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辛西娅的前世今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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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叫辛雅的女孩死了。
死前第三天，女孩结束了漫长的化验和诊治，随诊断结果一同下达的是一纸病危通知书。
死亡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人们终其一生都在假装它并不存在。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女孩可能正穿着她精心淘来的小裙子，戴着绛红色的大发卡，也许还会别着一枚亮黄色的可爱胸针，化好浅妆，去看某个艺术展、某个歌舞剧，又或者只是悠悠闲地宅在家里度过这轻飘飘的假日好时光呢。而令辛雅始料未及的是，病魔甫一露出狰狞的面容，死亡的镰刀便要遽然探下了。这些未享受尽的欢愉，即将成为生命的遗憾；从现在开始，她便已进入生命的尾声，紧要的事项是盘算优雅地离开，如她曾经努力优雅地活着一样。
死前第二天，女孩回到家中，细细梳理了她的遗物。
是的，她有一笔小小的存款。这是她工作几年以来的积蓄，曾经是预备给自己所向往的美食、旅行、婚礼——尽管她连对象都没有，她在这件事上一向宁缺毋滥——如今，心思细腻的女孩将各处的余额转移到一张银行卡内，耐心确认没有缺漏，便列好明细，慎重地交付给家人。这笔钱和家中的储蓄，料想足以支撑家人的余生。一思及此，女孩的愁眉便略微舒展。
除此之外，满满当当的书架、衣柜已被妈妈捯饬整洁，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上。这位可敬的母亲仍希冀着女儿奇迹康复后能继续居住在这熟悉的房间，或者即使不幸的话，这房间也将预备给女儿的亡灵。直到走出卧室外，轻掩住房门，才不禁抽泣出声，用衣袖抹去眼泪。
趁家人不在的间隙，女孩勉力下床，在尚未被妈妈整理的抽屉中翻出几个精致的盒子，这是少女的秘密——中学时期的追星杂志、画着可爱图案的歌词抄写本、断断续续心血来潮的日记，或许还夹杂着某个倒霉蛋写的情书。女孩逐一看毕，又小心翼翼地将其藏进床尾的收纳箱里，然后费劲爬上丨床，长舒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重大的工作。女孩有时觉得这没有必要，有时又觉得很有必要。她看向床尾，感觉像是在向自己的葬礼行注目礼。
死前最后一天，女孩平静地宽慰了病床前的亲友，一一告别。
她是一个要强的女孩，即使病痛的侵袭愈演愈烈，依然努力维持住表面的平和。如果是健康时，她一定会调笑道：表情管理，可是淑女的必备技能哦。直到再也支撑不住，胸脯起伏两下，轻声咳嗽出来，用眼神表示想要休息，便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生命的逝去。
有一种流传已久的说法：人死之将至，在弥留之际，生前的一切记忆会如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放映。这种传闻无从考据，毕竟死者总无法将他确认到的实情传回现世，可不就由得活人编排了。比起这个说法，女孩更喜欢一个词——逝水流年。普鲁斯特写过一本书，有一种译法便是《追忆逝水流年》，这会儿正摆在她的书架上。这个词从字面上看，就好像一个人中了邪躺在河底，眼看着潺潺流水、粼粼流光、落叶、浮木、空玻璃瓶，一样一样从身上流过去。①
而此刻的辛雅确信她什么都没有看到。她眼前仍是只有一片空寂的黑。耳边亲友的小声啜泣，伴随着房间里时钟的滴滴答答，窗外风吹过树叶的窸窸窣窣，这声音愈来愈小，直至低不可闻。她感到器官在衰竭，痛觉、听觉都开始消退，就好像是她的灵魂正渐行渐远。
辛雅感觉自己飘了很久，很远。飘过了空间的藩篱，时间的无垠的荒野。她感受到四季变换，仿佛度过了几百个寒热交替；她嗅到海风拂面而来，卷起浪花拍岸的咸湿气息。远方飘扬来深邃的钟声，带着古老陈旧的韵律，愈显悠长。她感觉自己在降落，失重感让她几近晕厥。
在即将昏睡的边缘，眼前却骤然亮堂起来。光从天上飞流而下，织成无数道幽蓝的匹练，汇成一条朦胧空灵的瀑布。这幽蓝如此深邃，仿佛可以掬于手指之间。②
无尽幽光中，逝水流年从女孩眼前倾泻而下。她看到无数个画面——北大西洋的季风吹拂过塞纳河畔，穿过巴洛克风格的建筑群，经由路易十五广场上的喷泉、雕像，掠过新桥、凯旋门，又忽焉而去。
她看到了另一个女孩记忆的吉光片羽，从初生襁褓，牙牙学语，到豆蔻梢头，碧玉年华。层层叠叠的画面涌入眼帘，汇入脑海，如梦幻泡影，像是一场梦，却又如此真实。
画面戛然而止，这幽光散去，她也随之散去。化作点点微光，乘着轻风，穿过香榭丽舍大街，翠柏和法桐的林荫道，倏然钻进街边的一栋华贵的宅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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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叫辛西娅的女孩重生了。
