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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44 ...

  •   阿飞从塌了半边的大门里冲进来,带满身的灰土。“二爷!”他脚下一绊就看见沈绍和谢家声两个人面对面,斗鸡一样站着,眼睛都瞪直了。赵夜白却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熟视无睹,置若罔闻。他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忍不住了,抬脚就将那个人踹倒在地。“都是你!”阿飞从来没有这样高声嚷过。都是为了这个戏子,为了这场戏,他便差点见不到他的二爷了……这该当何罪?
      只是这样他还是不解气,见赵夜白哼也不哼一声,怒火更盛,抡起拳头就朝他脸上招呼,待他打烂了这张脸,看二爷还会不会再稀罕瞧他一眼。忽然他脚下一空,已被人囫囵拎了起来。沈绍捏着他的领子道:“你看清楚,他已经死了。”
      “死了……”阿飞的双腿在空中扑腾几下,他长高了,也长大了,但在沈绍面前,他始终是那个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傻小子,狗奴才,“真的死了……”
      沈绍这时才想起,他在北平的大牢中,对小兔子,不,是苏千袖发下的誓言:苍天在上,我沈绍今日在此盟誓,言出必行,行出必果,若有违背,便教……便教……赵夜白生前颠沛短命,死后挖坟掘墓,一辈子不得安宁……
      后面还有什么,他已然记不得了,一直被他遗忘了的真相,是他杀死了赵夜白。他终于相信这个世上是有神仙的,却没有天理。沈绍将阿飞凑到那兀自不肯将龙袍脱下来的戏子面前,仔细摁着他的头——他也是帮凶。
      阿飞不相信,他偏过头看着赵夜白的脸,上面还挂着些红润,微张的嘴唇里仿佛还突出丝丝热气儿。“二爷,他没死。”阿飞口齿不清地嘟囔道。
      “你说什么?”
      “不,他还活着,二爷,他没有死。”阿飞喘着气道。这个妖怪,这个魔物,道行那样高深,怎会这样容易就死了,他眼珠四处乱转,要从那一堆废墟中找出赵夜白依然活着的证据,怕是现在正躲在哪扇屏风后面冷笑,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家二爷。
      “说什么胡话!”沈绍看着阿飞那张已经不是少年的脸孔,原本就生得丑,如今又在灰土里挣了一圈,顿生嫌恶,一脚将他踢开了,道,“滚吧!”
      阿飞蹬蹬摔出去几步,坐在地上定定望着沈绍,小声喊他:“二爷……”
      他那唯唯诺诺的声气沈绍听了快二十年,再也招不得他的喜欢。阿飞是一颗生在沈绍身上的痣,点在眼角上,由此蕴在眉梢的风流漂亮,仿佛也有他的一分功劳,可随着沈绍渐渐长大,如今的那颗痣也一天比一天醒目。终于,沈绍自裤兜里掏出一叠银钱道:“念在你辛辛苦苦十几年,侍奉我一场不容易,我现在只有这点东西,全给你了。”
      阿飞却像是没有听懂沈绍的意思,眼巴巴看着他道:“这是二爷的,我拿去做什么,我只要能服侍二爷就好。”
      沈绍笑了笑,将那些银钱搁在旁边的桌子上道:“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就不能活的,你年轻,又有力气,想必是饿不死,等过几年存下点继续再娶一房媳妇,也好为你们卢家延续香火……”
      “我不姓卢。”阿飞低声争辩道,他连他的姓,他的家,他的祖宗十八代都不要了。
      沈绍浑然忘了身边还躺着个刚刚断气不久的赵夜白,饶有兴致地觑着他笑道:“你不姓卢姓什么?”
      “我是爷的……”阿飞急得快要哭出来,那样一个大男人,眼框红红的,眼泪就颤巍巍包在里面,一眨就会掉下里似的,还是一副小时候的样子。他怎么能忘记了,阿飞禁不住哀哀地想,是他亲口说要收他儿子,甭管是亲儿子还是干儿子,此生此世,他就姓沈了。
      “你是我最最喜欢的狗奴才,小玩意儿,半日都离不开的心肝宝贝儿,阿飞。”沈绍情不自禁就去拧他的脸,“有些道理我一时也跟你说不清楚,你不是最听我的话么,这次怎么这样惹人讨厌?”
