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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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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七九!你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什么?!”实中男宿1号楼234寝室的独卫里传出一声半咬着后槽牙的低吼。
“想一个大龄单身男青年应该想的事儿。”男生堵着卫生间的门,笑吟吟地回答。
“刚满十八你大龄个屁,让开。”关浥抬手推了推眼镜,脸上还带着些薄红,声音却已经平静下来了。
“诶,别岔开话题啊,你到底做不做我男朋友?”饶是嘴上这么不饶人,段七九还是反手打开了门。
关浥瞪了他一眼,大步错身而过。
“诶,小学霸。”段七九转身叫住他,他没回头,但男生的语气里夹杂着止不住的笑意,溢满了整整一屋子,逗得他也想笑,“那个补习,我去。”
关浥愣了一下,“嗯”了一声,快步离开。
段七九从兜里拿出手机,打开,指尖在屏幕上悬浮了几秒,这才拨了那个12次的未接电话:“……诶诶我错了别骂了,给我三个月,就三个月。”
高考倒计时:59天。
“班长班长,这个函数我解不出来。”
“关浥,三角形那个三角tan关系什么来着?急。”
“tanAtanBtanC=tanA+tanB+tanC,”关浥头也不抬地回答,笔下生花地在草稿纸上写下几个可能用上的公式,“你顺着这个思路试试,不行再来找我。”
预备铃。
“小测好好考啊邵班说考过二班有糖吃。”关浥把桌子上的资料都收进桌肚,双手拢到嘴边喊了一句。
“邵班上次的电影还欠着呢!”不知道谁吆喝。
“一起补。”
“段七九。”关浥曲指敲了敲自己身边的课桌,男生没理他,头埋在双臂里似乎睡得很死,“要考试了,段七九?”
“段七九?”
——
“段七九?”
男生还没反应过来倒先笑了,阳光下蜜色的唇挑起来,像是块半化不化的糖:“怎么了小学霸?”
“发什么呆呢?”镜片折射出一部分太阳光线,另一部分则落到了那双泠泠的丹凤眼里。
“题想着想着就跑神儿了,”段七九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像深潜海底的人隔着薄冰觊觎午后的半只太阳。“直到那时除了until then还有个什么来着?”
“only then,也是用部分倒装。”关浥的目光落到他的习题册上,伸手用笔盖在题下面划下一道浅痕,“Only then did he realize that it's most important to stay with each other.”
段七九垂眸看着那头黑发,心跳突然间变得沉重有力,一股轻微的麻痒感从心脏开始顺着血管扩散,他的喉结轻微地动了动:“关浥。”
砰。
“嗯?”
砰。
男生抬头。
砰。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在那一瞬间停滞,只剩下浅薄的呼吸声和近在咫尺而明亮清晰的略带疑惑的眉眼,交织,放大,难舍难分,刺激感官。
砰。
段七九略微喘了口气:“关浥。”
“段七九……”
“咔嚓”
段七九猛地睁大眼睛。
男生的左眼从上往下碎出一道惊心动魄的裂纹。
“关浥!”
而他只是看着他笑。
“咔嚓”
“咔嚓”
“咔嚓”
狂风扫过,卷走了支离破碎的人,他徒劳地去追去抓那些碎片,却只被割出了满手鲜血,啪嗒啪嗒地滴落他身后的路上。
他用力地在衣服上擦着手,发疯似的:“不要流血……不要流血,别流了!别流了……”
可血终归是不会听他的话,红色染遍了他的全身,他把脸埋在手里,卑微地跪在地颤抖:“不要走关浥,不要走……”
“关浥!”
——
搭在小臂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猛地收紧,手背上绷起一道道青筋,用力到像要把自己捏碎。
“段七九!醒醒!”
关浥……
“怎么了班长?”
“段七九!”
关浥……
“我去找老师?”
“段七九!”
关浥!
“段七九!”
