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海人间录》天星宿

3、第三章

　　虽是闯入了城内，但那小将军追得更凶，身后的士兵也迅速前来捉拿自己，尉迟温心中哭笑不得：玉雪玉雪好马儿，你是想帮我啊，可咱俩今天怕是要都被他们活捉了去……

　　宁安城的居民眼见着尉迟温骑着一匹骏马飞驰而过，身后又是黑压压一队士兵，纷纷开始交头接耳讨论起发生了什么，更有甚者爬到了阁楼之上，好俯瞰宁安城街道，观看这大型追人行动。

　　尉迟温连人带马在前面跑，一会儿撞倒了百姓菜篮，一会儿又踩坏了街边的小摊，叫骂声和追赶声不绝于耳，这对从小在道观中长大的尉迟温来说太过于刺激，可眼下又实在没什么办法。玉雪跑得飞快，尉迟专心阻拦身后不时飞来的箭矢都已经拼尽全力，如何去冷静思考？

　　“这边！”

　　只听得有一清亮女声在前头响起，那一嗓子，哪怕是夹杂着周围喧闹的杂音都能让人听清。玉雪高高跃起——载着尉迟温摔进了一片污泥之中。

　　马儿不管这些，从泥中起来便甩着一身带着泥污的马毛继续往前跑。尉迟温却不行，这泥湿滑黏腻，奇臭无比，不仅是从马上摔下来，甚至这东西进了嘴里都能让他一时恍神，待到他反应过来想爬起来，马早就已经不知道去向。

　　“你别动，想活命就卧着，当兵的马上就走了。”

　　是刚才那个喊他到这边来的声音。

　　尉迟温就这样也没再有动作，好在于鼻子没被泥堵住，否则恐怕是他自己要先憋死。马蹄声和人声很快过去，直到那女人说可以了，尉迟温才敢爬起来。

　　“真有你的，现在的江湖人，还敢到宁安城来。瞧你这一身脏的，随我来。”

　　尉迟温愣是不敢说话，眼睛和嘴巴都让污泥糊住，他只能略微眯着眼，跟着地上那双绣花鞋走。绣花鞋停了，尉迟温也就不走了，霎时就是一泼冷水泼过来，天寒地冻，这冷水让人直哆嗦，却也是这一泼水，让尉迟温能把脸上的泥抹去。

　　那人左手里拿着个瓢，右手是根烟杆，长发盘在脑后，眉眼间风情万种，虽是粗布衣裳却掩盖不住她的婀娜。瓢被塞到了尉迟温手里，她一指旁边的水缸，示意尉迟温自己洗。

　　“你先把自己弄干净点，我去给你拿一身衣裳来。”
　　“有劳了……”

　　这一番折腾之后已是黄昏，而尉迟温也大概了解了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这女人是客栈的老板娘，名为程燕。程燕在宁安城开客栈已有十数年，对于宁安城内外十分了解。原本宁安城也并非如今日，大动干戈地去追杀擅闯城门的人，顶多便是关进牢房里面壁思过。城内变成这样，大概要从十日前开始。

　　十日前，据说一个神秘却没有人欢迎的客人，来到了宁安城。他没有在城中掀起祸事，而是前往了宁安城内最为声名显赫的家族的庄园中。

　　老板娘的烟斗指了指头顶——她指的，就是依山而建的朔月山庄，也是尉迟温这次来的目标。

　　朔月山庄的大庄主冥洌，与尉迟温是好友，两人时常有书信往来，数年间未曾断过。然而此次经过禅音提醒，他在出发前曾亲笔写信用信鸽传递，却至今杳无音信，这也使得尉迟温十分担心。

　　那么这个所谓的，没有人欢迎的客人，是谁呢？

　　“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老板娘吐了口烟，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和她嘴里的烟雾一起被吐了出来。

　　“断魂飞。”

　　断魂飞？他去了朔月山庄！

　　断魂飞此人，已经不能单单用入魔来形容。他所行之处寸草不生，绝非传出来的谣言，即使并非江湖客，连平民百姓都知道，断魂飞曾以一己之力灭了江湖上有名的大门派，屠族灭门更是随心而为，被人所知的事迹尚且令人毛骨悚然，更别提那些不为人知的。

　　这个名字和朔月山庄联系起来，任谁都不能冷静。

　　“但……但是，没有人知道断魂飞长什么样，姓甚名谁，老板，你又如何知道？”
　　“他来找过我。”
　　“找过你？”
　　“正是。”

　　根据老板娘所说，十日前曾有一个老者带着一个青年进了客栈。老板娘长年累月做生意，只是扫了几眼便知道这两人来者不善，她便吩咐店小二去伺候别的桌，她亲自去给这两位客人上菜。

　　那两人中，老者身穿褐色长袍，进了屋也不脱下，面容难以看清，只能看到一些白发与胡须。而青年不如老者那样遮掩，面容生得清秀，高束马尾，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老板娘问他们要打尖还是住店，那老者并不说话，只是青年招呼老板娘凑近些，再凑近些。
　　老板娘心里慌，却不敢反抗。她坐过去，与青年说起来悄悄话。

　　“若是有人来城中受人追杀，您把他留下，然后给我们通风报信。”

