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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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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见他。”
唐基站在一尺开外的地方看着我,我的话显然并不令他惊讶。这不奇怪。他精明绝顶,绝少有事情能让他讶异。这一点上虞啸卿再修炼十年也不是对手。
我毫不掩饰自己的热烈,我几乎冲上去拥抱他:“让我见他。见不着他,我会死。”
我觉得自己的话很可笑,好像我的命真的可以威胁到谁。
唐基似笑非笑:“我要是说虞师座已经决定把川军团交给你,也肯定动摇不了你的想法对不?”
我压根儿没在听他鬼扯些什么。什么川军团?要麻,康丫,兽医,豆饼,不辣,迷龙……人都死绝了,哪儿还有他妈的川军团?
我像个碎嘴子的怨妇:“他还没死呢对不对?这没跑儿。他要是死了你们还收集什么证词。你让我见见他——我没打算劫刑车,我送他上路行不行?”
唐基终于摇头苦笑:“要说你们团长这个人啊,做的事好坏对错姑且不论,能有这么些弟兄忠心耿耿地跟着他,他这辈子就算成功了。”
我嗓门一下撩得奇高,都起了嘎调了:“什么这辈子?什么叫这辈子!他不是还没死呢么?!”
唐基大概觉得跟我争论毫无意义,摆摆手往外走:“你别声张,再有那么六七天吧,准让你见着他。等着送你们龙团长上路的可不是一个两个,嘿……”
我知道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他非死不可。所以在他死之前,我才非见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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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着死啦死啦的时候发现他的处境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很好,跟我关禁闭的那口二乘二乘二的洋灰棺材乃至张立宪在师部的临时住所比起来,这里有桌子有铺板甚至还有一本书,简直可以说是干净利落。补袜子的大概一辈子没这么齐整过。
我瞪着他:“……你他妈是待宰的猪吧?”他哈哈大笑。
张立宪呆滞地望着我的——我是说我们的团长——眼神里不好说是惋惜还是沉痛还是别的什么情绪。而虞大少——虞啸卿不能理解炮灰团式的幽默,他的脸跟死人色一样。
他们开始争执。死啦死啦的胡言乱语碰上虞啸卿的认死理总是一团糟,死啦死啦对那些红脑壳做出的评价激怒了虞啸卿,我相信若没有上峰的命令,死啦死啦现在就要准备上路。
我紧张得很,插在口袋里的手瑟瑟发抖,手心湿滑到几乎握不住“那个东西”。
虞啸卿把一个全无防备的背影给了我,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洁净的衣领下面的脖子实在是怪诱*人的。
死啦死啦已经发现我的异样,再不动手就没机会了。
以我这个身量和这个身板的厚实程度想要挟持虞啸卿是有点困难的,所以我在内心里默默祈祷张立宪不要在这个时候给我裹什么乱。可我高估了自己,用不着张立宪施以援手,虞啸卿一个人对付我已然绰绰有余。一扭一抵,我整个人像一条咸鱼一样被踩在他脚下,脸贴在灰扑扑的地面上,嘴巴都跟上岸的鱼一样一张一合的。几秒钟之前用来抵住虞啸卿动脉的那把寒酸的刀连同我的手腕一起被牢牢制住。
“……你还是要跟着他?”虞大少看着我的眼神复杂得有点悲伤。
活该他吃一点教训——这一次他又把那个无防备的后身留给了张立宪。
我咧开嘴。四川佬果然比我这个死瘸子管事多了。
“放了他们……”破天荒头一遭用他主子的枪对准他主子那颗高贵的头的张立宪抖得如同风中枯叶,但绝不要怀疑他会开枪。他那副眼泪汪汪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个精英了,连炮灰也不像,他那副尊容像极了阿译第一次举枪对着日本人,又胆颤,又心碎。
“求您放了他们俩,师座,等他们走了,我会给您一个交代。……”
我一出溜从虞大少的脚下爬出来,一把抓住我的团长还玩着火柴的手:“走吧走吧……大爷的你倒是走啊!”
他茫然地看着我:“去哪儿?”
“东南西北,哪怕去吃我们吃不惯的青稞面!”
