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撰月亮》唐叁弦

5、黑桃k

　　陈易晨坐在公交车上，看着天越来越暗。
　　他看着从公交车窗沿延伸出去的天空，是很深的蓝色，只有月亮，没有星星。陈易晨到了芒城以后很少有时间去看亮着的天，每次抬头望天都是在深夜，在打工结束以后的午夜，又或是辗转难眠的夜晚。陈易晨发现芒城的夜晚很少有星星，但却并不黑暗。凤箫声动，玉壶光转，闪烁的霓虹和各色的店铺撑起了芒城的整个夜晚。

　　他想，如果鸣皋岛是梦境，那芒城就像是泡沫。

　　\"像走在海上一样。\"这是陈易晨对那一年的描述。
　　他不知道江飞心里的想法，但对于当时只有十岁的他来说，那一年是他之后这十年痛苦的开始。

　　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了。
　　陈易晨还记得自己高一的时候数学没考及格，老班安慰他说等过了十年你在回头来看，你会发现那些曾让自己耿耿于怀的事其实也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十年里很多的记忆都已经开始变得模糊，印象深刻的只有张杨翻墙结果摔进了粪坑里，又或者是夏欣欣当众表白被乔裕拒绝后那整座教学楼都能听见的哭声。另外的记忆就像是被糊了一层，开黑，逃课，罚站，补考。很多很多的事情他都已经忘记，老班的话其实并没有错。但十年前所有与江飞有关的记忆竟是那样的清晰，他甚至还能想起十年前那滴雨跌落在指尖时湿润的触感。

　　他想，人的记忆就像是一个围城。城外的人想进来，城里的人想出去。你在考试时想要记起椭圆公式，拿着喇叭在城门口大喊大叫想要进入记忆的城堡，却此路不通。而当你想要努力忘却，却发现自己找不到逃离的办法，你被记忆禁锢在这座城池，画地为牢。

　　陈易晨曾经问过乔裕为什么拒绝夏欣欣。
　　乔裕说，他不知道更远的地方还会不会有夏欣欣。
　　陈易晨不解，夏欣欣不就在他们面前吗。

　　乔裕却只是站在天台上，试图望到鸣皋海的尽头，“但我会去到更远的地方。”

　　陈易晨还是不懂，他觉得乔裕这人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太多，应该去游个泳洗洗脑子。

　　乔裕回他，他手搭在栏杆上，跟他说夏欣欣很好，就像是扑克牌里的黑桃K，这张牌已经很大了，但你不把它出掉，你就没有办法等到王。他不想后悔，所以他出掉了黑桃K，就算这辈子在抽不到王也是他自找，他不会后悔出掉黑桃K的那一个瞬间。

　　张杨在旁边附和了一句“拒绝黄赌毒”，把这个深奥的话题带回到了社会主义的道路上。

　　陈易晨没有和乔裕讲。
　　夏欣欣表白失败那天，其实她有来找过陈易晨。人趴在桌子上哭了好久，鸣皋海的水，夏欣欣的泪。
　　陈易晨问她，为什么突然表白了。
　　夏欣欣却只说这件事早晚得有个结果，表白的早与晚不过是影响结果出来的早与晚。继续暗恋只会让自己越来越痛苦，她想要个结果，无论死活。
　　于是夏欣欣表白了，于是她漫长的单恋结束了，痛苦的失恋开始了。

　　所以那个时候听见乔裕的回答，陈易晨真情实感地觉着乔裕是个渣男，但又因为是兄弟，也只能安慰自己说他兄弟总比那些骑驴找马的强些。
　　直到现在，他理解了乔裕的话。忍不住感慨乔裕的好脾气，想着这货能忍他们这两个傻子这么多年也是不容易。

　　其实，关于年少时的暧昧与悸动。
　　还曾有一个人与他说过。

　　他说，青春是属于遗憾的，无论离开还是忘却，都只是遗憾的一种表达方式。

　　一个简单而又普世的道理，陈易晨一开始不懂，那个不告而别的人硬逼着他学会了。
　　——或许那人还觉得自己很伟大吧。
　　但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或许就是自以为是的人。认为所做一切皆无纰漏举措得当，皆是为对方着想，将放手当作伟大，拿成长当作筹码。

　　好在没有辜负，这个道理陈易晨现在理解得很透彻，因为那就是他的青春。
　　它是那块忘记归还的橡皮，是没解出来的最后一题，是海岸边得最后一轮夕阳，是没说出口的关心。
　　疼痛，却又鲜活，滚烫。
　　而人只能带着那滚烫的烙印负重前行，学会接受遗憾，接受失去，接受无可奈何。

　　陈易晨一直觉得聚散合离是一件非常折损精神的事情。他不是一个喜欢保留的人，无论朋友还是熟人，他必掏心掏肺，一个天生的慷慨主义者。但与之日复一日累积下来的感情和习惯，就变得难以割舍。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他明白，但是他讨厌。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讨厌。

　　他读一年级的时候，他爸摸着他的脑袋，“晨晨在家里要听听妈妈的话，你要是乖乖听话的话，爸爸一年后就回来。”
　　那一年，是陈易晨最乖的一年，楼下李大伯一直怀疑陈易晨是不是改了性。那段日子陈易晨听得最多的话也是“晨晨真乖”，“晨晨长大了”。

　　但事实却并不是这样，陈父的噩耗在半年后传回鸣皋岛，说是在工地里因为脚手架出了问题摔了下来脑出血，又因为抢救不及时去世了。而因为陈父自己没戴安全帽，工厂认定员工自身存在不正当行为，拒绝赔偿所有费用。

　　陈易晨半年的听话，失去了一个爸爸，换来了六万块抚恤金。

　　从那以后，他拒绝别离，拒绝失去，拒绝一切没有保证的承诺。
　　爸爸的噩耗，让妈妈开始三班倒的工作，每个晚上等妈妈去上班了，陈易晨就要学会自己洗澡，自己睡觉，自己面对黑暗。

　　那时的陈易晨常常看着鸣皋岛蔚蓝的天，想不明白为什么只有他头上会起雨。他就是在那个时候爱上了游泳，雨水跌落在海面无法进入，大海替他挡住了所有风雨。他陷在深蓝色的海洋里，将外界的声音都封闭，只听见远方有浪在拍打海岸。

　　阿爷曾经说过，每当岛上有一个人离开，天上就会多一颗星星。人死了就会升到天空，变成星星给走夜道的人照个亮儿。*
　　他爸也曾经说过，大海倒映着天上的一切，世间的万物都能在大海里找到。

　　他摘不到星星，便躲进大海里，去找寻海底的那一颗。大海像是一面镜子，他倒映所有明亮和美好，又将所有苦痛藏起。

　　陈易晨爱上了潜水，他游到深不见底的地方，水压让他喘不上气，耳膜开始阵痛，逐渐下沉的溺水感，漫天的湿意和彻骨的寒冷在心底诞生出一场窒息的海啸。

　　他想，他快要看见爸爸了。

　　他潜到大海的深处，却突然醒了过来。他想起了妈妈，想起了爷爷，想起了昨天晚上的糖醋排骨。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人会失去很多，但总有更珍贵的东西在推动他们前行。
　　所以江飞离开的时候，他接受得很快，却痛得更深。
　　毕竟，不是说在同一个伤口上划两次就不会疼了。

作者有话说

　　*人死了就会升到天空，变成星星给走夜道的人照个亮儿。——史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