧一声笑起来:“我不是妖孽。”
谢沉梦挥手,便有奴仆将一篮花撒在她身上,谢沉梦一拂袖怒道:“傅莹,早有传闻你一画千金却身不可沾花,那些整日追着喊着要收你的道士你还见的少么?”
屋外三月春光大好,屋里落在傅莹身上的花朵却瞬间枯萎化成灰。傅莹脸上的笑僵起来,而后便被谢沉梦赶出了谢家。
十里红妆为嫁娘
傅莹出了谢家,暂住在酒楼。一日日等过去,十日后终于等到了谢枕鸿,谢枕鸿看着她满脸心疼,傅莹却是不在意。
窗外明月皎皎,傅莹拉着谢枕鸿站在树下,她扯下自己束发的长绢,桃花落在傅莹身上霎时便化作灰,傅莹看着神色微变的谢枕鸿轻声道:“我画的画之所以那么惟妙惟肖,是因为我有一样秘宝飘渺画,它可使我在纸上缚住所画之物的华,也就是灵。也正因我能缚华,所以花一被我碰到便会枯萎。枕鸿,传闻虽是真,可我不是妖。”
谢枕鸿笑起来,伸手拿着长绢束好她的发轻声道:“我信你。阿莹,你等我,我会站在高处,让所有人因为我而信你。”
“枕鸿,你想不想入仕?如果将《缚华录》献给新帝,兴许你就能得到赦免入仕呢。”
谢枕鸿俯身看着她,抬起指尖抚过她的眉眼:“阿莹,浮名于我而言,不过锦衣华服,有之则视于人前,得他人艳羡。无之则踏实安稳,平淡一生。我不稀罕那些,如果他人真要羡慕我,我倒希望是因为我娶到了你。”
傅莹在安陵城的消息骤然传出,因着一画千金,引了商客画师无数,同样因为妖的传言,引了不少道士佛僧。
正是安陵城热闹时,远在帝都的国主驾崩不久。女帝初登基,第三封诏书便到达谢家,诏书简洁明了是赐婚于谢枕鸿,且赐的是早年流落民间的朝娴公主。
谢家领旨谢恩,而后安陵城便没了傅莹的踪影。
翻过热闹的那一页,后面的宣纸上只画了桃花。殷红的桃花似是开到了最艳时,花下没有成双人影,只有尺厚落花和皎洁明月光。白月光下,桃花红的骇人。
谢枕鸿娶朝娴公主那日,正是三月中旬。百辆马车浩浩荡荡从京都载着公主来,安陵城整座城都是挂红戴花。
送亲队伍到谢家门前时,大辇上九色珠帘后朝娴公主挥手屏退婢女,一只素白的手直直伸着,直到谢枕鸿上前才牵着公主的手接公主下辇。吹吹打打的喜乐吵翻了天,谢枕鸿坐于宴席间,佳酿一杯接一杯,夜深时才踉跄着回到喜房。房里两支喜烛燃过半,随侍的丫鬟早没了踪影,晃动的珠帘后,坐着身姿单薄的朝娴公主。
谢枕鸿反手闭了门,上前撩起喜帕。朝娴公主抬起头,一头昂贵金饰装点下,说不出的尊贵好看,烛火晃荡,是朝娴公主先开口:“枕鸿,我一月前在想,你若抗旨我该怎么办。一日前我在想,你若逃婚我该怎么办。一个时辰前我在想,你不来我该怎么办。可现在,你没有抗旨没有逃婚,你来了,也掀了喜帕,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谢枕鸿颤抖着手覆上朝娴公主的眉眼,手下人落一滴泪,晕开富贵浓丽的妆容,烫的谢枕鸿移开手,半晌他才道:“阿莹,怎么会是你?”
冷风掀开窗,吹灭两只大红喜烛,罩了纱罩的烛火飘摇却未灭,映着喜帐前相对无话的两人。
红妆为他嫁娘,却是难堪不如不是。
黄粱一梦时日长
傅莹嫁于谢枕鸿后,终日神色恹恹。后虽谢沉梦也并无刁难,傅莹却不大再笑。
四月时谢枕鸿参加科举,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到殿试前一日,却有一封密函送到女帝手里。那封密函据漏无疑地指出傅莹并非公主,乃是欺君,而后,谢家一门以连坐罪被押入大牢。大理寺少卿惊堂木一拍只说“三日后午时三刻斩首”便将此案审了过去。
谢枕鸿在大牢里过了两日才见到傅莹,他再见傅莹时,傅莹一身紫衣淡妆,无半分在牢里待过的样子。
戴着枷锁,谢枕鸿笑着道:“阿莹,你等我出去了,我给你做饭,你做的太难吃了。”见傅莹不答话,他又道:“西街的那对夫妻卖的笔好,阿莹你这次可要好好买一支,等我出去继续给你写诗。”
“枕鸿。”她微微一笑看着他:“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想利用我。我不点破,不是我不知道,只是我想看你能演到哪里。”
谢父年迈,谢沉梦虽苦心经营,但谢家家业早不胜从前,谢枕鸿到底还是想出仕帮谢家一把。酒楼前的相遇,不是无心,而是刻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才子,怎么会将萝卜雕的那么好?