“啊!”男生猛地弹起身,手臂往旁边甩过,把桌上胡乱堆叠的书“噼里啪啦”地全扫到了地上,动静极大。他双手撑着额头,盯着桌面的双眼发愣,气息急促沉重,仿佛被束缚在了一只狭小的真空罩中,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关浥……”
“段七九。”关浥双手扳过他的肩膀,那双无神的眼睛刺得他心脏抽疼,“段七九,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段七九。”
“关浥……”
“我在。”
“关浥……”段七九愣怔地看着那张与梦里别无二致的脸,猛地抬手抱住了他,“关浥,关浥。”
“是我,我在,我在,段七九。”关浥轻拍着他的背,眼神移向班里看过来的其他人,竖起一根食指放到唇边,摇了摇头。
众人点点头转过身子,自觉给他们留出空间。
感受到男生从一开始的颤抖紧绷逐渐变得放松,关浥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轻声:“好点儿了吗?”
混沌的意识回笼,段七九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没,我没事儿了。”他这才反应过来两人的姿势,瞬间就推开关浥,没有看他,又或许是不敢看他,垂眼低低咳嗽两声:“那什么,我去洗把脸。”说完便起身从后门跑了出去。
关浥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好几秒,弯腰把地上的书本捡起来收拾好,他的目光落到草稿本那写了大半页的“关浥”二字上,瞳孔颤了颤,触电一般收回眼神,没过两秒又偷窃似地再看了一眼,有些懊恼地抬手把草稿本反扣了过去。
他紧紧闭了闭眼,男生暗淡且发红的双眼锥子一样刺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深呼吸了几下,勉强平静下来,拿出自己桌肚里的数学试卷走上讲台:“现在发卷,认真审题,注意时间。”
“咳,咳咳,咳。”段七九鞠了一捧水拍在脸上,却被呛了个突然,鼻腔里哽咽酸涩,他大口呼吸着,气息沙哑得吓人。
关浥……
“咔嚓”
他一拳砸在洗手台上,侧身倚上墙,蹲下来抱住头,嗓子里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嘶吼,又像是啜泣。
关浥……关浥……
关浥坐在讲台上,有些心不在焉地转着笔,数学卷只写了七道选择题,他心里知道数学考试“一寸光阴一寸金”,可还是看几个字儿忘几个字儿。
怎么还没回来?出什么事儿了吗?
轻微的开门声,椅子与地面的摩擦声,关浥抬头,段七九正低头在桌肚里找笔,而后他的手突然顿住,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抬头。
对视。
他勾起唇角眨了下左眼,抬起右手里从关浥笔袋里拿出的水笔,晃晃,示意自己征用一下。
关浥点了下头,垂下眼又不知道想什么地走神了几秒,才开始继续往下写题。
段七九长长地呼了口气,在试卷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双手还在轻微地发颤。
“时间到,停笔起立,卷子往前传。”
“岳大爷的卷儿可真不是人做的,你倒数第二题算的多少?”
“选择最后一题看懵我了都,a的取值范围到底是多少啊,我瞎蒙的B。”
“上次的周测岳大爷绝对手下留情了,不然今天我为什么连导数第二题的要求都没看懂,是我语文阅读理解能力太差了?”
“……”
“填空最后一题写出来了吗?”关浥坐回到自己座位上,看着百无聊赖在纸上画圈的段七九。
“5.20。”段七九打了个哈欠,略低的声音轻轻擦过耳朵,又转了个向溜进去在心上揩了个边儿,关浥忍不住深呼吸了一下,“啊?”
“想听我说第二遍啊?”段七九斜过身子靠墙,一手支头笑眯眯地直视着他。
他那双眸子似乎总是笑着的,好像只要不笑就对不起自己长了一双眼尾上勾的眼睛一样。
关浥曾经一直都这么想,如果他没看见他的脆弱的话,他可能以后也会一直这么想。于是他垂眸遮住眼睛里藏不住的纷杂情绪,胡乱“哦”了一声,快速调整好后抬起眼:“我也是。”
段七九的笑里多了些狡黠,开口刚要说话,对方却已经先一步意识到自己话里的bug,着急地补上了一句:“我算的也是5.2。”
“哦。”男生应了一声,似乎有点儿失望。
关浥心里憋着事儿,又不知道怎么问,只盯着习题册发呆。
段七九敲敲他的桌子:“我做噩梦了。”
关浥看向他。
“梦见你不要我了。”段七九委屈巴巴地看着他,“我小测要没考好你要负全责。”
关浥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从桌肚里拿出一颗糖递给他,翻开习题册刷题。
段七九笑了一声,拆开糖扔进嘴里,愉悦地眯了下眼睛:“谢谢小学霸的笔,小学霸的笔真好用,送我怎么样?”
