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屏楼》燕云客

2、02

　　满娘走上二楼，在一楼看不到的楼梯拐角处，一个穿着水红色褃子配杏黄比甲的年轻女子双眼噙着泪，盯着满娘看。

　　满娘淡淡瞥了她一眼，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自己的头发：“恨我？”

　　佟芸不说话。

　　“恨我也没用，你爹把你送来的时候你都快死了，若不是你还有几分姿色，我就让他把你拉去乱葬岗埋了。像我们这种从男人□□讨生活的人，从来都是一码归一码，算得清楚明白的。”满娘是烟不离手的人，没有烟抽总觉得内心烦躁，她和佟芸错身而过，正要往里走，佟芸在她身后说：“你不怕我自杀，你便什么都没有了？”

　　满娘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事：“跑你是跑不掉的，跑了被抓回来也不过是一顿打。至于死么，在这世道上，死不比活着容易多了，随你便吧。”

　　她施施然地往里走去，这才前半夜，还不算是春屏楼最热闹的时候，她随手翻了翻妆奁里头的首饰，百无聊赖地躺在美人榻上，旁边的箱子里是昨夜徽商赏给佟芸的五百两，她打算一会让人给佟芸送去一百两，好歹也是她靠皮囊得的银子。

　　外头有人敲门，她懒懒地说了声进。

　　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了，走廊里靡丽缠绵的灯洒在这人的身上，他抬起眼和她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那人有一双极冷淡的眼眸，晦暗而幽深。

　　还是满娘先开得口，她撑着身子坐直了：“二爷今天，又点的我？”

　　二爷把门关上，坐在了满娘房间里的八仙凳上。

　　“我也算是这春屏楼的主子，二爷动不动就要点我，这让我们楼里的姑娘们怎么看。”满娘一边说话，一边替二爷宽衣。

　　“服侍我还不容易？”

　　二爷的嗓音淡淡的，似乎和寻常男子并不一样。

　　满娘替他把大氅脱了挂在架子上，二爷里头穿的竟还是前朝的旧样式，玄黑色的交领，腰间系玉带，窄袖边上绣了一圈云纹。他的脸颊微微凹陷，整个人也十分消瘦，甚至有几分形销骨立的模样。

　　“大总统走马上任三年多了，二爷还穿着这过去的衣服，若是被人瞧见了，保不齐还要受一遭牢狱之苦。”满娘心直口快的人，从来都是有话直说。

　　她伸手替二爷摘了帽子，那宽檐帽底下，赫然还留着一根长辫。

　　“什么大总统二总统，过去还不都是洋人的走狗。”二爷自己用满娘的茶壶倒了杯水，“大清依然能光复，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好好好，能光复。”满娘早就习惯了顺从，“那光复之后，二爷打算做什么营生呢？”

　　“自然是回到万岁爷身边去。”他一哂。

　　“回去了也是做奴才，二爷如今已经这般潇洒自在，又何苦回去呢？”

　　“我们这样的人，不在大内，又该在哪呢？”他淡然说，颇为心安理得。

　　满娘又给他倒了杯茶水：“怎么，太监就不是人了么，除了那紫禁城就没处去了？”

　　这一次，二爷很久没有说话，他就是这样一个古怪孤僻的人。

　　没人知道二爷姓甚名谁，只知道宣统皇帝退位之后，他便从京里来了扬州。和他一同来的还有另外几个太监，从年龄看他行二，人人都叫他二爷，只是世人们瞧不起太监，觉得他是挨一刀缺一块的人，私下里都叫他缺二爷。这位皇城里来的二爷，是个有钱有背景的人，虽说是个太监，可依然没人敢惹，大家也不过是背地里讥讽着。

　　如今已经是民国三年了，有些太监觉得复国无望，接二连三的剪了辫子，可唯独缺二爷，始终坚持着，既不肯断发，又不肯易服。

　　说来也怪，太监总不希望别人拿自己当太监，不光要买房置地，还得娶老婆睡女人。春屏楼里接待过的太监不计其数，姑娘们私下里咬耳朵时也时常提起，这群人平日里压抑得紧了，时常不把女人当人看。

　　这银子赚得辛苦，她们有苦难言也只能忍着。毕竟连满娘自己都得伺候太监。

　　满娘知道二爷的规矩，帮他除了外衣之后便不再动手了。她从架子上拿来一个盒子，里头都是二爷惯喜欢用的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