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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尾声 春风未语 ...


  •   春城无处不飞花。
      晨光微熹,五更三刻敲过,城门大开。大道两旁青草茸茸,远山吹来了一阵潮湿而芬芳的微风。
      这充满生机的风拂过了青铜大门上的暗锈,穿过了苔痕碧绿的青石长街。斜街上一面酒旗高高招展,迎风鼓动,像是一片酡红欲流的朝霞,被旗杆挂住了一角,便在这伶仃的云端安了家。
      霞光微映下,街道两侧的人们逐一支起了门板。三两窗口冒出了白雾,一缕薄烟扶摇而上,飘入高阔的青霄。
      早点摊的小贩架好了摊面,叫卖起来。吆喝声中,长街尽头忽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青石街道的尽头,奔来了两匹骏马。马是皮毛油亮的枣骝马,马上的人更是容姿出众的少年人。
      当先一人青衣玉带,身姿挺拔,座下马奔得最疾,快得像是一阵穿堂飞柳的清风。
      他青袂翩飞,策马奔来,眼看就要冲到那早点摊上。小贩骇得面无人色,错手打翻了摞得高高的笼屉。冒着白气的蒸笼摇摇欲倒,那青衫人连忙一手勒马,另一手挥起了黑亮的马鞭。鞭落之时,尾端恰好轻轻勾住了笼屉,他再一扬鞭,就将那高高的竹笼扶正了。
      那小贩惊得呆了,半晌未动。马上的青衫人低头对他一笑,歉然道:“抱歉得很,吓到你了么?快瞧瞧东西有没有事。”
      小贩这才反应过来,扑到笼屉前开盖一瞧,雪白的面食俱都安然无恙。他赶忙抬起头来,道:“没事……”
      他话未说完,不禁顿住了语声。他总算看清了马上人的样貌,竟是个爽朗清举的青衣少年。但见他眉如墨画,目若朗星,一簇浅金色阳光般的笑意,始终笼罩他面庞。
      这阳光也映耀着他面上一道淡褐色的刀疤。那疤痕自眼角划到嘴角,反倒为他平添了几分野性的魅力。
      这时,第二匹马也赶了上来。马上仍是个少年,微一皱眉,对那青衣少年道:“小鱼儿,以后万不可如此莽撞。”又对那小贩歉然一笑,点了点头。
      他容貌也极俊美,眉目间和那青衣少年似有五分相像,只不过穿了身雪白的衣衫。若说那青衣少年是一株立根于绝壁的青竹,翠叶承清霜,他就是云蒸霞蔚里的仙树,春枝坠寒露,当真是一双皎如玉树临风前的翩翩少年。
      说话间,两匹马又一前一后地奔远了,直直奔出了城门。那小贩回过神来,只觉得像是在匆促间做了场梦——他和街边邻里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两个少年。
      他们常常会在清晨驭马出城,又在黄昏时回来。他们虽姿容过人,身手拔群,却一点也没有那些大家公子的傲气,甚至还在附近买过早点、和街坊邻居搭过话,是以不少人都记得很清楚。
      人们禁不住好奇,他们为什么经常跑出城去?有人说,是兄弟两个结伴踏青;也有人说,这样好的年纪,这样好的天气,少年们自当是去瞧自己心爱的姑娘。
      于是便有人想要瞧瞧,能与这两人般配的女子是如何仙姿佚貌。
      只可惜他们至今都没这机会。
      策马出城的两个少年,从没有带回过他们日日相思的姑娘。

      江南。春天。
      春风拂过了青翠的峰头。群山之间,一碧千里,几无杂色。澄明远水生光,重叠寒山耸翠。
      幽暝的山谷中,芳林如雾,鲜花成泥。
      春日的山花开得正艳。桃树、杏树与梨树错落而植,桃红中数点莹白,宛若一片瑰红的霞海透出了点点霜白的雁影。
      繁茂的花树下,一脉清溪淙淙流过。金闪闪的水面上浮着数片花瓣,水中几尾游鱼隐约可见,佁然不动,俶尔远逝。
      日光下澈,一个淡淡的影子投在流水与白石间。溪边正立着一个少女,雪霜般的白衣上映透了鲜丽的花影,如在白绸上添了大片艳美的刺绣。她螓首低垂,眼如凝波,出神地望着水底的游鱼。
      不知过了多久,这静谧的山谷外竟隐约传来了人声。白衣少女容色未改,莲步轻移,亭亭走过了溪上的小桥。
      她还未走到石门前,两名来客就闯了进来。
      来客中的白衣公子瞧见了她,立时眼睛一亮,唤声“苏姑娘”。身边的青衫少年则在东张西望,似在找什么人。