关浥竖起一根食指压了下唇,没拒绝,算是答应了。
段七九看着那张嫩粉色的唇看了几秒,一手捞过草稿本,继续写那没写完的半页“关浥”,不知道是因为小学霸的糖不一般地甜还是小学霸的笔不一般地好用,这半页写得似乎要比上半页晴朗。
校长办公室。
敲门声。
“进。”
段七九看着他写下一个句号,张口:“爸,我想办走读。”
“行,反正家离得不远。”段贺抬头,“徐泱又催你?”
“嗯,我答应他了,三个月。”
“高考呢?”
“看情况吧。”
“你怎么跟小浥说的?”段贺站起身,从一边的书架上拿下一个文件夹。
“我没说。”
“不打算说?”
“嗯。他要是问你你就说我出国了,其他一概不知,反正他没老徐电话。”段七九耸了耸肩,不甚在意的样子。可段贺明白做这样一个决定需要多大的决心,就像当初自己把徐泱带回家告诉母亲他是自己男朋友一样。
他沉默了一下:“你真的这么打算?想好了?”
“想了不知道多少遍了。”段七九轻轻笑着,“放心吧,爸。”
段贺叹出一口气:“行,放学来校门口找我,一块儿回家。”
“嗯。”
“咔嗒”关门。
段贺把盖在桌上的手机翻过来,倚在老板椅的靠背上翘着二郎腿看着手机里的人:“听够了?我都说了他是认真的而且有分寸。”
“是,你对,你都对。”徐泱半打了个哈欠,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却没点,只是叼在嘴里咂摸味道,“我可是听见了,在你那儿一口一个爸叫得亲切,在我这儿就成老徐了,个小兔崽子。”
“哈哈哈,”段贺半仰着头大笑,过了一会儿才抹了下眼尾,看着窗外零零散散的星星,有些出神,“你没看见他的眼神。”
“我能想象。”徐泱笑,“像星星一样,对吧?”
段贺也跟着笑:“对。”
像当初的我们一样。
“小学霸,别学了,再有十分钟就熄灯了,快回去吧。”段七九拆着手里不知道怎么被自己缠到一起的耳机线,已经絮絮叨叨催了关浥四五分钟了,每次都挑他写完一题的空当,故意托长音,半撒娇的,听得关壹耳朵发痒,好几次都要应了,可他最后还是忍住一句话也没搭。
“你再不回去我就回不去了,我已经晾了我爸二十分钟了。小学霸,给个面子呗。”
“马上。”关浥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让长辈一直等着,算了,明天早起一会儿吧。
段七九撇了撇嘴,将没拆完的耳机线团吧团吧扔进桌肚,索性看着关浥写题。
这是一种视觉上的享受。关浥从小学二年级开始练书法,到现在一共十一年,字写得清晰漂亮又有力,字如其人在他这里,当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行了,走吧。”关壹盖上笔盖。
“我去关灯。”段七九眯着眼笑了。
关浥也轻轻提了提唇角:“嗯。”
“你是不知道,我刚从厕所回来的时候,整栋教学楼就咱班灯是亮着的,你也不想想,你一天多学二十七分钟,,灯就得多亮二十七分钟,多浪费电啊。”段七九双手插兜,面对着他倒着走,声音像吃了二斤蜜饯,“学校是我家,省钱靠大家啊。而且,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不睡觉怎么长个儿?你才到我……下眼皮这儿,不长怎么行?”