这是一座硕大的府邸，大小客厅、正室偏房，尽数齐备。雕梁绣柱,画栋飞甍，极尽奢华。庭园种着巴黎时兴的荫树，修剪得错落有致，正中矗然立有一株参天朴树，高有二十米许，上个世纪自普罗旺斯移植而来，树冠圆满繁茂，树荫浓密宽广。正院则有圆拱回廊，沿袭着古典的佛罗伦萨风格，花岗岩廊柱上是繁复的雕花，古色古香。凡此一切，无不彰显着十足的贵族气象。
府邸偏房，相比正厅略显局促，只一扇狭小的窗户开向东南，正午以后便略显晦暗。靠墙陈列着一套细长胡桃木家具，表面木纹经久已有磨损，罩着一条白布帷，布帷边缘裁切出假花边，顺着桌檐垂下。桌边是一件木制的椅子，扶手漆成红色，椅面垫着麦秸织成的草垫。
辛西娅睁开眼，略显疲惫的眼神依然不乏明亮。
她正是这样一个光彩照人的小姑娘，当她从病榻上醒来，仿佛连带着整个卧室都多了一些光亮。即使面庞还残有几分病容，肌肤苍白，略有些娇弱，也不足以掩盖她的俊俏，反而更增了一缕静美。
“谢天谢地！”菲莉丝太太惊喜出声，她是如此喜出望外，以至于倏忽离开木摇椅站立起来，双手兴奋得环握在胸前，面容上的褶皱也舒展开来，“小姐，您醒过来啦……”
这位菲莉丝太太，正是女孩的贴身女佣。老女仆头发已有许多斑白，打个卷收容在卷边白色软帽里，衣着一条黑色粗呢袍，领口露出雪白的围巾，颈上挂着一个镀金的小十字架，腰上系着红绿方格的粗布围裙，是常见的女佣装扮。她年纪已有五十有余，身躯矮胖，而面容慈祥，盛满了温暖的爱意，给人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是的，菲莉丝太太，辛苦您的照料，我感觉好多了。”女孩语气真诚，在她接受的记忆中，老女仆总是这样忠诚和温和，是这个家里她最能信赖的依靠。
可怜的辛西娅小姐，母亲早逝，在她的儿时记忆里，只来得及留下几段浅浅的温存片段。至于父亲，忙碌的威尔·德·卡斯蒂伊子爵？这位先生尽日忙于交游作乐，在声色犬马之余，为数不多的父爱也都给了他的宝贝儿子、女孩的同胞兄长——未来将继承他们卡斯蒂伊家爵位的小巴特；而对女儿，威尔子爵向来疏于照顾。正因为此，生于贵族之家，幸或不幸的小辛西娅，自母亲去世起，饮食起居便少不了女仆菲莉丝的操劳。
“感谢天主，您会没事的。”菲莉丝太太是虔诚的信徒，她将辛西娅的病愈认作是天主的仁慈，天主不愿带走她可怜的女孩，“小姐，我这就差人去请医生，您一定不知道，在您昏睡过去的时候，医生可是说您已经病到……哼，我倒想看看他窘迫的样子。”
“哈？谢谢你，菲莉丝。”
“小姐，请您稍作休息，有事请唤我，您知道的，我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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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后，卡斯蒂伊宅邸会客厅。
“子爵大人，情况便是这样。”手提着诊治工具箱的中年医生，恭谦地说道，“真是个奇迹，令媛的病患已无大碍，离完全痊愈不远啦。”
“嗯？”威尔·德·卡斯蒂伊子爵眉毛向上一挑，露出几分自以为威严的神色，“那依你的意思，就是还需治疗喽？”
医生微微一愣，从这位素有豪奢“美”名、浪掷千金的子爵话中嗅出一些刻薄的酸味，转而答道：“不、不，已不需再服用药物，请稍注意日常调理即可，相信以子爵先生您的万贯家财，贵府吃穿用度自是不需我来置喙，这便告退，祝贺令媛早日安好。”
威尔子爵眉峰稍展，仿佛极为受用，两片薄薄的嘴唇咧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右手一挥，示意管家送客。
管家老贝尔是个身形瘦削的老头，摆出恰到好处的礼节，陪送医生出门去。
贝尔管家总是穿着黑色的圆檐礼帽和长款外套，寡言少语，有一种优雅精干的老绅士风度。早在三十多年前，得是1780年代，卡斯蒂伊家的老子爵还在世时，他便来到府上了，那时的威尔子爵还是穿着七分裤和海军衫③，在庭园回廊里跑来跑去的小小公子。照着他精神矍铄的劲头，说不定等到巴特继承父亲的爵位后，他还是卡斯蒂伊家的管家呢。正因着这悠久的渊源，即使威尔子爵一向刻薄，但面对这位忠实的老仆，脸色也缓和三分。
空荡的大厅里，子爵斜躺在沙发靠背上，愈觉惬意。他很得意这件盖着荷兰黄丝绒椅套的桃花芯木沙发，是月前花重金从大洋彼岸的佛罗里达州购入，请了巴黎顶有名的工匠制成，摆在这宽敞奢华的大厅里，大大地装点了他卡斯蒂伊家族的门面。这位已逾不惑之年的子爵，一向刻意维持着表面的精致，略带皱纹依然白皙的手，把玩着身上蓝色礼服的丝质纽扣，进行着他的盘算。
似乎想到了什么绝妙的主意，子爵起身，唤来女佣菲莉丝，吩咐请小姐过来。
子爵对自己的点子无比得意，“告诉辛西娅，我为她安排了一个无法拒绝的姻缘。”
菲莉丝便向着偏房的小姐卧室去了。
她是如此爱护辛西娅小姐，没有人比她更懂小姐的心思和脾气。不幸的是，她更清晰地知道，在卡斯蒂伊子爵家，这个男人说一不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辛西娅的前世今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