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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等待史蒂文·格兰特下班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在博物馆二楼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像只被水的漩涡挟进了蓝鲸肚子的小鱼。那些陈列的展品——摆放在玻璃柜里的沙、土、泥,或者石头和灰捏成的神与人像,兼收并蓄地在我左右手边依次排开,从进门的那堵墙起往直到尽头的另一端,使我偶尔会以为自己正在一条水面宽阔沉静的长河中走动。
      出发前我在谷歌地图上做了功课,知道博物馆六点整关门,不过那时我还没有要和一位在这儿工作的礼品店售货员一同吃晚饭的打算,因此现如今的逗留自然也在计划之外。五点四十左右,保安最后一次上到二楼来巡逻。其实二楼已经只剩我一个人了,但他还是恪尽职守地绕着空荡荡的走廊完整踱了一圈,然后才在经过我时礼貌地开口提醒:女士,我们要闭馆了。我正坐在软垫上看一部很短的纪录片,讲一个名叫蒙苏埃夫的古埃及人。他死后的第四十八天,他的妻子塔努艾特也离开了人世。之后的一千多年里,他们都一起被埋葬在底比斯的地下深处,直到英国人把他们从那儿挖出来。这位好心的保安陪我看完了最后半分钟的内容(罗尼——我从他挂在腰间的工作证上瞥到他的名字;也许罗尼这个名字本身就意味着他是个慷慨的人),接着我们一块儿下楼。
      远远地我便瞧见站在礼品店柜台后面的史蒂文:他被一群小孩缠住了。他们纷纷向他索要各自看中的商品,十几张稚嫩的嘴一齐爆发出穿云裂石的咆哮和尖叫,足以将博物馆内的任何一名法老从长眠中惊醒。哪怕是奇异博士在场也不一定能够同时应付得了这么多小恶魔的围追堵截,何况史蒂文还是个既没有博士学位也不会徒手画传送门的普通人。等孩子们一窝蜂地散去,他才得以埋下头去清点手里那把满满当当的硬币和小额钞票,而我则借机打量起这个与我仅有一面之缘便被我强行纳入临时交友圈的男人:他那件灰扑扑的旧夹克里套着和昨天一样的衬衫,是慈善店里随处可见的款式,颜色繁多却区别不大,被白线切割成三角和矩形的图案,像一些学艺不精者对克里姆特的拙劣仿作;他的头发大多乱糟糟地或蜷或卷,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失魂落魄的干瘪,仿佛身体哪处拉了条看不见的口子,以至于生命力正从那儿汩汩流出。尽管他看起来并不羸弱,但身上如影随形的沮丧和狼狈却最终汇聚成某种古怪乃至偏颇的矛盾。总的来说,史蒂文便是女人的父亲和丈夫不愿她们去主动接触的那种男人,因为他们一直以来所极力掩饰的东西总会因为他这类人的存在而变得无所遁形。
      “嗨,史蒂文,”我和他打招呼,“一切都还顺利吗?”
      “哇噢,那是当然,很顺利,再顺利不过了。我刚刚接待了一群孩子们,他们非常热情,每个人的求知欲都很旺盛,拿着他们挑中的毛绒玩具问我这是什么。我说这是圣甲虫,他们很兴奋,喔!圣甲虫!我知道!就是法老陵墓里那个会吃人的虫子!我说如果你们多看一点科普读物少看一些好莱坞电影的话,就会知道圣甲虫其实就是蜣螂,而蜣螂的食物清单上从来就没有活人肉的选项——不,这不是重点,也许我是想说——,”他合上装钱的抽屉,然后抬头看我,“也许我是想要确认一下,斯特拉达小姐——你到现在还没有回去,是因为在等我吗?”
      “我说过要请你吃晚饭的,史蒂文,”我有些好笑地盯住他的眼睛,“还是说在你看来我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
      “不不不,我没有那个意思,我以为那也只是个想要摆脱我的借口,”他顿了顿,“就像「正在赶路的示巴女王」一样。”
      “好吧,我道歉——如果你还在为那件事耿耿于怀的话。我承认,就算是对待一个陌生人,我那时的态度也有些太过粗鲁了。所以就当是帮我一个忙,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让我请你这顿晚饭,也许我会和你解释一下为什么昨天我会对你出言不逊,以及为什么我要打扮得像个脱衣舞女郎一样在伦敦街头一路狂奔,”我磕磕绊绊地同他说道。我极少主动向人示弱,尤其和熟人相处时更甚,以至于当我说出这番话时,连我自己都搞不清这到底是发自真心还是仅仅钻了与他不甚熟识的空子,“现在,如果你还没有因此抗拒与我相处的话,我想这顿晚饭也许还算数?”
