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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31 ...

  •   沈绍这身伤足足养了小半年才算大好,无论是张炳燕还是钟秀林,都好像是忘了他这个人似的,不闻不问,眼看就要他一辈子老死在牢里。
      幸好还有阿飞,他像是变成了一只尽职尽责的苍蝇,盯上沈绍这块腐肉就不松口,赶都赶不走。沈绍说他蠢,骂他贱,白费了一嘴巴口沫横飞,他还是杵在墙角,也不晓得回一句嘴,教训得累了,末了沈绍只好摇摇头道,扶我坐起来歇会。到头来,吃喝拉撒,大事小事还得靠着这条从家里牵出来的狗。
      但沈绍这半年也没闲着,将这间牢房里每个人的脾性都摸了个一清二楚,他从小看父亲在商场上冲锋陷阵,长大了接过他手里的枪亲自上阵,虽不能说是百战百胜,还真没吃过什么大亏,旁人一记眼风里,他就能掂对出真金白银来。
      若在这一群人当中只能活下一个,毫无疑问将是匡老大,他在这里说一不二,连牢头都要让他几分,是个吃肉不吐骨头的狠角色,但他也不是毫无弱点。沈绍曾听他那老不死的爹爹,难得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对他们兄弟俩言传身教:这做生意和做土匪其实是一个道理,最忌讳分赃不均。要打点的地方要舍得,官场上的闲气要忍得,求人疏通要等得,这就是咱商户人家的三从四德!
      但匡老大对小兔子的偏袒却是有目共睹,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总忘不了他一份,教一直跟在他身边,自居第二把交椅的的钩子耿耿于怀。他也是个男人,酒色财气四大法宝,只落得一个咽不下的气字。沈绍看出他不是个容易善罢甘休的人,只是空有改朝换代的志向,却没有揭竿而起的勇气。
      沈绍掂量许久,还是看中了顺子。他是个可怜人,二十大几没个正经出身,总是长吁短叹家里还有六七十岁的老娘没人养活。钩子常常取笑他竟还是个孝子,言语间不干不净,荤的素的一起端上来,激得顺子暴跳起来就要找他拼命,但却总是败下阵来,被钩子压着脑袋一遍又一遍招认,他是狗杂种,他老娘就是一条母狗。
      沈绍便捡了个晚上,顺水推舟许了他个差事,不费吹灰之力就让这个年轻人高兴得恨不得立刻对他磕三个响头,叫他亲爹爹。
      从此,但凡避着点人的时候,顺子就沈二哥长,沈二哥短的叫开了。
      至于猪腰就要多费一番周折,他是个老老实实的本分人,多的话一句不说,多的路一步不迈,沈绍向他旁敲侧击过好几次,他都装聋作哑,做傻扮痴不予理会,任凭沈绍绞尽脑汁也撬不开他的嘴。
      那日牢头突然过来道:“朱耀,有人看你来了!”
      猪腰好久没听人叫他大名,半边脸颊侧在一旁还没反应过来,便听牢头挤眉弄眼笑道:“是个年轻漂亮的婆姨呢!”牢里的人顿时哄堂大笑起来。就在这不怀好意的笑声中,他们终于看见了猪腰一直挂在唇边的宝贝老婆。
      一个女人颤着两只小脚点着碎步过来,听见那几声怪笑,躲在拐角处不肯出来,只在墙根那里露着一对葱绿色的三寸金莲,上面绣着两朵小白菊。那脚儿裹得像一双菱角,倘若擒在手里,还能挤的出水来。
      不知是谁先咽了一口唾沫,匡老大搂着小兔子的手都松了,只有钩子还在坚持:“有这样一双好脚的女人,脸蛋一定丑怪,不然老天就太不公平!”