“你自己多高心里没点儿数吗?”今天刮的是北风,回宿舍是迎着风走,段七九挡在他面前,风把他的校服外套吹得翻飞,把他的裤子灌得宽大,关浥这才发现,这个身高一米八八的男生身材其实是偏瘦的。
“这不是理由,你就是因为睡眠不足才没我高的,再不抓紧时间好好长个儿可就不长了,以后有人欺负你怎么办?你看起来这么好欺负。”
“你生物白学了吗?”关浥莫名从这些话里听出来一点悲伤的意味,可他的音调那么愉快,怎么会无故冒出一点悲伤来?他摘下眼镜,掐了掐鼻梁:“我好歹也有一米八。”
“穿上鞋一米八。”段七九看着那双标准的丹凤眼,心中的悸动几乎无法控制,“诶,眼镜别戴了,歇歇眼。”
“不戴看不清路。”
“看路干什么,看我,我带路。”段七九伸手夺过他的眼镜。
“你倒着走的,带什么路。”
“回宿舍的路我闭着眼都能走。”
“你……诶后面有树。”关浥条件反射去伸手拽他。
段七九轻轻一笑,紧紧抓住那只手,转身,迈步:“跑两步小学霸,要熄灯了,熄灯了你可就看不见我了。”
风卷携着声音狠狠甩到身后,关浥知道声音在25℃空气中的传播速度是346米每秒,可这是他第一次具象地意识到这速度有多快,快到不用眨眼就没了。他任他拉着自己跑,略一低头,他看见了段七九的影子,忽前忽后,有时拉得很远,有时被自己踩在脚底下,然后……
“啪”。
影子没了,段七九也没了,风停了,灯灭了。
他急忙抬头,男生站在月亮下面,略微喘着热气,空气里仿佛都是他的呼吸。他将眼镜递给他:“看,我就说要熄灯了吧,快进去吧,迟到了要扣分儿的,不能破纪录啊小学霸。”
关浥接过戴上,走出几步,转过身:“晚安,明天见。”
“晚安,”他还是笑着,他总是在笑,“明天见。”
“吱哇”宿舍门关上,段七九看着关浥的背影被淹没在黑暗的楼道里,他呼了口气,放肆地听着自己过快的心跳,笑得难以言喻。
关浥轻手轻脚地打开宿舍门,忍不住透过窗户往下看,段七九还没走,他正看着这边,仿佛早料到会有人出现,笑着挥了挥手,转身离开。关浥忍不住往他脚下看,可他正站在一片阴影里,直到他拐了个弯消失在视线里,关浥也没能看见他月光下的影子。
他有些遗憾。
段七九拉开车门,人还没上去声音就溜了进来:“爸我错了我再也不……”
“打住打住,”段贺发动车子,“你嘴里的保证不值一个钱。”
“我去送关浥了,”段七九从夹层里扒拉出半袋开心果,“岳大爷要开提高班,我报了名。”
“嗯,去陪小浥?”段贺拿过他递来的开心果放进嘴里。
“你为什么不觉得我是去好好学习的呢?”段七九把果壳剥得噼啪响。
“哦,去好好学习?”
“去陪关浥。”
“嘁。”
“你一会儿有事儿?”
“去装个大尾巴狼。”
“又是明叔?他都多大了还没过中二期啊。”
“从小就二,越活越回去。”
“可赶紧找个人收了他吧,一天天的不知道活在哪个江湖里。”
“是你该操心的吗?”段贺笑着踩下刹车,“早点儿睡啊,明天自己去学校。”
“知道了。”段七九从车上下来,敲了敲驾驶座的窗户,“注意安全,多点儿什么少点什么老徐会杀了我的。”
“去你的,”段贺抬头看着他,男生的轮廓被背后的路灯照射成恍惚,看起来就算下一秒消散掉似乎也合情合理,“段七九,时间很快,好好珍惜,尽量不要后悔。”
段七九拍拍车身,后退几步打了个“拜拜”的手势,转身上楼,抬手抹了把脸:“怎么可能会不后悔。”
高考倒计时:27天。
岳大爷放下粉笔,敲了敲写满了字的黑板:“这,是这道题最常规也是我最不推荐的解法。”话音刚落,下面就一片摔笔声和哀嚎声:“早说啊我手要抄断了……”岳大爷瞪了他们一眼,继续说:“绕的太多,很容易乱,阅卷老师最烦的就是这种,你字儿好看点儿还行,字儿不好看的话但凡出点儿问题就容易丢大分儿,但实在想不出来也一定要写上,能扯多少扯多少。下面我找人写另一种解法。”
此话一出,流动教室里的学生一个个头低得恨不得钻进桌肚里去。岳大爷找人做题跟索命似的,点谁谁死。
“段七九!你还睡?空调开着是让你睡觉的?我在这儿是给你讲睡前故事的?不想学出去!”