　　老板娘听不懂，只管答应。

　　那青年临走前留下了一个竹筒。说是用火点燃底部，扔到院子里，就等于是告诉他们人来了。随后这两人便离开了客栈，老板娘把竹筒揣进了袖子中，并不吱声。

　　几日后，朔月山庄的大庄主下山吃酒。老板娘逮到了机会，私下询问，大庄主左右翻看后骇然道：错不了，是断魂飞的东西。武林盟内皆知，断魂飞喜爱用此物，若是点燃这竹筒，便会在空中绽放烟花，这烟花一炸，就是断魂飞告诉世人——他要开杀了。

　　如今被人追杀的尉迟温已经身在客栈，剩下的就是……点燃烟花。

　　“多谢掌柜的救命之恩，贫道没齿难忘。”
　　“诶。别，你谢早了。”

　　老板娘一翻过来竹筒底部，里面赫然是空心的，还有一股火药味。

　　“……你已经点燃了。”

　　“我不点，是我死。他们没说我不能告诉你，现在我告诉你这个消息了，生死有命，祸福在天。道长，若是来日见您平安，我请您喝酒。”

　　说罢老板娘也面不改色，将竹筒放在了桌上后就走了。

　　这女人，跟自己聊了半天，不为别的，就为了让断魂飞来杀自己而拖延时间？！

　　此时走正门无异于将自己行踪彻底暴露，尉迟温摸着楼梯直接爬上了二楼，进入了一间空房以掩盖自己的气息与身形。

　　他吐纳气息，使自己冷静下来，细细去分辨这四周的声音。玄清观所教的功法“凝心诀”可以通过周转内力短暂强化五感，夜色朦胧，敌暗我明，尉迟温便舍弃四感，专注于强化听觉。敏锐如此时，隔壁行酒，屋外落叶，行人来回走动，碗筷碰撞叮当响——各种声音即使交缠在一起也能分辨明白。

　　“楼梯有人走上来，步伐很轻，应该有轻功底子。树上那个带了武器，已经出鞘。”

　　两人一前一后，想要包抄自己，他们甚至知道人在楼上！

　　来不及多思考，不能坐以待毙。尉迟温抓起剑踩着窗框就翻了出去，果不其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从树上现身，手中银光白刃，在月下显得极为骇人。

　　尉迟温甩手挥出去手中长剑，直逼对面的树而去，树上那人堪堪躲过，长剑在空中调转方向，被内力驱动，便飞回主人手中。而那老者速度极快，正挥刀砍向尉迟，千钧一发之际，尉迟手中剑归位，横剑拦住那砍下来的利刃。

　　实力相差过大，这绝对不是尉迟自己能解决的情况，更何况身后还有一人！

　　此情此景，若不用全身力量相抗，那便是要……死在路上。

　　尉迟温两手一合，长剑散发出淡淡金光，由一把本体剑分出了另外两把相同的剑，三剑环绕他周身，骤然瞬发，直逼老者而去。老者一刀砍断了一把，另两把仅是擦过了他的脸——伤口极深，应是能干扰他的判断。

　　本应是这样，但尉迟温眼见着那人，脸上没有流出一滴血，却是半张脸皮掉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的皮肤——他根本不是什么老人！

　　原来如此，正是如此！江湖传言，断魂飞今年应在四五十左右，无人知道他长什么样，绝不是因为什么“见过他的人都死了”这种荒唐理由，而是断魂飞时常戴着一层皮囊面具！

　　这一瞬的错愕，使得尉迟温失去了他逃跑的最佳时机。

　　只是那么一瞬，断魂飞的那一掌就拍面而来。

　　这一掌打得尉迟温两眼发黑，满面鲜血。他下意识将嘴里的血咽下，却在血滑过嗓子那一刻感觉到了有什么异物存在。

　　正当尉迟好不容易回过神时，他耳边又听到了兵器相撞的铿锵声。事实上，以断魂飞的实力，要杀尉迟不过是一瞬间，而尉迟却依旧清醒。他定眼去看，心中大喜过望。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朔月山庄大庄主，也是他此次来要见的人！

　　“尉迟，客栈里还有一个，小心偷袭！”

　　尉迟温也不答话，再次用凝心诀去强调听觉，而他却发现，客栈里本在自己身后的人，此刻竟是不在客栈内，而是在房顶上。

　　方才他专心应对断魂飞，这人不来帮忙，只是站在房顶上观战？此刻冥洌来助阵，他也一动不动。尉迟紧盯着房顶上的人，一刻也不分心。

　　“朔月山庄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你速速离去。”

　　少年嗓音清亮，月色朦胧，尉迟温只能看个大概的轮廓。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弄得尉迟温并不能理解其中意思。

　　“贼人休走！”

　　这一声是冥洌喊出来的，尉迟温回头去看，与冥洌缠斗的人踏上了房顶，只是一眨眼便消失在了夜色中，而当他再一回头，屋顶的少年也失去了踪影。

　　冥洌低声骂了一句。

　　“要不是我轻功不行……真是，他娘的。这都是什么事儿！尉迟，有没有大伤？你随我回山庄治疗！”

　　大伤没有，不至于要命，但一放松下来，浑身都疼。尉迟温摆了摆手，话是一句都说不出来，只能让冥洌扶着。

　　“你跟我回山庄，现在外面太危险，要不是燕娘告诉我消息，恐怕我来日只能给你收尸了。”
　　燕娘，燕娘？那个老板娘叫程燕，应当她就是燕娘，好个生意人，一条情报三头给，她自己倒是撒手不管了。

　　一路无话，那一掌虽然震得尉迟温近乎是以血洗面，却没有什么后遗症，他便跟随冥洌骑上马前往朔月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