      只听猪腰偎在门边,叫了声他老婆的名字,牢里太吵,谁也没听清,只知道里面有个莲字,那裙裾一动,走出来一个少妇,她身上穿着水红色比甲,下面是月白的百褶裙,一张素净脸上什么脂粉也没有涂,仰着两道淡眉,底下却是一对水杏眼。她低垂着头,不敢看别人,眼波只在猪腰面上转了转,道:“你在这里过得不好么,我瞧你比先前瘦多了。”
      那是一个绝顶标致的女人,猪腰常说他老婆是百里挑一,却没有人相信他这块牛粪上真能插着一朵喇叭花,顶多是狗尾巴草罢了,如今一看,竟真养出一支国色牡丹,而猪腰的地位在这一刻也发生了短暂而微妙的变化。
      在这个如同丛林一样的世界中,一个男人就是一头成年的雄狮,而一群狮子里面却只能有一只狮王,由它占有所有的母狮,生息繁衍,传宗接代,换言之,谁得到了母狮谁就是狮王。然而这里只有像小兔子那样不算母狮的母狮,也总算是聊胜于无。他们一同筑起匡爷高高在上的宝座,而小兔子就是离他最近的那一块砖石。但猪腰这个半路上杀出的老婆却像是一把重若千钧的大锤,让匡爷多年来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权威摇摇欲坠——那是个真真正正的女人,还是个这样美丽的女人。
      匡爷的手在小兔子胸前狠命一捏,那瘦瘦小小的年轻人痛得腰身都像虾仁一样团在一起,就是忍着不敢出声。
      猪腰对着他的老婆,却不像是丈夫看妻子,倒像是童子拜观音,他也知道自己长得不够相貌堂堂,娶上这样的老婆不知是上辈子还是上上辈子烧了香,积了德。“你,你长得却比以前更漂亮了……”猪腰结结巴巴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有人欺负你么,还缺钱么?要是想买什么,该换的换,该当的当,千万别委屈自己……等我出来了,加倍赚钱,不怕赎不回来。”
      主要对他老婆是极好的,三伏天怕她热着,半夜起来两三次打井水擦凉席,三九天怕她冻着,总是把被窝捂暖和了才放心让她去睡。他在警察局里当秘书,一年到头抄抄写写挣的那几个不多的钱,也全部一子儿不少交到她手里,让她买新衣服,或是买首饰。他没有什么出息,比不上那些达官贵人们出手阔绰,但也要她的女人光鲜漂亮,抬头挺胸走在街上不丢人。
      但就是这风流模样不成想却惹了祸端,他女人前脚刚从街上回来,后脚那警察局长张炳燕的儿子就跟进门,软磨硬泡要请猪腰夫妇赴宴,猪腰当然知道这少公子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想必是宴无好宴,但却推脱不掉,只得带着老婆一同去了。猪腰酒量不好,禁不住张公子连连敬酒,刚喝到一半就被张公子灌了个烂醉,朦胧中只见一头黑狼伸着爪子向自己的老婆求欢,老婆不从,就被他按在桌子上霸王硬上弓。事后猪腰气不过这侮辱,他好歹算是个读书人,脸面看得最要紧,好几次忍不住要冲出去找那张公子拼命,都被老婆拦下来,说什么民不跟官斗,这件事就算是告到玉皇大帝那里都没个胜算。
      正好海关那些缺几个抄写员,向警察局借人,钱虽少些,工作也忙碌些,但好在清净自在,无人打扰,猪腰便连忙申请了调令。谁知这也是张公子设下的圈套,他提早一个小时下班想要告诉老婆这个喜讯,正看见那嘴上没毛的畜生将老婆压在窗台上欲行不轨,猪腰是可忍孰不可忍,抄起一旁的瓷花瓶找准张公子的后颈狠狠一砸,那张公子怪叫一声,就像一根枯藤似的软下去,覆在老婆身上。女人伸手一摸,只见一脊背都是鲜血,顿时不省人事。猪腰晓得闯了祸,逃是逃不掉的,他将家里值钱的东西都给老婆包好了送到岳父母那里,然后坐在椅子上沏了一杯茶,直到被警察们抓走,连堂都没过久直接下进牢里,想是不预备让他再出去。
      这时他老婆微微抬起些下巴,摸了摸猪腰头发都快掉光的脑袋,几根手指头养的水葱一样。沈绍将这世上的女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动的,只有在笑起来的时候才会觉得好看;一种是静的,一言不发却美得像一副画,猪腰的老婆毫无疑问属于后一种,她和这个牢房是如此格格不入,但又正是站在这个牢房中,才越发显出她的美丽来,就像是高窗上长出来的一点小草牙,绿到人的心坎里去。
      猪腰老婆细细白白的牙齿动了动,道:“等过几天,我就求他放了你出去好么。”她是商量的口气,但占据主动的却明显不是猪腰。这个男人在某些事情上敏锐得像一只猫。一下抓住了被着意隐藏着的那个字眼。“他?哪个他,他是谁?”