关浥侧了侧身子往后看,最后一排的男生男生慢吞吞地站起来,头发翘起来了一搓。
“对不起老师,我昨晚没睡好。”男生笑眯眯的,声音懒散。
“上来做题,做不出来明天就不用来了。”
“诶,谢谢老师。”知道岳大爷不是真的生气,段七九踩着愉快的步子往讲台上走,殊不知众多学子都在为他点蜡祈祷致敬默哀。
关浥看着男生在黑板前站定,拿起粉笔在讲桌上按折一段,潦草地落下一个解字,然后开始审题。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段七九转过头看着岳大爷洋洋得意的脸:“老师你在为难我。”
岳大爷点点头,一副理所当然“我就是在为难你”的样子,开口:“关浥……”
“但是我会写。”段七九笑着打断他,和关浥碰了个眼神,转身,一手插兜一手解题。
关浥用手中的笔轻敲着桌子看他的解题过程,在写到“由点A与点D关于点(3,1,1)对称知”的“关”时,他拿着粉笔的手顿也没顿,行云流水自然而然地把“于”写成了“浥”,又故意往后写了几个步骤才把“浥”字擦去改了回来。
关浥突然就想到他笑起来的样子,眉眼弯弯,唇角翘起,赏心悦目极了。他又没由来地想到他草稿本上那满满一页的“关浥”,潦草的,工整的,圆的,方的,应有尽有,好像在尽全力把所有样子的“关浥”都写下来似的。
粉笔的“嗒嗒”声停下,岳大爷半挑着眉看着段七九的板书,眼里溢出了些许满意,却还是绷着一张“你欠我二五八万”的脸:“还凑合,下去吧。”
“得嘞。”段七九应声,抓着手里仅剩了一小截的粉笔下了讲台,路过关浥的桌子,提笔落了一个笑脸,脚步顿也没顿。
下课后,关浥在讲台上跟岳大爷进行学术探讨,段七九帮他把书包收拾了,倚着门框等他。
“一起吃饭吗?”他接过关浥手中的书放进书包。
“啊?哦,行。”关浥有些愣地点点头。
“还在想题的话就跟着我走吧,带你去吃好吃的。”段七九垂在身侧的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关浥的手背,见对方没什么反应,索性大大方方地牵住了他的手。
温软相贴。
段七九轻缓地吐出一口气,心脏仿佛在嗓子眼儿里跳动,让他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嗯。”
一路上不断有人看过来,段七九昂首阔步,走得云淡风轻理直气壮,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慌乱,就像加了浓硫酸和葡萄糖,放出大量的热,生成的二氧化碳和二氧化硫把他的心充斥得酸胀。
待关浥把思路捋清回神时,他和段七九已经站在校门外面了。
他愣了一愣:“去哪儿?”
“我家。”段七九不动声色地把手放开,捻了捻指尖那抹不属于自己的温热,“饿不饿?”
手中一空,关浥居然有点儿不适应,他掩饰性地推了下眼镜:“还行。”
等到段七九把门打开,一股肉香袅袅婷婷地飘出来,矜持地提着裙摆在他们鼻子下面晃啊晃啊晃。
段七九低头看见关浥脸上讶异和惊喜的表情,笑了一声:“饿不饿?”
“饿。”
“餐厅坐着,我去端。”
关浥“嗯”了一声,拿出草稿纸写算法步骤,听见“咔嗒”一声,抬头,正撞上段七九那双弯弯的眼睛,心脏狠跳了一下。
“写完没?”
“哦,写完了。”他有些手忙脚乱地把纸笔收起来。
“洗手,尝尝味道。”
“嗯。”
段七九看着关浥的背影,略微圆润的肩膀,恰到好处的窄腰,细长笔直的双腿,白皙骨感的脚踝,他吐出一口气,有些无奈地舔了下虎牙。
“这是你自己做的?关浥看着色泽鲜亮的鸡汤,忍不住问。
“你不相信我的技术?”
