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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1
      孟烦了进屋的时候有点打晃,那副没骨头的样子很像是刚走过生死场。死啦死啦被安排在迷龙家一隅养伤,寂*寞了整个晚上总算又见到活人,十分兴高采烈。
      “哟呵?怎么这个鸟样子?让人家小姑娘给掏空啦?”
      孟烦了都不拿眼尾扫他一下,嘴里哼着戏词儿就倒在床上。
      死啦死啦虽然四体不全浑身包扎得密密匝匝,依然八卦兮兮地凑过去,鼻孔直呼扇:“嗯……还真是姑娘味儿。去的工夫不短啊,该办的事都办了吧?”
      孟烦了做梦似的点点头:“……办啦。你们不是老抻着小太爷不行吗?告儿你说这回小太爷可是好好儿地纯爷们了一把……哎?人呢?……”
      “这边,这边。”死啦死啦把他的脑袋扒拉过来放自己肩膀上。孟烦了倚歪就歪靠在他团长的肩膀头子上,一边哼哼京剧一边碎烦,间或没啥风度地吧嗒嘴和呼哧。
      “……辞别千岁长安转,得意洋洋笑连天……哼哼……该说的全说开了,这回爷们儿踏实了,明天咱们再上虞大少那儿走一遭我也不怵啦。”

      死啦死啦眯缝着眼看着他心事重重的副官,没喝酒却跟喝高了一样儿一样儿的。
      “刚我听不辣说啦,老爷子不认你看上那姑娘,你又跟你老子蹿了吧?瞧这孝顺儿子。”
      他的语气与其说是讽刺不如说是可怜。被可怜了的孟烦了没力气反击,一味地念自己的经。
      “他把他儿子当太子了,就我这人嫌狗不待见的有人看上我我就该烧高香了,他还瞧不上人小醉儿……人小醉儿都没瞧不上我呢……文黛,嘿,他就认准了文黛了。你没见过文黛吧?告诉你说嘿,文黛就跟我妈长一模样儿,站老爷们儿旁边连大气都不敢喘,张嘴就是四叔儿……呃,四书五经。我们俩民国十年订下娃娃亲,认识这么些年说过的话加起来拢共没有二十句。我爹是不知道,我们这伙儿溃兵离开收容站之前小太爷遗书一式三份,他老人家一份,我自己留一底儿,还有一份就给了我那准媳妇儿。我告诉她说哥哥我这就上前线去了,后生缘,恐结在他生里……”