      最后我们一起去吃了麦当劳——是的,麦当劳,全球最大的连锁快餐店之一;堂食,找了处可以面对面坐的双人位置。穿过特拉法尔加广场时,我就已经做好了钱包可能会大出血的准备。晚饭地点由他挑。如果他想吃牛排,那我们可以去伦敦最好的西餐厅,部位随便他喜欢,几分熟都行;如果他想吃中餐的话,那么我也可以先找台ATM机取些现金。但当我问起他的决定时,他却露出羞涩的讪笑——我为此浑身汗毛倒立,深感毛骨悚然——对我说:要不我们去麦当劳?我不想使你难堪,但我是素食主义者,而我刚好知道麦当劳有提供植物肉的套餐。我想不出任何反驳他的理由,于是我们去了离博物馆最近的一家麦当劳,买了他提到的植物肉套餐和我心心念念的双层芝士牛肉堡,搭配上小食和两大杯冰可乐。我知道这一顿的热量算下来至少得有四位数往上走,但是去他妈的热量!我已经饿了整整一天了,现在至少先让我填饱肚子再说些有的没的。
      “那么谁先开始讲话呢?你先还是我先?”史蒂文·格兰特从纸盒的一侧抄起汉堡,“说实在的,我到现在还有点懵。不是谁都能够连续两天碰上一位像你这样...引人注目的女性,一天扮成示巴女王,一天又像个贵族小姐;然后还能被她邀请,现在坐在这里一块儿吃汉堡。”
      “我可以解释。你想听哪个版本?精简版还是完整版?”
      “要不先试试精简版?”
      “没问题。精简版内容如下:我和我的前男友大吵了一架。现在没人和我一起做期末作业了,所以我只能到博物馆来找些灵感。以上,结束。”
      “好的,我选完整版。”
      “那就得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如果你确定要听这个版本,就得提前准备好充足的耐心。并不是说这个故事的时间跨度很长,长到要从我出生时讲起。实际上所有事情都只发生在一天之内。只不过我说话向来都很啰嗦,也不擅长抓重点,甚至还有可能在已经达成共识或者我们都经历过的事情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强调。但如果这样能够稍微减轻一点我给你带来的疑虑,或者让我自己感到好受一些的话,也许向你这位陌生人倾诉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因此,我会把这一天之内发生的事完完整整地讲给你听——如此糟糕透顶的一天。”

      昨天早上出门时我发现我死活找不着自己的蓝牙耳机。这不是个好兆头,因为我向来都坚信祸不单行,如果一大早上就触霉头的话,接下来的一整天也不会走运到哪儿去。我找遍了所有它有可能被随手搁放或者不慎掉落的地方,就连长筒靴都被我拎着鞋跟倒过来抖了好几遍,但它就是不见踪影。也许你会觉得我有些钻牛角尖,但想像一下,假如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早上都是听着尼古拉·迪巴里的歌去学校,那么一旦哪一天你不这么做,相信我,那感觉和被迫上街裸奔不会相差太多。我很想再找找,哪怕把公寓翻个底朝天,但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那天我在有一个很重要的表演——我不记得有没有和你提到过,我是去年才到伦敦来的,现在在LAMDA念研究生,四舍五入算是半个预备演员——如果我毕业后能够找得着工作的话。说回这场演出。其实它也没那么重要,充其量只是一帮学生们的小打小闹罢了。学校剧院算是个公共资源,只要表演内容不太伤风败俗,一般都能批得到场地。演出的发起人是我的前男友希金斯·威尔森。几个月前的某一天——大概也就是我们这批新生入学后没多久——他突发奇想,要纠集起一大帮人手来排演一次歌剧版的《所罗门》。其实希金斯原本还想把它改编得再现代化一点,往《摇滚所罗门》那上头靠,不过鉴于我们第二学年会有一个莎士比亚作品的现代化改编项目,于是他决定把聪明才智留到那个时候再发挥,弄个《摇滚麦克白》之类的。我当时和他正处在热恋期,几乎他说什么我就是什么,何况他的确是这方面的人才,而我也还挺喜欢亨德尔的。我们筹备了好几个月,中间也经历了些挫折——我和他分手了——呃,感情问题也许不算,因为分手时我们约好了要以大局为重,谁都不准把私人恩怨带到表演里去。总而言之,我们凑齐了所有的角色:扎多克,利未人,娼|妓,所罗门的王后,甚至搭上一整支管弦乐队。