“我只是很想知道一个曾经连鸡蛋都成炒糊的人是怎么成长为……”关浥十分明智地点到为止。
“既然你那么真诚地提问,那我告诉你好了。”段七九耸了耸肩,“我大早上四点半把我爸从床上扒拉下来一哭二闹三上吊连哄带求让他做的,but,”他一脸骄傲地晃了晃手中的小便利贴,“我可认真做了笔记了。”
“然后一点儿也不打算给他留?”关浥舀起一勺汤闻了闻,“你可真是个好人。”
“谢谢夸奖。”段七九笑出一口大白牙,“赶快尝尝。”
“你爸炖的汤又不是没喝过,这次有什么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这次的鸡是我剁的。”
“看把你骄傲的。”
关浥喝下一口汤,愉悦地眯了下眼睛:“太香了。”
段七九夹起一块鸡肉放进他的勺子。
关浥把鸡肉送进嘴里,看见对方期待的眼神,诚恳地点头:“好吃。”
段七九孔雀开屏似的一扬头,眼里都带着星星似的,闪啊闪啊闪,关浥觉得自己都快掉进去了。
这个从小陪着自己长大的男生真是亮眼啊,让人不自觉地被他吸引,移不开眼神。
关浥低头又喝了一口汤,想。
亮得不真实,十八年过得像做梦一样。
他的手轻微地抖了一下,心底里居然泛起了一丝惶恐。
他有些害怕,害怕这真的是黄粱一梦,梦醒自己还是只身一人。
那可真是……无法想象。
高考倒计时:1天。
“复习得怎么样啊小学霸?”看着他把这套岳大爷亲自出的、被一干学生尊称为“不是人做的教材”的最后一题写完,合笔,段七九才开口,声音一贯是带笑的,笑得人耳朵痒。
“成败在此一举。”关浥把贴在桌子上的便利贴揭下来扔进垃圾桶。
段七九的笑容更深了,他用脚轻轻拨开后门,几乎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走,带你浪。”
“诶,邵班在上面。”
“没事儿。”段七九比了个“OK”,“我用自己的大长腿向你保证,绝对没有问题。”
“你的保证一点儿都不可信。”
“管他?走了。”段七九一把拽起关浥就跑,校园里静得过分,他们的脚步声重叠,踢踢踏踏,和着风吹进教室,带起一阵卷子呼啦呼啦的响声。
邵班早就猜到段七九这个不让人省心的会闹一出,索性大手一挥:“操场走起!”
“咣当”“吱哇”
桌椅与地面剧烈的摩擦声,高三一班集体冲出教室,带起一阵狂风,吹开了一本本的习题,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各色各样被标注的知识点和笔记。
是一根根被用完的笔芯,是一次次与老师的争执,是闻鸡起舞,是彻夜不眠,是泪水,是汗水,是满载希望的茶,苦到尽头便回甘。
“礼堂?”看着他奔跑的方向,关浥问。
“上面的天台。”
“去干吗?”