从一开始,他便是为了求画而去,想着一画献于国主,许是便可恩赐他可以参加科举。
“你既从开始便决定演一出情深意长,为何还要娶公主?如果我没有当真,我兴许可以将《缚华录》赠于你当做你陪我玩闹这些时日的酬金。可我当真了,我真心对你,你却连和我继续演下去的心思都没了。那么你既是为了谢家骗我,我便要谢家家破人亡再无翻身之日。你没有猜错,我不是公主,我与女帝达成协议做了公主,而后一封密函让谢家彻底无存。”
谢枕鸿看着她迟疑道:“你用什么与女帝交换的?”
傅莹神色平静,眉眼含霜道:“《缚华录》,你说过的最美的东西。”
谢枕鸿看着她再不言语,第二日菜市口午时三刻,并没有斩首的消息。
傅莹再见谢枕鸿时,已是四月中旬。她一身简单紫衣坐在玉阙城的落酒楼里吃酒,半合着眼听台前瘸腿的说书人讲京都名相与花魁的一遇。
落酒楼前的樱花正在凋谢,白扑扑落了一地。谢枕鸿撩起袍角在傅莹身侧坐下,听完说书人的故事,老板娘端上的酒也正好喝的剩了最后一杯。谢枕鸿拿过傅莹的杯子,将最后一杯酒半杯倒在傅莹的酒杯里,而后伸手将她披散的长发用长绢束好。
“其实最美的不是缚华录,是你瞧得出什么最美的这双眼睛。阿莹,欠我的你得还不是。”他坐在她身边,抿一口酒,两人对坐看着台前的说书人起身帮着老板娘收拾酒坛。
饮尽半杯酒,傅莹喃喃自语道:“我知道你会来找我,但我没想到会那么快。”谢枕鸿没有接话,不久她便沉沉睡去。
傅莹再醒时,人已在谢家,双眼再不可视物。谢枕鸿倒酒时在她杯口涂的迷药不多,醒后她并未哭,只是对着守在她身侧的谢枕鸿低声道:“枕鸿,你真贵,我要不起。”而后便拿着飘渺画离开谢家到了长谷山。
傅莹请女帝帮忙做戏,答应给女帝的报酬是《缚华录》,她要谢家死。而谢枕鸿将她的双眼借飘渺画绘于纸上赠予女帝,女帝赦免了谢家一家,谢家生。
紫袖长绢难画意
傅莹瞎后,便一直居住在长谷山,谢枕鸿差奴仆每日上山送衣食,傅莹过的也算不甚艰难。整整十个月,谢枕鸿若是无事都会来看她,从前谢枕鸿说他会为她束发到他不喜欢她那天。
今日谢枕鸿留下长绢下山,怕是不会再上山了。
傅莹这次作画,有上百张,绘完时,已过了十二个时辰。她摸索着将画收在一个匣子里,而后换了绣满花的紫衣,细细梳妆后将长绢系于发髻上,她坐在铜镜前半晌后突然转身对着我坐的方向,过了许久才轻声道:“我知道姑娘一直在我身边,姑娘应是居于飘渺画里的仙子吧,因为我一直使用飘渺画,所以能感觉到姑娘在我身边。”
我一怔,索性显了形站在她面前,她轻声道:“我幼年曾多次遇人追杀,便将我的容貌以飘渺画封存。现下自己都快忘了自己长什么样子了,姑娘能不能将我的容貌再给我。”
我为飘渺画的灵,如此做也并非难事便同意了。解除了封印,她的容貌起了变化,本来平淡的一张脸变的好看起来。一颦一笑皆是风情,长袖一挥,即便是京都的名媛,怕是也比不过她好看。
她笑起来道:“多谢姑娘。”
我看她研磨提笔又要作画,便漫不经心道:“你做公主当真是想置谢家于死地?”