      阿飞有些委屈地瞥着沈绍,他家的二爷,怎么有这样一张颠倒黑白,是非不分的嘴,好话坏话,全被他一个人说完了。阿飞怔了半晌,才轻轻说道:“我以后还能回来看爷么?”
      沈绍骤然不耐烦起来:“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不要你了,你要是还有一两分聪明,从今往后,有多远滚多远,别教我再看见你!”
      “那……以后早上谁叫爷起床?”
      “我想睡到什么时候,便睡到什么时候,谁敢来管。”
      “谁帮爷洗衣服?”
      “脏了就丢掉,我有的是大洋。”
      “谁帮爷打理生意?”
      “那两个破钱,我还不放在心上。”沈绍说着,舌头下面忽然一顿,他果真没有想象过,有朝一日离了阿飞,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不管怎样,也不会比现在更差。
      阿飞晃晃悠悠站起来,他额头上蹭脱了一块油皮,两道浅淡眉毛下一双细长小眼,隔着五六步迷迷瞪瞪瞅着沈绍,像是在说,可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人,能陪着爷过完那后半辈子么?沈绍一惊,突然看见阿飞脸上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别人都不晓得,爷有多难伺候,冬天要吃西瓜,夏天要湃冰块,但这些都还不算……”阿飞把心窝里的那点话都连根儿抠出来了,“我还记得,爷最爱吃的是鸭梨,既时时刻刻惦记,又怕吃多了伤脾胃,一个不小心想起来,吃不到就心烦意乱,寝食难安……”
      “谁叫你说这些了。”沈绍侧目去看谢家声,却见他神色如常,赵夜白死了,仿佛将他一半的魂灵也带了远走,但沈绍宁愿相信,或许他们两个现在才算是真真正正,合为一体,上天入地,都是长相厮守在一起,永不分离。只要谢家声还活着,世上便还有赵夜白的存在,就像是他那个该死的短命哥哥,一样混账,一样不近人情。
      阿飞道:“二爷,你还记得我为你做的鸭梨干么?”
      一提那个东西,沈绍就舔了舔嘴唇。甜丝丝,软绵绵的鸭梨,被切成手指般粗细一根根玲珑剔透,像是被丢在黄金里滚了一圈,从最里边透出黄澄澄的颜色。它们都被盛在巴掌大小的磁碟中,捧在年少的阿飞手里,满屋子都是湿润的香味。东北是不产鸭梨的,沈绍每次都让阿飞将市面上所有的鸭梨都买下来,在后院里堆成一座小山,沈绍吃不完,阿飞又怕放久了烂掉,花的不是他的钱也心疼得很,便一日三餐都将鸭梨当饭吃,到后来沈绍都能听见他走路时,肚子里咕嘟咕嘟的水声,晃过去,又晃过来,直想拿一根棍子从他嘴里捅进去狠狠搅上几下。
      最后,阿飞终于想出来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他将那些鸭梨削皮切成丝儿,放在瓦罐里晒上几个月,他还专门缝了个三层的棉布包,揣在袖子里,就为了沈二爷想吃的时候在哪里都能尝到。
      只是后来沈绍到了北平这个花花世界,见过的好东西多了,才不稀罕那略显寒酸的鸭梨干。他爱名车,爱美人,爱山珍海味,爱斗鸡走马,更爱带着他心爱的阿飞满北平城地兜圈子,大街小巷,开着那辆劳斯莱斯路过一遍又一遍,那是沈绍这辈子最辉煌的日子,也是阿飞最幸福的时光。
      阿飞说着说着,突然就就扑上来,抱着沈绍的裤管,像个孩子一样,眼泪鼻涕都往他身上抹,比最会撒泼的女人还要浑不讲理,管他什么面子里子,统统抛到身后去。沈绍踩他的左手,他就将右手也塞到沈绍的脚下,还抽抽噎噎地叮嘱他的二爷小心,莫要被他的硬骨头硌疼了。
      沈绍的眼睛明了又暗,一抓一把头发,根根都是阿飞的,上面还带着红丝。“你怎么比个戏子还下作!”他一巴掌拍下去,磕在阿飞健硕的肌肉上,倒打得自己痛彻骨髓,提起来一看,手掌边缘已经红了一圈。沈绍忽然泄了气,一屁股坐在那椅子上,摇了摇头道:“你是要把我逼到绝路上去么?”