“到了就知道了。”
楼道黑暗,他们拾级而上,“吱哇”一声,天台门被推开,清辉在他们身上洒了个彻底。
段七九略喘了几口气:“这是学校最高的地方,又临近操场,看月亮,最漂亮。”
喧嚣。
他们同时往操场上看,段七九笑道:“牧羊人和他们的小羊羔们来了。”
看不清脸,但跟在最后的两个人,一个穿着中规中矩的教职工服装,一个穿着黑色旧款的中山装,悠闲的很,不用猜就知道是邵班和岳大爷。
“快被薅秃了的小羊羔们。”关浥赞同地加了个定语从句。
“小羊羔们以后就自由了。”邵班看着操场上跑步的,躺在草地上说笑的,打篮球的,谈恋爱的……感慨。
“走一批又来一批。”岳大爷叼着一只没点的烟,哼了一声。
只是可能的话,谁想自己养的小羊羔们以后死在找嫩草的路上啊。
段七九在天台沿上坐下,拍了拍自己身边:“看,月亮在我们正上方。”
关浥在他边上坐下,抬起头。
“天亮了它会落,但天黑了它又会升起来,你知道它会的,它就在那里。”
我想成为你的月亮,他想。
“它会一直陪着你。”他说。
“嗯。”关浥应了一声,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他也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陪着他看月亮。
段七九知道关浥就在他左手边,知道他眼里现在一定铺满了月光皎皎,可他不敢再挪动一寸靠他近点儿,不敢伸手落落大方地抱他一下,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他怕那双凤眸的眼尾刺伤他的心脏,怕自己会当着他的面哭,怕自己做好的心理准备功亏一篑,怕他压在一层又一层墓碑下面的秘密破土而出,被自己倾数吐露。
他们的指尖终究还是差了半厘米。
无数学子闭上眼,将自己高考扬名的愿望发送给名垂青史的什么家们和各路神仙。
邵班将一班学生的毕业照挂在床头,满墙都是背景人物各异的合照,像江河入海流。
岳大爷脱下数十年如一日穿着的中山装,将它叠好放在父亲写着“桃李满天下”的遗像旁,把退休书放进抽屉,落锁。
关浥挟着一身残留的月光,将自己裹进被子,耳机里放着的,是段七九唱的《Find you》。
段七九打开台灯,在白色的信纸上写下“我亲爱的小学霸”,写下自己能说的和想说的,洋洋洒洒。
连蝉都闭了麦,无声地为他们诵经。
只剩时间哗啦哗啦地往前流,公正且无情。
“赶快去你考场,马上就考试了。”关浥站在二号教学楼下催段七九。
“知道啦,你先进去,我看你进去之后我就走。”
关浥垂下眼,欲言又止。
段七九突然笑了,他笑得一如往常,明眸皓齿,甜得过分,却又和往常一点都不一样:“来,小学霸,抱一个。”
关浥上前一步,轻轻抱了他一下,蜻蜓点水,连熵增定律都没来得及发生。
“加油。”他说。
“嗯,加油。”段七九看着他走进考场,落座,看着他对自己做了个拜拜的手势,催促自己快走。
他恨不得让自己扎根在这里,变成一座雕塑,一直站在这里,一直看着他。
可他只是笑着点点头,转身,大步离开,越跑越快。
他仿佛看见自己拉着他往寝室跑,往天台跑,可现在他的手里没有少年的手腕,他的手里空空如也。
段七九从飞机上下来,和来接机的徐泱抱了一下:“跟你媳妇儿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唱的挺开心啊。”
徐泱揉了揉他的头发:“走吧,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
段七九跟在他后面,他不自觉地回头看那架飞机,转回来,再次看过去,又再次转回来,他看着徐泱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抓着行李箱的手用力到发白:“爸。”
徐泱猛得刹住脚步,回头。
他的声音轻得像沙,一吹就散:“我不治了。”
弱酸性的无色透明液体滴落,越来越多,汇流成河。
——
“眼泪中约有98.5%的水,还有少量无机盐、蛋白质、溶菌酶、免疫球蛋白A、补体系统等其他物质,具有抑制细菌生长的作用,是人在伤心难过或者过于激动高兴时从眼睛里流出的□□,味道略咸。”
——
他的眼前闪过关浥的脸。
——
“不对。”
“怎么不对?”