      女人喉咙里发出不确定的声音,脸上却依然漂亮。“你再忍个几天,等事情一了解,我就让人送你离开北平。”
      话说到这里一切都已明白,猪腰隔着一道栅栏,他两只粗大的手使劲力气都无法从那狭窄的缝隙里伸出去,只好紧紧抓着那两根木头,将五官都挤进双手之间,他的掩耳口鼻都努力向前凸着,即使在这个时候,他对女人依然不敢有半句重话。“我……我不走。”
      “做什么不走?”她锁在怀袖间淡淡的桂花油香味,让人迷醉,猪腰就要溺死在里面了。临死之前,在这微醺的空气里,他像个嗷嗷待哺的婴孩一样捉住女人纤细的腕子,撒娇般道:“因为你是我老婆啊,小莲,我要留下来照顾你的。”
      那女人突然像个小孩子一样笑起来,被一个男人如同珍宝一样的爱着,若是他能身材再高大一些,容貌再英俊一些,身家再富贵一些,嘴巴再伶俐一些,就真是世上无双的好丈夫。但他除了一腔满当当的热情,什么都没有。她很快从那少女的迷梦中挣脱出来,两丸黑眼珠养在眼眶里,突然就泛起湿意来,道:“以后,我便再也受不得你的照顾了。等我明天进了张家的门,你就赶紧离开北平,再也不要回来。”
      猪腰仿佛没听见她的话,或是听见了,却装作不晓得。他肥硕的脑袋卡在栅栏上,被女人一双清清白白的手托着,像一个刚被砍下来的,新鲜的人头。
      “小莲你再等等我,兴许过几天我就能出去了,到时候我托朋友再找个差事……你不是还做了件衣裳没来得及去拿么,我陪你一起去,再顺便去银楼买几样首饰……你看上了一直舍不得买的那个镯子,不知道还在不在……”
      女人手腕间两三只翠玉镯磕在木头上叮咚直响,沈绍看得出都是蓝田那边上好的石头,只一个没有一千大洋万万打不住。女人的手在猪腰面上摩挲着,就像是一个石匠,将他又是汗又是土的脸,小心翼翼,铁画银钩,雕凿出一个惊怖的神情。无边的惊怖,无涯的惊怖,都在她的手指间揉捏定型。猪腰那两粒黄豆般大小的眼睛,陷入前后左右突然隆起的肉阵的围剿,眼看就要全军覆没,却仍然执着地发出温柔的光彩。
      他这一刻的眼光是如此柔软,如此温暖,就像是才子佳人小说里面,那些才高八斗,风流儒雅的少年,对着墙头马上的美丽小姐们才显得出来的,每一根睫毛里都带出潋滟。沈绍想,他若是个女子,恐怕也要化在这样的眼波里了,连钩子这样刻薄惯了的人都缄默不语。
      这时女人含着眼泪从怀里拿出一包东西,鼓鼓囊囊的。“这是你以前喜欢吃的些小糕点……我也不知道能带什么来探你,就亲手做了些。你要是不嫌弃我是个再嫁的,就勉强吃些……我看着你吃完再走。”
      猪腰低头看着那白色手绢上颤巍巍的糕饼,玲珑精致摆成个品字,馨香扑鼻,不是别的,正是女人的体香。他忽然歪着头,婴孩一样嘟着嘴道:“我要你喂我!”
      女人无奈地一笑,拈起一块凑到他嘴边,猪腰想也不想嗷的一口吞进去,连带着还有女人的半截手指。他两排牙齿死死扣着那嫩生生的皮肉,不多时就有血从他的齿缝里流出来,叫沈绍这才知道,什么叫戏里面唱的“一灵咬住不放松”。那女人也硬气得很,忍住了一声不吭,只是眼泪却扑簌簌掉下来,她忽然提高了声音说道:“你索性咬断了它,姓张的不会要一个缺了指头的女人!你当初要么将他打死,你活不成,我也情愿为你守一辈子寡。要么你了结他的子孙根,哪怕你坐一辈子牢,我也每日来给你端茶送水,伺候你一生一世……但现在算什么!”