      我们排练了好些个月,昨天正式登台演出。所有人都换好了衣服,闹哄哄地在后台等待开幕。如果《所罗门》不是被希金斯大刀阔斧地改编过,那么我们本该依照清唱剧的传统穿西装和礼服登台。但希金斯讨厌循规蹈矩。他执意要在里面添上些表演和布景的要素,于是我们所有人都换上了缝着亮片的演出服,那是希金斯一个做漫画家的姐姐在参考了一些油画和几版圣经插图后替我们设计的。我饰演示巴女王,要到第三幕——等到《示巴女王的到来》那一幕我才会出场,因此要在后台呆很长时间。不知为何我心中总有些惴惴不安,也许那副失踪的蓝牙耳机仍正以某种形式在我的思绪里作祟。然后我就看到饰演其中一位娼|妓的瑞贝卡对我露出古怪的微笑。我正要开口质问,却突然察觉到这不大对劲。瑞贝卡并不是在对我笑,而是想要说些什么,只是她嘴唇艰难地蠕动了半天,也始终没能发出任何声响。很快,她就连普通地站着也做不到了,脸上的皮肉和左半边身子一直耷拉着往下滑,像只被狠狠揍了一拳的劣质冰激凌。
      “嗨!瑞贝卡!”我冲上去扶住她,“你还好吗?发生什么事了?有没有人来看看她到底怎么了?”
      所有人都围了上来。饰演扎多克的那名男生平时在学校附近的医院里做志愿者,稍微有些这方面的经验。他仔细打量了几眼瑞贝卡,说这是中风的症状,必须马上送她去医院,一刻也不能耽搁。说罢他便掏出手机开始叫救护车。其余人则聚在一起商量瑞贝卡的那段戏份该怎么办。《所罗门》第二幕化用了圣经中两名妓|女争夺一个婴孩,最终由所罗门王判明是非的典故。如果瑞贝卡上不了台的话,那么三重唱就会变成二重唱,二重唱就会变成所罗门王与空气斗智斗勇。好在这时饰演所罗门王王后的哈珀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本科时期她参加过不少社团活动,也曾登台演出过好几次《所罗门》——当然,她指的是原汁原味的——清唱剧的那个版本。哈珀说以往由于人手有限,一人同时出演两个非主要角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可以既扮演王后也扮演娼妓,毕竟这两名角色都是女高音,而且也不会在同一幕里登场。更重要的是,这是我们当前唯一的出路。希金斯有些不大乐意,可他没得选,于是由哈珀分饰两角的事儿就这么草草敲定了下来。不过另一头也不顺利。急救电话是打了,电话那头态度也不错,只是始终没看见救护车开过来。再这样下去谁也没发担保瑞贝卡会不会死在我们跟前。我想该是我有所表率的时候了,于是我站起身来。我说别等了,叫优步,我送瑞贝卡去医院。
      希金斯差点当场癫痫发作。他还以为我在和他闹脾气,刻意挑了这个本该成为他人生又一光辉时刻的节骨点要给他难堪。但他不能在众目睽睽下发火——他甚至认为这也在我的预谋之内——只能咬紧牙关,一字一句,像个喷口堵了的蒸汽水壶,每句话都给锈垢剁成几截:别闹了,薇拉!你送瑞贝卡去医院,那我们的示巴女王怎么办?那可是《所罗门》的第三幕!是《示巴女王的到来》!是《歌剧院之夜》里的《波西米亚狂想曲》!就当我求你了,薇拉。救护车会来的,肯定会来的。你在这儿好好呆着,别往外头瞎跑...或者让其他人送瑞贝卡去医院。
      救护车?希金斯,你在这儿呆的时间比我久得多,救护车有多难来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其他人?你舍得从管弦乐队抽走哪个人吗?或者砍掉别的角色?我是唯一一个要等到第三幕才上场的人,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足够我把瑞贝卡送去医院再赶回来了。我知道这部剧倾注了你的心血,你不计代价地想要它好,但是希金斯,你不要忘了,这是我们曾经一起为之努力过的东西,我对它的爱并不比你对它的少。如果你能明白这点的话,就赶紧帮我搜搜看离这儿最近的有溶栓条件的医院在哪——我保证,我一定会赶回来的——示巴女王一定会准时准点地到来的。