“眼泪是感性产物,它的出现只能说明你在意。”
——
“别过来,爸你别过来,会传染。”他吸了吸鼻子,一边后退一边用袖子擦着脸,可那泪水源源不断,像开闸泄洪一样,“别他妈哭了!”他在地上蹲下,胡乱地抹着脸,“别哭了……你他妈的,别哭了。”
徐泱走过来蹲下,把他抱进怀里。
段七九挣扎着想推开他,却用不上什么力气。
“没关系的,没事儿。”徐泱轻拍着他的后背。“不会传染的。”
“对不起……”他的身体像只残破不堪的风筝,被这夏季湿热的风轻轻一吹,就哗啦啦地变成了碎片,四散八逃,“对不起爸……对不起……”
“好,不治了,咱们不治了。”徐泱把喉间的堵塞感咽下去,用下巴贴了贴男生的额头,“你有点儿发热,我们先去医院,看完就回家,”他深吸了一口气,“回家,回去找小浥。”
“关浥……”他的声音嘶哑破败,“我要关浥……”
英语考试结束铃。
关浥从考场走出来,看着一个个往校门口奔跑拽着父母兴奋地聊天的学生,这才慢半拍地意识到高考结束了。
他有种如梦初醒的奇怪的感觉。
他拿出手机,点进和段七九的聊天对话框,看着对方发的最后一句话:“高考过后再联系我,我不能分心想你。”
他看向段七九自拍的头像,那笑脸眉眼弯弯,格外灿烂。
关浥呆了一会儿,关上手机,打车去了城郊的墓园,下了车才意识到自己忘了买母亲最喜欢的落新妇。他有些无措地拍了拍裤子,还是走了进去。
墓碑前,一束白色落新妇静静地躺在父母的笑容下,半开不败,似乎是近几天刚放的。
他的心“咯噔”一下,泛起一丝异样来。
他慢慢蹲下身,平静地告诉父母自己高考结束了,告诉他们高三这一年来发生的各种事情,告诉他们自己收获了什么,明白了什么,告诉他们“我喜欢上了一个人,你们认识,段七九,从小到大一直陪着我的那个总是在笑的男生,就是他。”
天空是美好的粉红色,一大团一大团棉花糖似的云咯咯地笑着。
关浥回到家,打开门。
干干净净,冷冷清清。
他低头准备换鞋,却发现地上有一只白色信封,上面的笔迹潦草恣意:“我亲爱的小学霸”。
段七九。
他手忙脚乱地拆开火漆,刚要把里面的信纸拿出来,一阵匆忙混乱的脚步声从电梯那边传来,他眼前突然一花。
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冲击力太强,让他向前趔趄了好几步。
“关浥!”
他愣了一下,猛得转身。
撞进了一双自带弧度的眼睛。
“段七九。”
“想我没有?”他有些痞痞地笑着,“想我没有?”
原来是错觉。
原来不是做梦。
原来这个男生没有离开。
关浥也笑了一下:“想。”他感到眼前渐渐变得模糊,便低下头,将额头抵在了段七九的肩上,哽咽难言:“非常想。”
“我也想。”段七九吸了吸鼻子,“我一直都在想。”
段贺捡起掉在地上的信封,拿出里面的信纸,上面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和一个笑脸:我在远方看着你。
他抬头看向身边的徐泱,徐泱笑了一下,低头吻了吻他的唇,把门关上。
段七九揉着关浥的头发,他们心脏相贴,交替鼓动,他多希望时间能定格在这一刻,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拥有,可他必须要挖开血红色的土壤,抬出沉重的墓碑,把那深埋的秘密暴露在空气里,被阳光处刑:“小学霸,跟你说说……我的病吧。”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难掩沙哑和哽咽,放在关浥头上的手把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肩上,他依旧不敢看他的眼睛,不敢看里面洁白无瑕的月光。
关浥能明显感觉到他的紧张,刚想开口安慰,就听见了很轻很小心的一句话:“是艾滋。”却仿佛无数锋利的刀剑,直直地把他捅了个对穿。
段七九感到关浥显而易见地颤抖了一下,抱着他的手忍不住握紧成拳,却还是不甘地放开,举起双手低头后退,声音发颤,悲伤和失落泛滥成灾:“我,我做好了防护,不会传染的,我不该瞒你,你,能不能,你,”他的声音几近哀求,渺小得犹如天地蜉蝣沧海一粟,“别离开我。”
关浥只愣了一下,他猛得冲上前抓住段七九的衣领,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另一只手迅速拉下他的口罩。
浅淡的一个吻。
段七九倏地睁大眼睛,视线里的凤眸狭长凌厉,像一把冷冽长枪,再深一寸,就能抵达他的心脏。
那一瞬间,关浥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震惊,痛苦,狂喜和抗拒:“你生物白学了吗?”他强硬地抓住段七九手,粗暴地扯下上面的白手套,染红的双眼恶狠狠地盯着段七九看:“别离开我。”
Only then did he realize that it's most important to stay with each other.
直到那时他才意识到相伴相守最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