      死啦死啦掏掏耳朵,身体往一边蹭,很明显地是不想再听孟烦了细数过往情史。孟烦了不依不饶,死死薅住他团长衣服下摆,形同一块甩不开的狗皮膏药。
      “……说真格的,文黛正经不错,小醉儿也不错。她们个个儿都好,最他妈不好的就是我,连句像样的承诺都给不起。”
      孟烦了想起他离开小醉的家时,对方重新挂在门上的八卦,那让他一阵一阵的心里难受。他把脸压在他团长da腿上,自暴自弃地哼唧,“我对得起谁啊,往远了说对不起老孟家那么些先祖,往近了说对不起爹妈;往大了说对不起家国天下,往小了说对不起她……我连你们都对不起……”
      死啦死啦已经快让他说睡着了,闻言又清醒过来,费劲地伸手去拨拉他副官的脑袋:“嗯?你个瘪犊子玩意儿又干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了?”
      “疼疼疼!你大爷的龙文章!”孟烦了恼火地嚷嚷,“谁谁谁对不起你了?老子今天为了把你从师部拖回来差点让自己人玩儿死,我对不起谁也对得起你了!”
      死啦死啦一点没有愧疚之意,反而腆着大萝卜脸凑过去“吧唧”一口亲在他副官脑门上:“好娃子,值得奖励!”
      孟烦了蹭地蹿起来大力推开他,玩儿命用手背擦着脑门上被“奖励”过的那个地方,一副搏命的架势:“你给我玩儿去!王八蛋是你好娃子!你个补袜子的灰孙子一天到晚给我找事,我今天就应该把你扔师部让那帮子精锐剁吧剁吧下酒,省得回来了也是祸害人!”
      死啦死啦被推翻在床上,可怜巴巴地直哎哟,嘴上还不落下风:“大胆孟烦了,再侮辱官长视与日寇同谋!……行了你歇歇吧,瞧你从一回来就撒癔症,不就是你们老爷子看不上他儿媳妇么,多大点事儿。你这么想吧,你最多是个家庭失和,老子还家破人亡了呢;你好歹有个姑娘,老子还孤家寡人呢;你爹瞧不上那小姑娘,他老人家不也没瞧上我嘛……”
      孟烦了一时发懵,半晌才回过闷儿来:“这里有你什么事啊?我爹干嘛要瞧上你?合着您还惦记着当我老孟家的媳妇儿是怎么着?”
      死啦死啦羞涩地眨巴眨巴眼:“……我那是倒插门……哎哟哎哟!孟瘸子,阵前谋杀官长——”
      “视与日寇同谋是吧?”孟烦了气急败坏地想左右开弓扇他团长几个大嘴巴子,奈何浑身是伤行动不能自已,造成的结果是死啦死啦不得不被他来回摇晃几乎摇散了黄。死啦死啦一边叫唤一边蜷着身子满床滚:“想死说话,老子让你当一辈子排头兵……”
      “您先把您那脖子伸伸直,把嘴里那袜子掏出来再说话。还‘一辈子’,就您这么个折腾法我这一辈子还能有几天啊。”孟烦了松了手,脱力般地挨着死啦死啦躺下。
      死啦死啦努力伸长脖子,嘴里嘟嘟囔囔:“我这脖子招你惹你啦?老拿我打镲……”又说,“你放心吧,我都这样了我也折腾不起来了。”
      孟烦了怀疑地扫他一眼。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竟然有点像是真的。
      “你不信?你爱信不信。”
      “废话,你说从你出现开始你嘴里头有一句实话么?我们弟兄让你扇呼着四处给大部队腻缝儿,炮灰当的是不亦乐乎。问题是末了儿您这通折腾完您也没落着什么好儿哇,人虞大少压根儿就没拿正眼儿夹过你,人家那眼光高着呢,心思全在那南天门上头……你以为今儿在师部你玩一手纸上谈兵就能把那位爷唬住啦?小太爷还把话搁这儿,早晚咱们还得把这六斤四扔在怒江那头,嘿……”
      死啦死啦看上去又跟刚才判若两人了:“所以呢,老孟家的小猪崽子就提前给自己办好了后事,跟家里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告别完毕,又急不可耐地投奔本团长来啦?”
      “我投奔你大爷!”孟烦了气呼呼地爬下床往屋外头走。死啦死啦莫名其妙地挠挠后脑勺:“我大爷都死二十多年了,你投奔个死鬼做啥子嘛……”

      2
      这个晚上迷龙家消停得很,师部却开了锅。虞啸卿自杀未遂,转一天就放下他高高在上的架子来跪死啦死啦。张立宪一伙人看样子心碎得要死掉,恨不得把他们的偶像揪起来打直。孟烦了只提心吊胆着这位脑子坏掉的师座大人一会儿醒过闷儿来记起自己刚刚跪了一个最不该跪的人,一时暴走用他心爱的柯尔特一弹射穿他团长那颗总是惹是生非的脑袋。
      结局是两相安,陈家之围被解,精英们和炮灰团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而虞师的进攻则被无限期的延后了。
      虞啸卿没有拿下南天门的办法。
      有人有,他只是不说。这谁都知道。
      瞎子也看得出死啦死啦寂*寞难当,那种眼里空空心里也空空的寂*寞法纯粹是被什么事憋得难受。炮灰们不晓得个中缘由,只知道没心没肺地混日子,只知道自己的脑袋又可以在裤腰带上多拴几天了。
      孟烦了在那段难得安逸的日子里兀自煎熬。他绝望地想着死啦死啦早晚有一天要把那死剁了头的绝户计连同祭旗坡上所有的脑袋一块儿交到虞啸卿手里的。这让孟烦了寝食难安,却又隐隐躁动。
      那的确是很久没有过的一段漫长的安逸生活,漫长到很多人几乎以为枪声再也不会响起。
      直到兽医死去。
      之后的那段日子混乱得一塌糊涂,江这边的每个人都疯了,祭旗坡倾尽所有跟南天门上的日军热烈交火,恨不得把一腔子血都泼到对岸去。
      然后孟烦了败了。死啦死啦也终于扛不住了——不是败给虞啸卿,尽管那位大人物选了个最优的时机跑来祭旗坡,并且再次祭出下跪大法并且一使就是三个多钟头。
      不关虞啸卿的事。是太多的死人夹在中间,搅得活人日夜不宁。