      猪腰迷迷瞪瞪松了嘴,刚睡醒的娃娃似的,哇的一声哭出来,一头杵在地上道:“都是、都是我没用呀!”
      这时牢头在从后面过来拍了拍木栅栏道:“时候到了,你们还有什么话,等出去再说。”
      女人却道:“这位大哥再容我和他说一句,只怕出去就再见不着了。”牢头知道她是张公子的外室,也不敢阻拦,只见那女人从腰里拿出把梳子,细细梳弄起猪腰不剩几根的头发,稀稀疏疏的发丝被抻得平平整整,露出下面肉色的头皮来。女人一边梳一边道:“我今生遇见你是我的福气,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但可惜这缘分太短,是上天注定的,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只盼着来生来世,我能再见着你罢,那个时侯,想必你已经托生得英俊潇洒,而我嫁了二夫,阎王那里是说不过去的,怕是要托生成个丑八怪了,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认我……”
      说罢,女人盈盈起身,她的身条如同风摆荷叶,轻轻一折,转身离去,而猪腰始终没有抬头送她一眼。生离死别,只是咫尺一线。
      自女人来过之后,猪腰就像是变了个人,他越发呆滞迟钝,一言不发,钩子故意将粪水浇在他的饭上,他也毫不犹豫吃得津津有味。沈绍看不过眼,一把夺过他的饭碗倒掉,将自己的分给他一半,也不看钩子一眼,挑着刺道:“这样欺负一个傻子,有意思么。”钩子双眼一瞪,便看见阿飞满目戒备站在一旁,将手里的饭碗往地上一砸,悻悻踱到一边去了。
      猪腰被沈绍捏着勺子喂了几口就再不愿张嘴,他顶上的头发越发稀少,三十出头的人看上去倒有五十多岁。“你就是这副德行,难怪你女人嫌弃你。”沈绍冷不丁抛出一句,提到他老婆,猪腰的眼神才活泛些,哑着嗓子道:“都是我没有用。”
      “你是够没用的,”沈绍将晚饭在地上一墩,道,“在这里要死要活她能看见么,那姓张的能可怜可怜你,将老婆还给你,别做白日梦了!”沈绍索性将那层意思点破了:“你就不想个法子将她抢回来?”
      猪腰听得云里雾里,张着嘴道:“但……但他是警察局长的儿子。”
      沈绍看他那个没出息的样子,恨不得借谢家声的刀将他的脑子剖开,看看里面是红是白。他终于明白他那老不死的爸爸看着自己的,是怎样一种心情,顿时满腔火气都被一桶冰水浇灭了。他蹲在猪腰身边道:“这看过戏么?”
      猪腰讷讷点头道:“她喜欢看,我就陪着她看。”三句话还是不离他老婆。
      “看过《浣纱记》么?”
      “看过,这是她最爱的一出,西施和范蠡么。”
      沈绍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道:“你就知道这个了,里面不是有句话么,三千越甲可吞吴。你虽没有三千越甲,那姓张的也不是吴王,你们是一个对一个,你做什么怕他!”
      猪腰还是没听明白似的半睁着眼道:“那……你说该怎么做。”
      沈绍千等万等,就盼着他这一句,扬了扬下巴道:“先说好,若是我给你想出法子来,你要怎么谢我?”
      猪腰发了半天愣,忽然一个翻身伏在沈绍面前,他四肢太短,肚子太大,竟像是趴在地上的。“你要是能帮我将小莲带回来,我就……就……”
      “就如何?”
      “我就叫你一辈子爷爷!”猪腰猛地憋出这样一句,气得沈绍七窍生烟,差点提起腿来一脚揣在他头上。
      “我要你这个孙子做什么,我身强力壮,用得着找你这块料传宗接代,我沈家的列祖列宗都要被你从棺材里气活了!”