      阿飞抬起头,看沈绍的脸歪向一边,双眼却看着赵夜白的尸体,面上说不出个什么表情,阿飞不明白,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事,惹他发这么大的火。他想,只要跪下来好好地求他,乖乖哄他开心,他便会回心转意,然后明白这世道其他人都是假的,只有他阿飞是一心一意,完完全全为着他二爷好——他怎么舍得二爷这样难受。
      “二爷……”他试着喊了一声。
      沈绍缓缓站起来,阿飞已经长得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但在阿飞面前,他依然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阴影。沈绍知道很多人都毁在了他手上,老头子,沈昭,苏千袖,赵夜白,谢家声,还有阿飞。将人变成狗,再糟蹋到连狗都不如。他现在后悔了,却不晓得该怎么办。但是总有,总有什么办法能……
      他走到阿飞面前蹲下来,细细看他的眉眼,年轻人的脸上还挂着脏兮兮的泪痕,若是好好打理一下,不算太难看,甚至是有些俊秀的。沈绍伸出大拇指在他颊上擦了擦,一把将他拥到怀里。这是他第一次抱阿飞,却像是一场久远的分别,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是期望着这一天的,他将天涯海角的花统统采了一遍,竟没有身边的这一枝放在心上。
      阿飞浑身一震,如同是一根棍子打在后脑上,眼睛里一片空白,他像一只小猫儿一样呜咽了一声,还没来得及飞出唇齿就沿到肚子里去。他微微撕开点眼皮,正看见头顶前方,被二爷发梢挡去了一半的谢家声的脸。阿飞还记得二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一身白长衫,襟上别一支红梅穗,还有那让二爷神魂颠倒殒身不顾的双手,可这样一个人,现在也大不一样了。阿飞定定地看他,所有人都变了,只有他还是阿飞,十几年过去,他还停留在沈绍将他从人堆里挑出来的时候。
      为了他的二爷,他一个人站在原地等了十几年。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需要用背影来面对他。
      沈绍的那个拥抱仿佛是很长,又仿佛只是短短一瞬,他的双手从阿飞肩上滑下来,像是卸去了什么老枷锁。“阿飞,你自由了。”
      阿飞肩头一动,刚要说什么,那空袭警报又响起来,沈绍再也顾不得他,拉起谢家声就往外面跑,街面上冷冷清清,都躲到防空洞里去了。沈绍看见一路上都是散落下来的行李细软,这时候还有不要命的人蹲在旁边翻找捡拾,一个劲往兜里揣。不远处一栋银行大楼被炸得开了花,乌黑的浓烟从顶楼的窗户里不断涌出来,还夹杂着烧焦的血肉味道。
      这是民国的陪都,也是这个国家的最后一道防线,沈绍常常在街边的大喇叭里听见某位高官信誓旦旦地保证,这座城市在长江和嘉陵江的拱卫下,将会坚如磐石,但谁也没有想到日本的飞机竟来得这样多,这样快,如入无人之境。
      沈绍忽然想起了万里之外的北平,不知那些几百年的城墙是否还高高耸立。这时,一架肚子底下绘着太阳的日本飞机从大楼背后俯冲下来,两个翅膀砍刀一样向他们的头顶掠过。拾荒的人再惦记不上那几个值钱的东西,轰然四散。“趴下!”沈绍扑过去就将谢家声按倒了。那飞机勾着圆圆的头,仔细找着什么似的,在狭窄的空中盘旋了好几圈。沈绍缩在瓦砾里,一动也不敢动,谢家声在他身下挣了几挣,勉强支出个头来,道:“师兄……师兄还在里面!”
      “你的命都保不住,现在哪还管得了他那个死人!”沈绍一肚子都是火,他害怕自己就这样死在这里了——他才将那个唯一能为他收尸的人撵走了。
      “我死也要和他死在一起。”谢家声道。
      “那你也给我滚!”沈绍侧身让开一条道,他不明白,为什么他最看重的人总是不厌其烦同他作对,让他再也无法忍受,索性不妨全都死在一起,省心省力,这个世道也能清静些。他瞥见谢家声回头望了他一眼,很像是关切的样子,然后匍匐在地上,一点一点朝戏院爬过去,这小子还是有些良心的。
      飞机的引擎还在天上轰鸣,闹的人头晕目眩。
      “等一等,”他颇有些无奈地冲着谢家声喊,“你一个人搬不动!”