      苏樱对花无缺一点头,瞧了小鱼儿一眼,道:“你莫要找了,江玉颜还在房里睡觉呢。”
      小鱼儿皱眉道:“太阳都晒屁股了,她还没起床?”
      苏樱道:“她这几日忙着照顾她父亲,还要帮我打下手,昨夜告诉我要多睡一会儿,谁都不许打搅她。”
      她特意强调了“谁”字,小鱼儿只有收回了迫不及待要往厢房里跑的腿。想到江玉颜这几日的劳累,他的心头绵软下来。
      花无缺不觉失笑,叹道:“玉颜是该多歇歇了。小鱼儿,你们还未成亲,你擅闯闺房总是不妥。”
      自从那日知晓了彼此乃是同胞兄弟,花无缺生性稳重,自然而然成了哥哥。二人相处仍如朋友,只是他时常会不自觉地拿出些兄长的架子,苦口婆心地劝导弟弟。小鱼儿知道他性格如此,遂一笑置之,又或是干脆顺着他说下去。
      譬如现在——他也不禁叹了口气,道:“你难道还未看出,不是我不愿娶她,是她不想嫁我?这些天她和我说的话还没有和苏樱说得多。”
      苏樱淡淡道:“和我说话怎么了?她以前就是和你说得太多了,才跟你一样嘴欠。”
      小鱼儿笑道:“这就叫近朱者赤。”
      苏樱瞟了他一眼,道:“这一点她却不及你。”
      小鱼儿道:“什么?”
      苏樱嫣然道:“江玉颜的脸皮还没你的厚。她总算还没被你彻底染黑了去。”
      花无缺不禁一笑。他听着小鱼儿和苏樱斗嘴,瞧着眼前水秀山明的好景色,心中充盈了无以复加的幸福之意。一年前他还是个无亲无故的迷茫少年,眼下却有了骨血相融的兄弟,也有了知心解语的朋友。在这样充实的欢欣之下,满山鸟语花香都愈加清新动人。
      而他和小鱼儿的身世之谜得以揭穿,还要归功于一个人——如今在苏樱居所休养的怜星宫主。

      那日双骄兄弟相认,怜星宫主重伤垂危,小鱼儿和花无缺本欲寻找苏樱为她诊疗,不料苏樱和江家父女都失去了踪影。他们带着怜星又赶回了龟山上,果不其然找到了三人。
      江玉颜忧心父亲的毒势,见到真相大白之后,就抱起武功尽失的江别鹤、拉起了不会武功的苏樱,一路飞奔回苏樱居处。江家兄弟紧随其后赶到,苏樱在两个伤患间忙得焦头烂额,所幸燕南天及时带着“鬼医”万春流赶来,才化解了燃眉之急。
      怜星被邀月拉着腕子强行逼入了一股真力,又遭她打了一掌,幸得万春流和苏樱合力救治、花无缺在旁指点“移花接玉”的行功路线,挽回一线生机。但她经脉已遭破坏,武功半废,身子较普通人还更弱些。
      她卧床之时,燕南天等人也常来看望。后来她渐能下床走动,就推辞了众人的关心,只愿和几个少年少女见面。苏樱自是不会阻止,她与怜星皆喜静,几个月来接连有数人踏足幽谷,她本就有些心烦。

      怜星这厢频有佳客来访,江别鹤那厢则是清净得很。他虽被苏樱及时塞入了些解毒的药丸,还是晕迷了整整两天。
      那毒药是他向魏无牙讨来的,乃是无牙弟子自尽所用,魏无牙自己也死于此药,自是药性极烈。他睁开眼后就瞧见了趴在一边睡着的女儿,想唤她一声,喉咙却如沙漠般干燥。
      江别鹤虽未死于药性,却被毒哑了嗓子。小鱼儿得知此事,心里五味杂陈。出卖他父母的仇人阴差阳错得到了报应,他担心的却是仇人的女儿——自从江别鹤中毒,江玉颜就忙着照料他,几乎没和他说过几句话。她到底怎么样了?