      猪腰一时慌了手脚,脑门子上一层油覆一层汗,光生生的还反着亮,他怯怯抬眼瞅了瞅沈绍,见那个男人虽然连坐都坐不端正,还敢撂狠话摆架子,可知不是疯了就是真有本事。若是前一种,猪腰也认了,大不了再上回当收回骗,他已经跌在深渊里,不怕再走一趟十八层地狱。终于,他像开了窍一样一拍额头,道:“要不这样,我一辈子任你驱使,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什么上刀山,下油锅,我眼都不眨跟定你了!”
      沈绍这才满意了,他递给阿飞一个眼神,少年就将猪腰搀扶起来。“我手下的人多,不稀罕添你一个,你也不用一辈子都跟着我,只要出去之后,逢年过节,和老婆别忘了沈绍这个人。”
      “忘不了!忘不了!”猪腰一连声地点头答应,“我回去就给你立个长生牌位,每天烧香磕头,保佑你升官发财,子孙满堂。”
      “这不挺伶俐一张嘴么,这些漂亮话儿怎么在老婆面前就说不出来了?”沈绍看他一副饿狠了的模样,也不再逗他,旋即正色道:“你知道那姓张的家里是有夫人的么?”
      “知道知道,”猪腰刚挨了一顿夸奖,生怕沈绍又嫌他愚笨,连忙应了,也不知道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
      沈绍笑笑道:“这位夫人来头可不小,是国务副总理的千金。按她的门第,全中国只怕都没人能入得了法眼的,区区警察局长的儿子哪会放在眼里,只是张炳燕那厮许下了八十万大洋的聘礼,才连哄带骗将这位总理小姐娶进门了。”
      “八十万!”猪腰一听就连翻白眼,这么多钱对他这个小抄写员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然后他不合时宜的惊叹却遭到了沈绍的鄙夷。“八十万算什么,不过是我一个晚上牌桌上的进出……你不知道这生意场上最赚钱的行当一天就有十万的净利,八十万丢在他们脚下,只怕人家瞥一眼还懒得捡起来。”
      猪腰听他说得天花乱坠,疑心他是在胡吹大气,却又不敢辩驳,便听沈绍接下去道:“我和这位夫人有一面之缘,生的不错,但出身高,脾气也大,稍有不顺心的,连张炳燕都敢打敢骂,姓张的那小子更是使唤的像下人一样。你别看张公子在外面人模人样,在家里就是夫人脚边的一条狗,连大声喘口气都不敢。”
      猪腰张大了嘴,哈喇子都要流出来。“女人打男人,媳妇打公公……这世道,就算她是王母娘娘的女儿,二郎神的姐妹,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碰!”
      若她真站在你面前,还惦记什么小莲,只怕你连她的洗脚水也肯喝的——沈绍只是暗暗的想,那些漂亮话也只能说说而已。
      猪腰像是看出沈绍的不信,忙赌咒发誓道:“要是我有半点对不起就小莲,就叫我一辈子都见不着她……动动这个念头也不行!”
      沈绍哂笑道:“我又不是月老,哪里管的上你们夫妻间那点闲事。这张家少夫人生平第一大忌就是男人纳妾,当初姓张那小子本来在房里收了几个丫鬟,都因为这个夫人的缘故撵了出去。这夫人也不愧是总理家的小姐,整治起人来有的是一套,将他男人看得死紧,连上茅厕都有人陪着。你老婆被他得逞,怕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就被他盯上了。”
      猪腰懊恼地一拍大腿道:“这世上漂亮女人千千万万,怎么就看上我家了……”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沈绍看似无意应了一句道,“那么标致的老婆放出去招蜂引蝶,这不,引狼入室了吧。”
      “小莲是规矩人家,不是……”猪腰面色一红又要争辩,沈绍忙止住了:“慢着,你且先听我说完……想要回你老婆,我看只有走张少夫人这条门路。”
      猪腰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将这事儿告诉她?”