      他就在这里一顿,两道目光和谢家声的一撞,立时转到一边,谢家声知道他的脾气,返身过来对他笑道:“不知道沈二爷能不能大发慈悲帮帮我?”
      沈绍这才舒坦了,道:“老规矩,一个小时一块大洋,你这穷光蛋出得起么?”
      谢家声从领子里拽出他那块玉片子道:“若是没有那么多钱,我就用这个东西抵了。”
      沈绍一喜,扯下外衣搭在肩上,意气风发地道:“走,咱们要为你师兄风光大葬,让他到了地下也继续做皇帝去!”
      谢家声原本也是笑着的,忽然他脸上的肌肉从下颔处奇异地扭曲起来,像是被一只看不见得手捏住了,奋力朝两边反拧。沈绍还来不及笑出声,就听见他尖声叫了句“小心!”,再看时,谢家声已阖身扑了上来。
      沈绍的脑袋猛然撞在身下的石头上,想必是擦破了,痛得差点晕厥过去,他眼耳口鼻都被捂住,额头边青筋突突地跳,四肢乱踢乱打,一下下都实打实往谢家声身上招呼,那谢家声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将他死死压住了。
      “沈绍,我心里原来一直是有你的……”谢家声在他耳边飞快的说道,生怕他听不清似的,又再重复了一遍。沈绍浑身的力气都在这一刻消散了,他枉自张大了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曾经被他喜欢过的,还是喜欢过他的,得到了手的,或是一辈子也没能碰得到的人,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来来去去,说过的情话狠话流淌成一条长江,但谁都没有对他说起这一句,沈绍,我心里原来一直是有你的。
      除了有他,恐怕还是少不了那个赵夜白,此刻沈绍突然觉得不稀罕了,他豁出命拼了半辈子,难道才值这个价钱。他想要当着谢家声的面,大声对他喊,活该他沈绍倒霉,这辈子都搭在了你谢家声身上,可下辈子早就说好了,要留给赵夜白,他太可怜,太孤单,而下下辈子,则要留给阿飞,那个时候,这个混小子该变得漂亮些了……若要再见,若真有缘,就等着第三世吧,到那时,再陪着你玩什么海枯石烂,此情不渝的把戏,直到两个人之中,总有一个腻了才算完。
      但沈绍除却抱紧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他听见耳畔一声巨响,什么就都要留不下了,他还是有些不甘心。
      就这样躺了不知道多久,周围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沈绍动了动手指,仿佛还有知觉,他拿手肘捅了捅谢家声道:“我们两个要是就这样死了,不晓得墓碑上会怎么写。”
      “人都死了,还顾忌那么多做什么?”谢家声闷着声音道。
      “就写……两个无名冢,一对野鸳鸯,你看如何?”
      谢家声一个翻身坐起来,抬脚就要踹他,却被那个人轻轻巧巧的闪开了,还随手将他的脚捉进掌心里,顺势一拽,将他又拉得跌在地上。
      “不会轻点么!”谢家声龇牙咧嘴看他。
      “你刚才不也没讲力道?”沈绍慢悠悠撑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再将手伸到后脑一摸,指缝里都是血,不禁埋怨道,“小时候有个算命先生跟我说,我的后脑长得最好,这下是毁在你手上了。”
      谢家声忍着疼揪着他的前襟道:“我见到你的第一面,就被你毁得彻彻底底,你说,究竟是谁占了便宜。”
      沈绍哈哈笑着,才有空去看在他身后落下来的那颗炸弹,足足有半个人长短,一头扎进水泥地里去,半边屁股露在外面,像是个还没熟透的大萝卜,不禁心有余悸道:“亏了是颗哑弹,不然我们就真见你师兄去了。”他朝四面略略望了一下,没有看见阿飞的影子,那年轻人身强体壮,身手灵活,即使再多几颗炸弹也上不了他。