      总之我说服了希金斯,叫了辆优步。其他人七手八脚地帮忙把瑞贝卡抬上后座,让她平躺在那儿。希金斯仍有些焦躁,再三敲打车窗提醒我动作一定要快点,越快越好。之后去医院的路上倒还顺利,连红灯都没遇上几个。到了医院立刻便有人接手。我帮着给瑞贝卡换了衣服,填表,回答医生的问题,直到她的室友收到消息赶来接我的班。简单和她室友客套了几句,我便立刻重新叫了辆优步往回赶。结果你猜怎么着?——堵车!大堵车!动弹不得!明明来的时候路上清净得很,天知道怎么在医院呆了不到半个小时出来路上就堵成了这副鬼样子!好在那时离学校已经只剩几百米了。我一横心,跟司机说不用送了,我就在这儿下,剩下的路我自己走,他过会儿点到达就行。脚一挨着地我就开始往学校的方向没命地跑。我看到行人在看我,听见他们议论我。我承认,但凡一个做过演员梦的女孩都会有那么点儿希望能够有朝一日变得万众瞩目的想法在里头,但至少是在其他的——更璀璨一些的场合,而不是在伦敦西区的街头一路狂奔,像个身上背了几百万债的脱衣舞娘。我不得不安慰自己,都已经这样儿了,再坏还能坏到什么程度呢?然后,然后——

      “——然后咱俩就撞上了。”史蒂文·格兰特总结道。他嘴里塞满了汉堡,脸被撑得僵硬不已,仿佛在用腹语说话。

      是的,然后我就和史蒂文·格兰特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满怀。当然,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叫史蒂文·格兰特。如果可以,我更愿意称他为“一块凭空出现的齐人高的绊脚石”。事故发生在威尔逊大道的某个拐角处。我没能刹住脚步,绊脚石先生也来不及做出反应,我的脑门撞在他的下巴上,发出人们印象里骨头撞在一起时会发出的那种将碎未碎的清脆声响。这一下倒也不疼,毕竟那儿再怎么说也是人全身上下最难啃的一块骨头。可接下来的事就有些难堪了。我还在原地发懵,脑子里仿佛有上千只蜜蜂正嗡嗡叫唤。但紧接着便有一股强而有劲的力道拽住我的假发(是的,假发,因为前不久我刚刚把头发染成了蓝色,有点像《阿黛尔的生活》里的艾玛。鉴于所罗门王那个时代并没有染发剂,因此正式上台时我还是得戴着假发。希金斯私下里和我说,他不是没动过把这出剧改编成《太空歌剧所罗门》的心思,如果那样的话一位蓝色头发的示巴女王就刚刚好。不过要搞太空歌剧成本就有点高了,至少现在的他高攀不起),把我狠命朝前拖去。我以为是这个男人发恼了要对我动粗,于是拼命挣扎起来,手脚一通乱蹬,好几次差点一拳挥在他的脸上。他不得不大声解释:“停下!小姐!这样不会起到任何帮助——你的头发卡在我的衣服拉链里了!”
      我立刻安静了下来。情况很尴尬。我的几撮假发缠在他的拉链上。我无法抬头,不得不维持着一个预备撞向他胸口的姿势。他则努力想要解开它们。不知是要安慰我还是安慰他自己,总之他手上忙活着,嘴里也喋喋不休了起来:“好的,让我试试,我有在想办法了——噢,该死,这是个死结。小姐,我也许能够解开,但是得花上些时间——”
      时间。这个词让我浑身一颤。我现在最不能付出的就是时间。“停下!”我说。他似乎被我镇住了,手里动作稍微放缓了些,但仍在继续。“我说停下!”我又重复了一次。这回他的手彻底缩了回去。我把手指顺着假发边缘插|进去,取下发网上固定用的发卡,然后当着他的面从里面钻了出来。紧接着,我将那几根假发在食指上绕了几圈,然后狠狠一扯,它们便从中断成两截,多出的那部分轻飘飘地落进我的掌心。
      “哇噢!这可真是——”眼前这人似乎被我吓了一跳。他反复打量了几眼我那头扎眼的蓝发,努力想出一个不那么冒犯的形容词,“——让人眼前一亮。”
      【TBC】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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