      “看来你还没蠢到不可救药,”沈绍伸了伸盘得有些麻木的双腿,在阿飞的搀扶下翻了个身,“但你这副邋里邋遢的样子,未必进得了张家的门,即使侥幸进去了,少夫人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会轻易相信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你……你说一定会帮我!”猪腰就像一条被逗弄的鱼,面前悬着一只饵,明知道咬上去是死路一条,却还是舍不得那近在咫尺的香味和希望。但不知是不是那个渔人太坏心,还嫌不够意思,他时而深时而浅地控制着鱼饵,让那条已经弥足深陷的猎物更加疲于奔命,这也是沈绍在牢里为数不多的兴趣之一。
      他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还觉得地上太硬,将背上硌得慌,索性一头倒进阿飞怀里,靠在他胸膛上,在那一刹那,他明显感觉到少年还散发着青草味道的手足无措,因此越发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阿飞身上,狠命将他的身体向墙里面挤去,阿飞喉咙里轻轻哼了一声,浑身的骨头都像刷了浆一样硬邦邦的,比地上好不了多少,但沈绍竟硬是从里面觉出舒坦来,脑袋歪在阿飞肩上就不挪窝。
      “你听过广生堂的招牌么?”他问。
      “是卖药的那家么?”猪腰显得不太有信心。
      沈绍也不在意,道:“我给你写个条子,你出去之后拿着去找广生堂的掌柜,说是沈二爷的意思,到时候你的穿衣戴帽衣食住行自有人安排,待你换身光鲜衣裳,先别忙着去找少夫人,就直奔总理府,说你是张少爷家的医生,近来家中的夫人买了好几副上好的安胎药却没付钱,少爷又经常找不见人,不敢打搅夫人,只好向这位老岳父讨钱了。”
      这连绕了好几个圈子,大费周章,猪腰埋着头想了半天却不敢细问,他哪里知道沈绍心里面那些小九九。若是只为了一个外宅倒也简单,只要托人给少夫人捎个口信,还怕这头河东狮不大发雌威,将张公子制得服服帖帖。但沈绍以往常出入张家门庭,知道这少夫人性子虽烈,心底里却是爱惨了张公子那风流俊俏的模样儿,杀威棒打起来往往都是留了三分情面,只图一个甘心服软,从来舍不得将他打坏了。即便是犯了她的大忌,只要张公子豁出颜面,又哭又闹,又仔细着认个错,少夫人心一软,或许就把这件事掩过去了,至多不过将那个外宅撵走罢了。
      然而若是闹到副总理那里事情又不一样。这位副总理膝下无子,只有这一个女儿,自小便如同宝珠一样宠着,比柴王爷还要胜上三分。当年挑女婿的时候,张炳燕还只是警察局一个小小的处长,因为家里世世代代都是巨富,出手阔绰,副总理心里想得明白,这乱世里官儿不算什么,三年五届内阁,换的跟走马灯一样,下台的总统还不如一条看门狗,看得人心中发寒,唯一实打实落在手里不退色不掉价的只有真金白银,进了张家的门,他那宝贝千金的下半辈子才算是有了着落。于是他便将名不见经传的张炳燕破格提升为警察局长,最近又有风声,在他的力荐之下,张炳燕跟快就要进入国防部做一个次长,从此就算是平步青云了。
      但这一件事一捅出来,张炳燕这辈子苦心经营就是为别人作嫁衣裳,自己半点好也落不着。少夫人是否怀孕,副总理那个做爹的怎会不知道,这等蹊跷叫几个人一查就知道是张公子收了外宅,冷落自家女儿,还借着夫人的名号四处招摇撞骗,丑闻都传到不相干的人耳朵里,他爱女如命,知道了还了得,姓张的那小畜生饶不过不说,张炳燕这警察局长的位子也要吃挂落,什么国防次长更是休想。张家这几年狐假虎威,作威作福,得罪的人不少,趁机推一把,踹一脚,落井下石的不在少数,沈绍估摸着,恐怕这一大家子最后落得比自己还凄惨的下场。
      他极少将事情做绝,否则当初也不会将柴幼青胳膊腿脚完完整整地交还给柴王爷。这还是亏得沈老爷子在世的时候成天在耳朵边唠叨——你当那余地是给别人留得么,那是你自个儿的一条退路!斩尽杀绝有伤阴鸷,生意场上讲究天时地利,沈绍一直牢记在心。
      猪腰愣着神将沈绍的话结结巴巴硬背下来,直到一字不差沈绍脸上才见了些许笑意,道:“等你真把老婆抢回来了就安安份份过日子,要是再被人盯上了,我可没有那么好的心再帮你一次。”
      这时主要对沈绍已是言听计从,他极佩服地看着他道:“你这么大的本事,是犯了什么罪才被关进来了?”