      他第一次上山去见江玉颜,是在山谷后坡上找到她的。
      她在山涧清泉下的水潭里舀水。几滴清透的水珠溅在她莹白面颊上,在阳光下看来斑斓生光,绮艳不可方物。
      小鱼儿不觉一怔。江玉颜神色如常地对他打了个招呼,舀满了第二个大木桶的水,就要提起来往回走。
      小鱼儿知道她提这些东西轻而易举,还是抢步过去帮她拎了起来,道:“都要送回苏樱那里?”
      江玉颜也不跟他客气,连虚情假意地接回来的动作都没有,道:“是呀,做饭和熬药都要用。”
      小鱼儿本以为他们度过大难后终于能亲密无间地待在一起,却未料到江别鹤竟会中毒,将江玉颜生生挽在了身边。
      他原本有许多话想和她说,现在竟说不出口了。面前的少女洁白、温润、柔和,像是一块沾满污淖的白玉被山间的清风一丝丝濯净,某些清澈而深沉的心事沉于湖底,谁也看不清。
      他只好没话找话,道:“你爹的毒怎么样了?”
      江玉颜顿了一顿,略显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多谢鱼兄关心,他五脏还有余毒淤积,但性命已无碍。燕南天准许你来探望了?”
      小鱼儿道:“我来探望你,又不是探望江别鹤,燕伯伯为什么不准?”
      他语气云淡风轻,话中的情意已是十分露骨。
      江玉颜却轻轻拨开了话头。她眼波流动,道:“你们还真是好心。但我这边用不着帮忙,你和无缺去帮帮苏樱吧。她又要忙着照看怜星宫主,还要帮这么多人做饭,委实辛苦得很。”
      她竟像是要直接赶人了,小鱼儿心里一着急,便道:“我也会做饭,可以帮你们一把。”
      江玉颜柳眉一扬,道:“你会做饭?”
      小鱼儿笑道:“这世上我不会的事只怕还不多。”
      江玉颜轻飘飘地瞟了他一眼,嫣然道:“那鱼兄就请提着水去后厨吧。记得少放辣,多放糖。”
      小鱼儿还未回过神来,她就猛然掠起身形,轻盈地掠下了青翠的山坡。

      此后数次都是这样,小鱼儿急于贴近,江玉颜却是若即若离。她既不疏远他,又不似情人般和他亲密,凭空里紧绷着一根弦。鱼儿急不可待地想咬钩,鲜甜的饵却犹豫着绷在半空。
      小鱼儿自是难受得很,但又隐约猜出了几分她的苦衷。父亲病重卧床,她去忙着谈情说爱似乎有些不妥,更何况还是和他江小鱼。
      正如他厌恶江别鹤一般,江别鹤也极度厌弃他。抛去他对他种种恶行的揭穿不谈,单是拐走江玉颜这一桩,就足够江别鹤恨他入骨。连苏樱都对小鱼儿道:“你看见他不舒服,他瞧见你也胸闷气堵,不利于康复。你们还是莫要见面为好。”
      小鱼儿无可奈何,只好专心帮忙做做饭、干些杂务,偶尔找花无缺倒倒苦水,竟也自得其乐。他们在血雨腥风里浸淫了太久,今朝处在青山绿水之间,一颗年少的心便盛满了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如痴似醉、不能自拔。燕南天怜惜两兄弟此前受苦太多,就由着他们去山上散心。
      龟山无牙门已灭,白山君夫妇听闻燕南天到来,早已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山上忧患既除,少年人们越发奔忙肆意。
      小鱼儿和江玉颜经常替苏樱跑腿,来到水潭边上泡泡衣服、舀舀水,或是照着药方配药熬药。他两人有时会随随便便地聊聊天,有时则不发一语,安静地做着手上的事,任凭缱绻如私语的春风擦过微阖的唇边。
      这光景却丝毫未让这一双伶牙俐齿的有情人感到难受。他们终于后知后觉,原来他们之间并不是非要唇枪舌战才能过活。和心上的人待在一处,连沉默都似缠绵。
      直到那一次。那天两人去山壁处采药,江玉颜心事重重,踮脚去够一株山石崚嶒间的药草。小鱼儿替她采了下来,不忘出言笑她太矮——他瞧出她满怀心事,便故意想引她说话,以解郁结。
      江玉颜却并没有像往常一般回骂他。火凤凰般的红花落在少女净白的掌心,就像捧住了一团寄生于鲜花的火。
      隐忍的火光映照着她苍白昳丽的脸庞,小鱼儿不觉瞧得痴了。她低垂的睫毛是坠向火焰的黑蝶,而他在全心全意地坠向她。
      那朵火被江玉颜放入了苏樱给的竹篮里。然后她突然抬起头,毫无预兆地搂住了他的脖子,亲了亲少年上一刻还在吐出戏谑的唇。
      于是小鱼儿更说不出话了。他只有僵在原地,耳尖和心头都被热潮淹没,听见春风中送来的低声私语:
      “我知道你已等不及了……但你还要等一等。”
      春风如私语,私语如春风。