      从山下的临时住所里出来的时候,尽管虞啸卿极力表现得依然对死啦死啦不屑一顾,但他们显然已经是一对让张立宪们嫉妒得内出血的亲兄热弟。

      3
      孟烦了把狗肉从死啦死啦的床上驱赶下来,自己爬上去偎在那个刚刚被狗肉焐得暖烘烘的地方。
      “干嘛干嘛你要干嘛?”死啦死啦有气无力地嚷嚷,眼睛里却显然一闪一闪亮晶晶。
      孟烦了给自己找一个舒服的姿势:“这下你高兴啦,人虞大少从来没拿你当棵葱,这回可叫你等着拿你蘸酱的机会了。他把全副家当都交你手里了吧?那帮子精锐有一个算一个都跟我们这群炮灰撮堆儿卖了吧?你这补袜子的可补出头了,现在还跟那儿装什么大瓣儿蒜,瞧你美得跟吃了蜜蜂儿屎似的,谁还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粗鄙,还自诩文人呢,说点那文哏的话成么?”死啦死啦搡一把孟烦了,又马上凑过去搂过那一个的水蛇腰,“你真当我乐意?我稀罕师部那些鸟人?对岸我跑那么多回早没好奇心了,还不如在这祭旗坡小屋里跟我副官亲热亲热……”
      孟烦了眉开眼笑地一边躲闪一边死命把那颗头往外推。蹊跷得很,他不知怎么的,心里早就莫名地美开了花,明知道死啦死啦是故意跑题,他依然欢喜:“小太爷没那么大造化,您还是送我上对岸吧爷们儿。”

      死啦死啦靠在孟烦了那一扇嶙峋的排骨上,安生了点。
      “这回真要有去无回啦,这就是个一锤子买卖,绝户当,当完就完甭想着赎。有什么遗言要交代趁早啊。”
      孟烦了抱着死啦死啦的脑袋,嘴里还哼唧着《淮河营》。
      “‘此时间不可闹笑话,胡言乱语怎瞒咱’……什么来着……‘三人同把那鬼门关上爬,生死二字且由他’……爱谁谁吧,咱的生死二字全由你啦。”
      他虽然说的跟唱的一样含混,语气里却是一种解脱了的爽快。那样的爽快却叫死啦死啦的心脏缩成一团。
      “你真省心,把身家性命往别人手里一塞,你踏实了……”
      孟烦了今天实在的是心情大好,四面八方拉扯着他团长的脸皮:“好么,你还来劲了,像你这种人就得用五个字来形容。”
      “哪四个字?”
      “什么耳朵啊!五个字!——蹬鼻子上脸。”
      死啦死啦打蛇随棍上,一把放翻他身子板孱弱的副官,熟稔地手脚并用将对方牢牢压制住:“这么坏的嘴就欠撕烂!”
      孟烦了一边乐一边挣扎:“哎哎哎别别别……不是撕烂嘴吗您那爪子怎么老往身上招呼啊?狗肉,咬他!哈哈哈哈……”
      狗肉是真仗义,闻声真就蹿上chuang来。床铺本来地方就小,已经挤俩大活人,狗肉跳上来之后自然是连错身的地方都没有。死啦死啦一把将它推下床,嘴里还不住地找补:“好兄弟好兄弟,你先外头待会儿,别耽误兄弟办事……”
      孟烦了一看狗肉不顶事,索性自己上阵,一口咬住死啦死啦,然后马上松嘴,呸呸呸连吐几口灰渣子。