      沈绍头一偏,陷进阿飞的肩窝里:“我才没罪,那些兔崽子把手段都用尽了也没问出爷的罪来!”
      “进来的人都说自己没罪,”猪腰笑呵呵地说道,忽见沈绍脸色不善,忙改了口,“但你骨头硬倒是真的,我进来虽不久,也算有一年半载了,见过那些人过一次堂,上辈子的事儿都恨不得吐露出来,咬定牙关不松口的,只有匡爷和你两个。”
      “匡爷,又是匡爷……”沈绍朝角落里看去,只见那条不知坐了多少年却依然魁梧的汉子,正将小兔子整个儿包裹在里面,年轻男人只有巴掌般大小的脸儿,都被他粗壮的胳膊掩住了,那细瘦的手脚就直直从他肚子里长出来的,弯弯曲曲,清清白白,倒有些像是谢家声小院里爬满了花架的藤蔓。沈绍不禁悄声问道:“我瞧那只小兔子模样,不像个能掀得起大浪的,怎么也流落到这里来了?”
      猪腰陡然来了精神头,咂咂嘴道:“你可不知道,别看他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以前竟是个狠角色!”
      “哦?”
      “瞧见他脸上那道疤么?是他自己割的!”猪腰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种陶然微醺的神气,“听钩子说,原本是个三等堂子里的红相公,专做那等营生……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竟打了客人,鸨母看他年纪也大了搾不出什么油水,就由着别人将他送到这里来了。他刚进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漂亮的就像是粉团的,雪捏的,就像个娇小姐,一下就被匡爷看上,要同他……那个……”
      “他不肯么?”沈绍侧目望去,想象他当年的风采,那抱在怀里都嫌硌人的骨头架子,竟从指甲缝里都能硬挤出些风流妩媚,就算是挖了他眼睛,割了他鼻子,缝了他嘴巴,还是用镪水将他整张脸儿都烧得稀烂,只要他还活着,还有一口气未绝,他都不会显得暗淡。沈绍看惯风月场,知道不是曾经妖娆到了极处,绝没有这样的风情。他不禁也可惜起来,这样一个好端端的人,竟落到匡老大的手里。
      “按说他本就是做这个的,被匡爷看上,还是不是天大的福气,谁知道他却犯了橛,死都不肯让匡爷碰一个手指头。”
      “话可不能这么说,”沈绍冷笑道,“要是他有眼无珠看上你,你干不干?”
      猪腰自知失言,讪讪道:“爷说笑了,就凭我这个样子,别说男人,便是八大胡同里的那些窑姐儿也不屑看一眼的。”
      沈绍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后来呢,姓匡的用强了?”
      猪腰迟疑片刻,道:“我没有亲见,都是钩子一个人说的……匡爷那时候发了好大的火,一巴掌就将小兔子牙都打掉几颗,都是雪白雪白的糯米银牙,还粘着些血丝,抓在手里还滑溜溜的……钩子趁机将那几颗牙都收起来藏好了,每天夜里都要拿出来看几眼才睡得着。”
      沈绍忍不住笑道:“看不出这钩子还是个多情种子。”
      “但匡爷也没能把小兔子打服了,这是钩子亲眼看着的,他一回头就见小兔子在地上滚了几圈,正巧抓着个破碗,想也不想就往脸上一拉……”
      “就有了那条疤?”
      “钩子说那时他脸上的血流得狠了,趟成条小河似的,本想着匡爷暂时就放他一马,但匡爷也像是发了疯,让钩子按着小兔子的手脚就硬是将他……匡爷那个力气,差点就把他弄死了。”
      这时小兔子像是醒了,在匡爷胳肢窝动了动,睁开眼正对着沈绍这边。一双黑郁郁的瞳子,魑魅魍魉都躲在里面。记不起是在哪里,但那样的眼神却让他似曾相识,一转眼,便有又睡过去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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