“我吃过,吃得惯。”
我很绝望,很害怕。我不知道虞啸卿还能忍耐多久,也不知道张立宪的精神可以维持多久,他看样子就要崩溃,随时准备向他敬爱的师座缴枪投降。
最最让我害怕的是,我怕我自己没有能耐劝得动死啦死啦。
“走吧!你他妈的跟我走啊!先活下来好吗?”我真真正正地是在哀求他了。
拜托,跟我走。我不想当着那二位爷的面给你下跪。
我的团长看着我,他那一向玩世不恭的眼睛里有一种东西让我的心脏倏而抽紧。那一刻他如果对我说“死吧”,不用怀疑我会立刻死在他面前。
他站起来,缓慢地用一只手握住我的后颈,另一只手搂过我的腰。我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被他压在怀里。
他那簇新的军配衬衫很干净,浆过的硬领贴着我脸上的皮肤,有种陌生的味道。
张立宪倒抽一口气。虞啸卿趁机一记手刀敲在他的手腕上,枪掉落在地,滑出去老远。张立宪惊恐地看着他的师长。但虞啸卿只是背向我们这群人立在房间中央。
“……如果要走的话,就趁现在。”
张立宪惊得下巴就要落地。我的惊讶也不逊于他。
死啦死啦却捡起他送给虞啸卿的王八盒子递给对方,另一只手还拉着我:“师座不要玩笑。枪还给师座,我向师座投降。这两个小子瓜得很,也就是一时脑子热,此举全当是交了交心,希望不至于耽误了他们的前途。”
我感觉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由顶至踵都凉透了。
虞啸卿并没有转身接枪。他沉寂了很久,忽然喝一声:“张立宪!”
张立宪迅速立正:“有!”
“把枪接过来!我要你把刚才做过的事再做一次!”
张立宪站在那儿,整个人像被人捅了一刀一样。我先回过神,冲着四川佬的屁股一脚踹过去:“干嘛呢嘿!师座有令!你听见没有啊爷们儿!”
紧接着醒过来的是死啦死啦,他脸色一变,拽着我冲到虞啸卿跟前:“师座师座师座,这不妥,真的真的,为我这要死的鬼闹出这么大动静,不值当。师座有这份心我已经铭感五内,外头还有虞师等着师座指挥,大好河山还有大半等着师座光复——”
“张立宪!!”
死啦死啦还要说什么,我已经迅速捡起枪塞到张立宪手里,虞师座这一嗓子太唐突,外面已经有惊动之声。
张立宪遵旨,元神归壳重新挟持了他的偶像。
我知道虞啸卿一旦作出决定,八头牛也转移不了他的意志,麻烦的是我身边这位爷。我开始痛恨我这比一袋面的分量沉不了多少的体格,我要是有迷龙那副身板,早就把死啦死啦敲晕了扛起来就跑了。
虞啸卿在枪口下慢慢转身面向我们,目光如炬,却从我和死啦死啦中间穿过:“带上你的人,马上从我眼前消失。……张立宪留下,他们可以走,你不行。因为他是他的人,可你是我的人。”
张立宪猝然红了眼眶,如果不是下一刻哨兵就冲了进来,我想他也许会流泪。
过江的时候我们说虞啸卿这娃越来越像唐基。虞啸卿用他自己的方式证明了他从不像任何人,尤其不像他唐叔。
张立宪“挟持”着他的师长,我拖着我的团长,在高度戒备和哗然的便衣与哨兵当中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审讯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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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脑子清醒以后回想我们刚刚做过的事情。我知道虞啸卿这回罪过大了,一个一心拉着川军团哗变的□□分子从铡刀之下逃脱,这件事牵连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首当其冲就是违反原则把我和张立宪这两个仍在观察期内的高危分子带去审讯所的虞啸卿,此事他难辞其咎,八面玲珑如唐基也捞他不出。
但我想即使一条命交代出去,他应该也是宽慰的。南天门一役之后他一直觉得欠了我们——尤其是欠了我的团长许多,到了今天终于两不相欠。
张立宪也应该是满足的,虽然他因为成了我们的同伙,势必如坠染缸,水洗不清。但他没有背叛我的团长,并且也在无形中与虞啸卿和解,即使是下去见何书光,他也够资本昂头挺胸了。
我本想在分别之前告诉他“照顾小醉”,但我想这种托孤没有意义了。如果他侥幸捡回一条命,他会很乐意主动去做那件事。四川佬不傻,他知道小醉不是我让给他的。我没有办法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让给他人。
“去哪儿?”
我已经问过这句话几十遍。死啦死啦一直形同梦游,我一个人瘸就已经很费劲了,还要拖着他这么个大累赘,还要提防着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出现的追捕我们的人。
去哪儿?