      死啦死啦搂着他拍一拍:“你放心。”
      孟烦了伸着脖子喘气:“我放什么心?”
      “这趟我不光一人得道,你跟狗肉——啊还有外头那群货——统统跟着我升天。”
      “你大爷的鸡犬升天。”
      “反正你看上那小姑娘也进不了你家的门,你就死心塌地跟我同命吧。”
      “……我听您嘴里怎么就没一句人话呢?要跟人虞大少称兄道弟您这水平可亟待提高。”
      “嗯哼,我知道你不看不上我这样儿的,你小样儿的就喜欢虞啸卿那做派的是吧?干干净净儿的,放屁都是文言文……”
      “补袜子的你有本事明天把这套话放虞啸卿跟前儿说去,小太爷找一板凳蹲您跟前等着看您吃虞大少爷足斤足两的大耳雷子。”
      “你放心。”
      “我又放什么心?!”
      “兹要是我没死,你就死不了。”
      孟烦了嘴角一咧,往死啦死啦怀里缩一缩。
      “……哟喂,比您这短命鬼活得长也不是什么露脸的事儿啊。”
      死啦死啦无奈地摩挲着孟烦了薄薄的耳垂:“你这娃呀,就是嘴巴不好……”
      他的口气很似兽医,孟烦了心头一哽,再没言语。

      4
      南天门第三十八天。
      所有人都保持着一个最省力气的姿势抱着枪躺平了——那实在只是一个佯装防卫的架子,时到如今已经没有人有体力做出一个哪怕是扣扳机的动作,咽气只是时间问题。
      孟烦了的耳朵里嗡嗡作响,那种因为饥饿而引起的耳鸣已经持续好几天,声音也越来越大,大到了无法忽视的程度。他卖力气地吞咽,试图终止那种折磨人的噪音,却反而让那声音越发嚣张。他恍恍惚惚地想着该死了,早该自我了断,像张立宪那样在还有子弹和力气的时候给自己个痛快;熬到今时今日,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干耗。
      他费力地侧过一点头,看见闭着眼睛的死啦死啦。他还没死哪,眼皮还动唤哪。孟烦了咧一咧嘴。祸害遗千年。他说了,兹要是他没死,他也死不成。

      树堡外面诡异地很久没有枪声炮响,此前分明一直忙着山呼海啸。孟烦了幻想着竹内怕也该熬得油尽灯枯了。本指望外面给点动静对抗一下耳朵里闹心的轰隆声,现在只好求人不如求己,遂迷迷糊糊地又哼哼起流水的板子。
      “战鼓不住咚咚打,只打得栾布心内麻。乘此机会我就溜了吧,生死的关头屎也不叫拉……哎哟!”
      孟烦了怨怼地瞅一眼刚刚生掐了自己一把的元凶。还有这份儿气力,应该一时半会儿是挂不掉的。
      死啦死啦眼也不睁,龟裂的嘴唇开开合合:“阵前扰乱军心……”
      “我又与日寇同谋了是吧?小太爷人还跟南天门上没死透呢就跟日本人同谋了,我觉着我冤得慌。”
      “换一段,换蒯彻那段。”
      孟烦了无声地大笑:“真有您的……还带点戏的。得嘞,您擎好儿吧爷们儿。——‘此时间不可闹笑话,胡言乱语怎瞒咱?在长安是你夸大话,为什么事到如今耍奸滑?左手拉住了李左车,右手再把栾布拉。三人同把那鬼门关上爬,生死二字且由他’。”
      最后的一句西皮散板唱下来孟烦了觉得自己只剩半口气。
      ——我对得起你啦。
      跟你一道上这鬼门关,死都死一块儿了。还他妈的死得心花怒放这到底是为什么许的。

      死啦死啦一手抱着狗肉一手搂着孟烦了,十足一出托妻献子。他不断地叫着烦啦,叫得很好听。不是孟烦了也不是死瘸子。
      “烦啦。”
      “奴才在。”
      “烦啦。”
      “奴才在。”
      “烦啦。”
      “奴才在。”
      “烦啦。”
      “奴才在。”
      ……

      5
      ——跟我同命吧。
      ——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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