她一顿笑起来,细长的眼,嫣红的唇皆是上挑,柔声道:“不是,我是真心想嫁给他,用一个最好的身份,站在他旁边。可是嫁给了他我才知道,我与他而言不过是拖累,妖到底是妖,即便是有了公主的身份,也是妖。我知道为了他好,我的离开他,可我舍不得,我想他亲手推开我,想他变的更好。女帝知晓他的才名,正苦于无法特赦招他为官,所以我又同女帝商议,他若是奉上我的眼,女帝便特赦,他可以富贵一世,我可以心无旁骛离开,于我于他,都是最好的结果。”
话毕她展开飘渺画,将一张宣纸铺在上面,提笔道:“我想将我自己画进去,等他最好的时候,烦请姑娘能放我出来再见他一面。而飘渺画,我希望姑娘能转交给他,作为我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我拦住她,轻声道:“你可觉得值得?”
她嫣然一笑:“值得,我幼年便为乞儿,若不是运气好捡到飘渺画,此生恐怕都与他无缘。我不能和他在一起,我怕拖累他,可是就这么死了我又不甘心,所以我想用飘渺画为自己画像,多年后,再见他最荣光一面,已是无憾。”
我松开手,看着她提笔作画。
天光大亮时,她画完最后一笔。宣纸上紫衣的美人临风而立说不出的好看,姿容可与我见过的仙子媲美,画外的她却是再不会醒来。
我葬了她带着她的画像下了长谷山,到京都那日,正听得谢枕鸿要将《缚华录》献于女帝,便隐了身形到了皇宫。
桃花暖风再不语
早春三月,软风掀起桃枝。
谢枕鸿穿着傅莹最爱的绣花淡紫锦袍捧着《缚华录》走过枝繁花深的长廊,桃花花瓣似她指尖的香墨泼了他一身。空无一人的长廊上,落花也有了声响,他一步一步慢慢的走,低眉垂眼嘴角却是噙一抹寡淡的笑意,不深不浅恰好三分。
我拿着傅莹的画像站在他身边,那些从前傅莹没有说出来的话,此生她便再也讲不出来,薄薄的《缚华录》缚的是她想要给他看的风景,录的是她孤寂的一生。他捧着,我仿佛看见她就站在他身边问他陪他一边走一边问:“一会儿回去我做饭,你要吃什么?”
她是轩国最好看的女子,一双手本该执笔,却为了他洗手羹汤。
她一双手下所束缚的生灵不在少数,她却独独放过了她最想得到的他。
我不禁在想,如果回到最开始,她问“你是来取我性命的?”他会怎么回答。
谢枕鸿没有参加科举入仕,却也因着献宝物谢家受皇恩庇佑,家业更胜从前。我将画着傅莹的宣纸卷在飘渺画里放在谢枕鸿的桌上,谢枕鸿却将傅莹的画像束之高阁再未打开。
我将傅莹已死的消息告诉他,而后便隐了身形跟在他身边,看他放下书卷捧起画笔,又再展开飘渺画。几日后,谢枕鸿所绘之画已与傅莹有七分相似,他的几张画流出后引出轩然大波,轩国盛传谢枕鸿师承于傅莹。一时间傅莹又被提起,众说纷纭叹她的画。
而谢枕鸿日夜伏案,双眼被烛烟熏伤,怕是再不可视物,又加之整日为谢家劳心,整个人都衰老的异常快。
傅莹得到飘渺画时十四岁,十五岁便与薄浣千金一曲的琴并称双绝,十六岁遇见谢枕鸿,十七岁如她所愿风光嫁给了他,但她却死在了女子最好的十八岁。
几张画传出后,谢枕鸿便不再作画,他背着飘渺画带着从女帝那里求来的《缚华录》外出游历。
到玉阙城那日,梨花飘香,微雨含翠。
谢枕鸿坐在茶棚里喝茶,我看着他身侧拿着剑的素衣姑娘,那姑娘板着脸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后来来了个穿喜服的男子付了她的茶钱两人在雨里一阵拉扯,再后来那男子走了,那姑娘还是站在雨里。
谢枕鸿听着那二人的小声争吵,唇角慢慢上挑笑起来。我坐在他身边,听着伶仃落雨,凑在他耳边轻声问:“你喜不喜欢她?”
