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阶怨》鸿月当空

5、崔原

　　夜晚的煊王府很安静，里里外外只有我和六皇兄布棋的落子声。我挽着袖子拿捏小小黑子，棋盘上输赢已定的局势以及六皇兄似笑非笑的神情似乎是在明晃晃地挑衅我。我顿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坐也坐不端正了，将棋子扔进红榉木棋罐内耍赖道：“不下了不下了，每局都是我输真是太没意思了！六哥不懂得谦让，也不晓得让让你妹妹我。”
　　六皇兄无可奈何地摇着头收纳棋子：“你真是一点没长进，现在还知道怪我不懂得谦让了，也不知道这些歪理是跟着谁学的。”
　　“六哥，你给我讲故事好不好？”我见计谋得逞后嘴角的笑容快要按耐不住，双手撑着下巴瞧着他又补充道：“讲崔原的故事。”
　　“你是怎么知道崔原的？你们认识？”六皇兄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向我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我摇头，脱口而出：“我不认识他，但我今天在青楼被醉汉揩油的时候他帮了我，八皇兄告诉我他就是崔丞相的儿子崔原。”
　　“怪不得我今日去相府找他他不在，原来是去青楼寻快活了，不过我怎么不知道他还有大白天去青楼的癖好？”六皇兄恍然大悟，而后他又愣愣地盯着我，忽然站起身问道：“你方才是说萧承稷这小子白日里带你去了青楼，还让你被醉汉轻薄了？”
　　我见他额头上的青筋若隐若现，忙捂住嘴试图挽救：“我什么都没说，六哥你肯定是听错了！”
　　八皇兄啊八皇兄，诚然我是个守信用之人，真不是有意把这件事说出去的，我相信六皇兄这样的大好人一定会对你宽大处理的。
　　六皇兄攥紧了拳头又松开，抬手揉了揉眉心又坐下像是在极力平息怒火，深深叹了口气道：“我早知他本性难移带不好你，本来就不该把你交给他，改日再和他好好算算这笔账。”
　　俗话说的好，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八皇兄，小妹我对不住你，你自求多福罢。
　　我咳两声继续问道：“六哥，所以这崔原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啊？”
　　六皇兄倒了盏茶润喉：“崔原是崔丞相的独子，自幼聪慧勤勉，权谋、兵将之术烂熟于心，民间传闻其或将子承父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少人道他年纪轻轻不苟言笑宛若面瘫，旁人要同他搭话三言两语定会觉得十分无趣。相府上下，初见其者瞩目观望，如同在欣赏水墨画；再见者，会寻法子同他搭话，但大多都被沉默弄得哑然；三见者，则是绕道而行，原是已然晓得他这人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我回想起白日里遇见的那个崔原，倒是有几分传言中的样子，果然传言不会是空穴来风的。
　　“有人说他城府极深，又恐是口无遮拦稍不注意透露什么要秘干脆装作哑巴，万事万物皆埋藏于心。众说纷纭，不辨真假。”六皇兄幽幽道，“诚然这些都只是传闻，听听就行了。”
　　我又问：“六哥方才说今日要去丞相府找他来着，那你应该同他很熟罢。诚然传言没有亲身接触可信，六哥不妨继续说，我且听着。”
　　六皇兄点点头，继续道：“崔丞相是我的老师，我与崔原同受他教诲，日久天长觉得志同道合就私下拜了兄弟，他也算是我半个弟弟。那传言半真半假，能力过人是真，不爱说话也是真，不过他不说话纯粹是和他说话的人不合心意，聊不下去非要硬聊不是尴尬得很么？”
　　确实很尴尬。
　　这么说来崔原也是将我误会成了那种花天酒地的浪荡轻薄之人怕我此后纠缠不休所以才不愿意透露姓名？这误会颇大了。再说他不也是大白天在青楼厮混么，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看不上同类人？况且我绝不是所谓的同类人，我是被不靠谱的八皇兄拐骗到那里去的。
　　我扯了扯嘴角，深吸一口气冷静冷静：“那他真是个洁身自好的人也只有六哥你能配得上他的志同道合了。”
　　六皇兄疑惑地问我的脸是不是抽筋了。
　　不是脸抽筋而是脑子抽筋了，不然怎么能被八皇兄骗去青楼呢？真是毁了我十四年来的好名声。
　　后来八皇兄被六皇兄关在屋子里思想教育了整整两个时辰，并失去把那名既会烧饭又会酿酒的厨子带回荣王府的机会，这对他来说是莫大的惩罚，不过我觉得这比上回皇后娘娘罚我抄二十遍《道德经》要仁慈很多。
　　兴昌二十一年，帝命丞相之子崔原带兵前往西域反击西凉军，数月来只闻捷报不闻败绩，来年开春敌军败，北原军占其领地灭其全族，大获得胜后班师回京。
　　雷声划破天际，雨声淅淅沥沥。风残暴地拍打红漆朱门，窗户被蒙上一层厚厚的纱，模糊屋外肆无忌惮的席卷。我被这忽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难以入眠，像只猫似的蜷缩在被褥里捂住双耳试图忽略掉外面的天气，这样的天气想要安睡是不大可能的。
　　母妃曾说，恰似这样的天气定然是见鬼了。
　　第二日早，宫外传来消息说崔丞相于昨夜薨逝了。朝廷内外沉重得很，钦天监观昨夜天象上奏父皇，说是天降异象恐有国乱征兆，唯有罢黜相府上下才能平息此象，父皇知晓后竟也信了言辞，见今就等诸位大臣上书了。这些事都已经传到后宫来了，可见影响之大。
　　贤妃娘娘唏嘘道：“这就是帝王，白瞎了崔晔的赤胆忠心，到头来还抵不过轻描淡写几句话。”
　　崔丞相陪父皇经历了数十年风雨，屡次助他平定江山，生前操劳国事，病重之际仍思量北原后世，功德无数为百姓称颂，理应留名青史。这些却在其尸骨未寒之际被昨夜的狂风骤雨吹散，被地上人忘却九霄，实为讽刺。
　　母妃说，早前就有大臣劝说父皇废除丞相高位收拢皇权，全凭崔丞相半生功名让父皇未动摇，见今再无理由可驳回。父皇即便对崔丞相很是信任，也不会贸然信任崔原，终究是莫测帝王心。
　　而后又传来消息，早朝时言官赵宗仁上奏以丞相崔晔汗马功劳，生死之际上京城外却水淹七尺高，实乃不祥之兆，定是他私下做了有违天道之事惹怒上天才引来病灾，后有雷雨二神施法警示朝廷，唯有废相能平息天怒。父皇欲驳，赵宗仁及众朝臣跪拜求其顾全大局为北原江山着想，最终父皇虽下旨废相，仍旧坚持厚葬崔丞相。
　　于是隔日封棺，父皇罢朝十日，满朝文武百官齐哀，百姓素斋三日，其出子女披麻戴孝三年整。而六皇兄顾及师生情谊站在城楼上目送送丧队伍远行，我则是凭着对崔丞相一身忠骨的敬意站在六皇兄身侧。自城楼望下去，崔原同样是白衣远去，即便身后队伍庞大，背影同样孤寂。
　　六皇兄说，崔丞相会葬在城外不公山。
　　不公山位于上京城东，传说北原立国初动荡之际曾有叛军造反，攻到不公山时被天降的荒火焚尽，奇怪的是山上原本化为灰烬的草树竟在一夜之间重生且茂盛，自此英烈功臣都会葬于那里，化为灵泽佑北原历世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