      谢家声扶着墙根站起来,他的衣服都被割破了,两个膝盖也受了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拧着眉挪了几步,也不要沈绍的搀扶,指着主街尽头的拐角道:“沿着这条路走不到十分钟,就是储奇门,那里有个防空洞,是重庆最大的,容得下两三万人,你……”
      沈绍一双腿却像是铁铸在地上的,拔都拔不出来。谢家声推不动他,只得道:“你先过去躲躲,我随后就来。”
      沈绍这个时候还在耍性子,道:“你以为我是舍不得你么,我是怕你师兄寂寞,想要留下来陪陪他。”
      他不知说的是气话还是真话,人活着的时候见不得好好相待,连一句温柔言语也吝惜,直到那个人的身体都凉透了,再也懒得睁开那双眼睛,才觉得这个世界安静得有些寂寞,少了他拖拖曳曳,冷冷清清的声腔,耳朵都像是要长出茧来。
      谢家声望着他好一阵子,方缓缓起身,拖着步子朝防空洞走:“那你快些,我在门口等你。”这一刹那,他有些惊惧地想,或许赵夜白在离去的那一刻,真正想见到的并不是他这个教他伤透了心师弟。
      师弟,我喜欢你,真的……或许赵夜白曾对谢家声这样说过,但这么许多年过去,人和人都变了好多,那几个字恐怕在南下的路上就早已失落了。赵夜白没说起,谢家声也不曾问,师兄,你对那个人……名字不必点出来,他们两个都懂。最后一眼,谢家声知道赵夜白是想抓住些什么的,但他的师弟就站在他面前,夫复何求?
      就是这样的一点念头,心照不宣,这个时候不说,一辈子便都说不出口,但谢家声还是选择沉默,他将那些字句一笔一笔都掰碎了,咽到肚子里去,不管是自欺欺人,还是那一点点微末的相信,一个人是赵夜白,一个是沈绍,他能舍弃哪一个。

      日军重庆的轰炸陆陆续续进行了两天。飞机来的时候屋顶上挂红球,挂得越多,战事就越紧急。
      第一天谢家声和沈绍在储奇门的防空洞呆了一晚上,原本不大的地方硬是挤进了四五万人。谢家声夹在人堆里,险些被压成一张照片,他抻长脖子猛吸了几口气,只闻到一股人味。沈绍个子高大,站在一群南方人里仿佛更显出些长处来,他叫谢家声踩在自己脚背上,只是区区几厘米,也能呼吸到稍微干净些的空气。
      谢家声将沈绍推到角落里,让他背靠在防空洞的墙壁上,好歹有个依靠。他旁边有个抱孩子的女人,缠着条黄头巾,像是才从乡下进城来讨生活的。谢家声小心翼翼将自己弓成一个虾子,为那娘俩多空出些位置,却因为小孩儿的哭闹一晚上都没能合眼。
      第二日他身上就发了热,也说不上哪里不舒服,就像是骨头在梅雨季节里沤久了,动根手指头都嫌费力。沈绍清晨背着赵夜白的尸首回来,用三四根板凳打了个简单的灵床,又从厨房里寻了点蔬果供在他面前。这才见谢家声躺在床上直喘粗气,叫他的名字都不晓得认人,唬得立时就要出去找大夫。偏偏这时空袭警报又响起来,四处都找不见人,再去防空洞已来不及了。
      沈绍只好坐在谢家声床头,解开他衣服,再打了盆清水用毛巾蘸着,一遍遍擦拭他的身体,谢家声贪这点温度,挨挨凑凑地偎上来,只听铜盆哐啷一声,两个人已覆在了一处。
      沈绍着意避过他的右手,但谢家声偏要送到他的唇边来,仅剩的两根手指撬开他的牙关,在他口腔里慢慢翻搅着。沈绍只觉得舌头底下烙铁一样的烫,牙关一闭叼着那两截指头细细吮吸起来,一不留神忽然品砸出点腥味,捞出来一看,竟将他指尖都咬破了。
      谢家声两只眼睛都被蒸得湿润了,拧头望见睡在条凳上的赵夜白不知什么时候张开了眼睑,静得一汪深潭似的眸子正直勾勾看着他们这白日荒唐,谢家声忽然忘记他已经死了,“呀”的一声推开沈绍坐起来,也顾不得身上有病,跌在床下就朝赵夜白磕了几个头道:“师兄,是我对不住你!”