他一身淡紫衣衫,衬着身后一汪青雨,越发清晰起来。我看着他捧着茶杯的手一晃,茶杯倾斜茶水倒出来,他嘴角扯起一抹淡淡的笑,我支头正无聊,蓦地听见他温润的声音:“喜欢。”
我一怔,抬头再看去时,他也看着我,无神的双眼却似并不曾瞎,唇角挂着笑意:“古语有云‘人死如灯灭’,但其实人死比灯灭更让生者难过,灯灭了可以点一盏相似的灯,人不会不习惯。可是人不在了,便是真的不在了,你再也听不到那人说话,你对她的所有埋怨都无处可说,甚至你想听那人训斥也都是妄想。”
我看着他,良久他又道:“我用飘渺画模仿她画画,不过是想让其他人不那么快就忘了她。”
只为黄粱再一遇
五年后,谢枕鸿修订《缚华录》完毕再回安陵城,终日舟车劳顿,他一头黑发已是全白。将《缚华录》送交女帝那日,他已重病至大限,整座府邸空无一人,四处皆是酒味。他着一身淡紫的衣衫坐在廊前研磨提笔作画,我上前坐在他身边看着他提笔画出傅莹的样子。
平淡无奇的一张脸,身披华贵紫衫。
停笔时他同我道:“我曾经不止一次想亲手画出她的模样,对她说一句‘今日你不用厨,我来一显神通让你领教一下什么叫绝世佳肴。’可是我不敢,是我对不起她。她所做所想,我都明白。”
“你为何不早告诉她?”
“我还记得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长谷山,她站在花下笑,很好看。”语罢他再提笔,宣纸上已是他最后一次见她的模样。
青雨温润,桃花红艳。
她拎着篮子站在花下笑起来:“你是谁?”
但仅仅只一瞬,她却怔住,双颊泛白水红的唇没了颜色,浓墨似得眸色似是散开了。手里的裙摆掉在地上,软风自耳垂下穿过,她低头脸上的喜色一分一分收敛起来。
他知道她猜出他是谁了,嘴唇开合他却久久不敢答话。她唇角慢慢扬起抿做一个弧度,咬破的嘴唇几粒血珠染得唇瓣红艳灼目,她抬头往前迈了一小步,唇角扬起像要早谢的桃花,他在想,她若是说:“你是来接我回家的?我等你很久了。”或是“你还来找我做什么?莫非还想再讨我其他的东西。”则证明她还在乎他,还想同他在一起。那他一定不管谢家,不管流言,带着她诗画一生。
但她没有,她眉梢一挑,眸色无波澜却是懒懒道:“你是听说我瞎了所以来娶我性命的吗?这么着急杀了我去领赏,我倒想知道这次的赏金是多少?”
含在唇角呼之欲出的话在未听清楚她说什么便说道:“我……”开口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瞬间整个人如坠冰窖。
“谢枕鸿,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喜欢一个人是有限度的。一分的坏消耗三分的好,你凭什么就觉得我该一直喜欢你,一直纵着你来伤我害我。”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她,她看不见他脸上的心疼和无奈。
“其实这世上,我没有对不起谁,我只是对不起她而已,但是对不起她,比对不起所有人都让我觉得难受。”落笔时谢枕鸿轻声道。
一纸缚华成浮花
廊外水色桃花,一星如豆灯花下,他低眸轻声道:“我想看看她,《缚华录》只有画没有诗。阿莹说她喜欢诗,没有完成她的《缚华录》我无颜见她。等见过她之后,我便不再是姑娘的主人,姑娘就可以带着飘渺画离开。”
我看着他轻声道:“好。”
他将手边的烛火碰倒,整座府邸都洒了酒,烛火落地便火势熊熊。我一只手点在他眉心,他缓缓睁开眼,一双眸子有了神采。
我一挥袖子,空中落下无数宣纸,皆是傅莹将自己封印于飘渺画前所画。
长廊后突有人挑了珠帘走进来,那人一身紫衣头束长绢容色艳丽。
大火已攀上他的衣角,他笑起来轻声问:“你怎么现在才来?我在等你吃酒。”
谢枕鸿已是满头白发,而傅莹却才是十八岁的模样。她终是锦衣丰容赴了他共白头的约。
我看着傅莹衣着华贵的走近,行至谢枕鸿面前时,她慢慢坐下去将头靠在谢枕鸿的膝盖上。他的指尖抚上她的脸颊那刻,熊熊烈火扑面而来,宣纸上的书画被火光照的活泛起来,狂风卷起白宣纸,绘在纸上浓艳的过往顿时鲜亮起来,而她与他具是笑起来。
我转身走出谢府,府前桃花正艳,府里却不时传来横梁倒坍的声音。
她遇到了他的白头,他看见了她最好的模样,此生终究是不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