禅达已经呆不下去了,想杀我们的人怕是比江对岸的鬼子还多。
过江去铜钹?那里是沦陷区,我们就是脑子再进点水也不至于主动把这手无寸铁的一百来斤……啊现在是二百来斤了,送到对面给鬼子扫着玩。
西进,那是死啦死啦留给虞啸卿的最后一句话。这意味着我们不能再去那里送死。
……
便只有北上。
天色渐亮的时候我们终于摆脱了那些便衣,一夜的逃亡让我精疲力竭。
我们早脱了那身显眼的军装,穿着破衣烂衫坐在路边歇脚,如同两具路倒尸.。
“要把罪名坐实吗?去投奔‘那些人’,从此换身衣服改姓共。”
我征求他的意见,口气有一半是玩笑。
他看着我,眼神很可怜。我怀疑他也觉得我很可怜。于是我们就互相可怜着。他倒是既不呼哧也不喘。两条腿和一条腿到底有差。
他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你这没头苍蝇似的瞎嗡嗡,飞到哪儿算一站啊?”
我茫然地张张嘴:“……回北平?我家在那儿。”
他笑了,无奈地揉揉我早已乱作一团的头发:“你家在那儿?你不亏心啊?老爷子早被你这孝顺儿子甩在后头啦。北平是你家?”
我被刺痛,一巴掌拍开他的手:“滚,老子是为了谁?!”
他咧着嘴笑,笑得很苦。
“为了我,我知道。……我多谢你。”
他的悲伤并不是假装的,他是真的觉得对我不起。这反而让我难以忍受。
我跳着脚骂街:“去你大爷的!我用你多谢?我缺你这声谢谢?你欠那三千多条人命还没还干净呢就想俩腿儿一蹬完球了?门儿都没有!谁谁谁为了你啊?!小太爷是为了我自己个儿!你说了三米之内你就甭打算甩了我,你说了同命你就甭想赖帐!”
他像安抚暴跳的小孩子一样把我的头压在他胸口,慢慢拍着我的脊背。
“慢点慢点,喘口气别把自己憋死。”他的口气戏谑中带着那么点纵容,“你这孩子就是嘴不好,好话都说得这么不入耳,死了就不怕下拔舌地狱。”
我微闭着眼,觉得内心平静。
“下就下,小太爷人称天威星呼延灼,牛鬼蛇神不能近身。”
“没有一怕?”
我不言语。
“你怕的多了。兽医没了你就死一回,迷龙没了又敲掉你命格里的一块,你缺斤短两地活到今天,再也见不得死人啦。”
“闭嘴。”
“……你怕我死了川军团就再没有痕迹了,虞啸卿会给你个美装团然后硬说这是川军团,你怕南天门上那三千魂魄找上你门……孟烦了,你怕一个人。”
“闭嘴闭嘴!”
他用手指擦着我的眼角:“我错啦,不该把你绑得跟我寸步不离,我把你惯坏了。”
我抓着他的衣服,把脸狠命地埋在他的前襟,用尽力气吼叫:“你大爷的龙文章!”
他的手指在我的后颈逡巡:“虞啸卿不该死。他死了西线就没了头脑没了主心骨,换个糊涂的主帅,会有更多人肝脑涂地死得不明不白没有价值。”
我哭了。
我看见江滩边如刀的砾石上,一个活人背着一个死人在爬行。
我说:“别说了。别死……别死……我求你啦……”
“你不知道吧?我总是特别容易被你说服,虞师答应提供炮火支援,你说不打啦,我们回家,我说好,我带你们回家;在祭旗坡你说不,不能把那绝户计告诉师座,我说好,我不说。……烦啦,那不是因为你的口才好,是因为我知道我早晚要让你失望,所以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就尽量不伤你的心。……”
我的眼泪糊了满脸,我连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都看不清。他忙不迭地擦拭我的眼泪,我不停地狠狠地骂:“王八蛋……你别糊弄我,我不是娘们儿用不着你哄!什么叫早晚要让我失望!你一心想死干嘛还跟我出来!你死在那儿得啦!”
他把嘴唇贴在我的耳垂上,声音暗哑,像是在跟我的灵魂讲话。
“别哭了。我跟你出来,就是觉得在那个场合我不跟你走,你肯定要伤心。”
——那现在呢?现在谁来问我会不会伤心?
“烦啦,别老烦。试试看,能不能让死了的人活在你身上。”
……
他的嘴唇很粗糙,胡碴也很参差凌乱。那感触一点也不美好。
可忘掉这一切,却用尽了我的后半生。
“走吧。……我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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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余生里我曾无数次仰望南天门。想不想看见它我都要看见的南天门。
南天门上的雾霭从来未曾消散,据说那是三千死人的魂魄。
我一直相信,他也是在那里的。我总能看得见他的脸。
终归虚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