      沈绍被他吓了一跳,他顺着谢家声目光望去,那尸首却并无出奇之处,雪花儿一般的眼皮紧紧闭着,下面浮着一圈褪去了血色的白印子。他一伸手就将谢家声提起来,见他额头上已破了一块,渗着紫红色的血迹,满脸都是滚烫的眼泪,哭得眼睛都睁不开,那大颗大颗的泪水就从一条狭小的缝隙里挤出来,和脖子上的汗混在一起,竟让沈绍生出一种奇异而激动地感情——憋闷得太久的岂止他赵夜白一人。
      沈绍一手将谢家声揉进怀里,另一手就去撕他的裤子。谢家声声音都嘶哑了,道:“我师兄……师兄他还在看着!”
      “他人都死了,还怎么看!”沈绍在他腰侧一掐,谢家声就像是打摆子一样轻颤起来。
      他喉咙里都是拉风箱的声音,竖起一根指头指着窗户外面道:“他……他就站在那里,一直在那里看着我们!”
      沈绍一甩衣服蒙在他脑袋上道:“活人都不怕,我还怕给个死人看?”话音未落,他耳边突然响起一句缓慢而悠长戏腔:“数尽更筹,听断银漏。”他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刚立起脖子,紧接着又是一声“按龙泉血泪撒征袍,恨天涯一声流落”。
      一九三七年大年初一,他吃了罂粟的毒,将谢家声按倒在窗台上,这时候,赵夜白,那个戏子就站在对面的房顶上,裹着凛冽寒风唱这两句夜奔。漆黑的瓦片被他踩得咯吱作响,活像是一首调错了弦子的新水令,驻马听。他从被谢家声手臂捅烂了的窗户纸望出去,只看见赵夜白墨色的衣摆下面,两条伶仃颤抖的双腿,脚踝喝醉了一样,在那里画出一道道难以辨识的痕迹,现在想来,寸寸都是他的爱恨情仇,早就刻在他心上了。
      他总是爱扫他的兴,沈绍有些恼怒地想,但当他真正回过头去想要哄他开心的时候,他又将一张脸扭到一边去,半眼也不愿看他。沈绍知道赵夜白对谢家声存的那些心思,他是过来人,怎么藏都藏不住。他也知道谢家声或许将这个师兄看作世上最最要紧的人,掖在心里怕碎了,捧在手里怕冷了。那无关普通的情欲,也不是简简单单的兄弟眷恋,缠绵亲情,他们是一条灯芯的两头,一边烧完了,另一边也留不住。但沈绍偏不让他们如意,他一个侧身就将谢家声抱到腿上来,在赵夜白跟前扯开他襟怀,当着那个死人的面,将手底下的这具身体一点点都摸透了,他怀中揽着谢家声,手指却像是触在龙袍掩映下,依然柔软的赵夜白的身上,他明明已经死了一天一夜,却还是让他移不开眼睛的漂亮。恍然间,沈绍仿佛看见赵夜白的眼睫真的动了一动,耳边的小人又开始呜呜咽咽地唱,缓缓往他耳朵眼里吹着气似的,头晕目眩,意乱情迷,他就要完全失控了。
      “我叫你看……叫你看……”沈绍咬牙切齿地摁着谢家声,十根手指楔子一样,像是要将他的四肢都钉进那硬邦邦的床板里去,“今天就叫你看个够!”
      谢家声昏花着双眼,他的脚趾蜷在一起,刮搔着往墙壁上擦去,蹭下一层厚厚的白灰。猛然间膝盖一弯,绞紧了窗帘,大腿上的青筋将那薄薄的布片撑得绷起来,就在这稍纵即逝的瞬间,他确实看见玻璃窗上贴着的那张人脸,短头发,绿豆眼,从他嘴里吐出的气息在窗户上凝成一片淡淡的烟雾。
      “阿飞!”他刚刚叫了一声,沈绍已操起床头的铜盆向那边扔过去,只听见玻璃哗啦哗啦碎了一地,外面的人却已不见踪影。沈绍愣了愣,回过神对谢家声道:“瞧,你师兄不要你了……”说着便合身扑了上来。

      谢家声没想到这一次荒唐竟让他们躲过一劫,第二日他路过储奇门防空洞,见那山梁被日本飞机炸塌了,洞口让石头沙子堵了个严实,几千人就这样活活闷死在里面。他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葬身在此,只看见洞门口清点遗物的地方,光那撸下来的金戒指,就装了整整五六个箩筐。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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