      那一天的花无缺立刻察觉到了他的变化。若说他这跳脱的胞弟是一簇火,他先前总是有些黯淡,现下竟仿佛比以前更明亮。
      他忍不住问了他几句,小鱼儿便高高兴兴地和盘托出了。
      听完他的话,花无缺却觉得更迷惑:“玉颜又没有要嫁给你,你为什么这么高兴?”
      小鱼儿道:“她叫我等等她。”
      花无缺茫然道:“所以呢?”
      小鱼儿自草地上坐起身,望向了远处山头的一朵小云。他似乎望得出了神,正当花无缺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终于开口道:“你要知道,此前我和江玉颜……我们各自耍了些刻毒又愚蠢的把戏,都是发了疯地想要对方伤心难过。我以为这辈子都等不到她,就想要她无论如何都记得我。”
      他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唯恐惊散了那朵悬在青绿之上的白云,道:“但她肯对我说出这种话,我就不必再担心了。她既然一定会来,那我就等她一年半载,又有何妨?”
      认识他的人皆道江小鱼性情急躁,但却几乎无人知晓,其实他不怕久等。
      他只怕万种情愫都落空。

      远处青峰上那一朵霜白的小云,他已凝睇了许久。
      他并不心急。只因总有一天,春风将起。

      这是个风起云飞的下午。
      昨夜春山微雨,带着寒意的风吹浓了满山的薄雾,吹散了漫天叠沓的云。天空中万里无云,明镜般射出了透白的阳光。
      天上不见流云,窗边的少女却有一头流云般的长发。她倚在窗边的椅上,双目微阖,手中捧着的话本早已错页,像是只假寐中的猫。
      忽听镂花木门一声轻响,一个白衣公子小心地探出头来。窗边的少女懒洋洋地瞧了他一眼,道:“怜星宫主的药还未煎好,但她午睡已醒了,在自己房里呢。”
      花无缺感激地点了点头,方要回身而出,又踌躇着停步道:“玉颜,你父亲……”
      江玉颜终于勉强清醒过来。她揉了揉眼睛,道:“他没事的,我正要送药进去。”

      一方木室之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江玉颜支起窗户透风,开始收拾瓷碗和杯碟,嘴里还咬着最后一颗糖。她最初拿来了一罐冰糖,美其名曰解去药汤之苦,江别鹤一动未动,反倒被她自己吃光了。
      住在谷中的日子也和这冰糖的味道一样。江玉颜心狠手毒,却又多愁善感,而多愁善感的人,往往是懂得欣赏山川之美的。
      这段青山绿水中的平静时日,带给她出生以来从未体味到的一种感觉,就像浸入了一锅渐渐放凉的冰糖浓浆。但她纵被煮得手足酥软,仍不懂得融化。她好像是一颗切割锋利的水晶,被丢进了晶莹安泰的糖浆,却始终煮不化骨髓里的寒气。
      江别鹤却已被煮化了。他一朝落魄,又被毒成了哑巴,几近雄心成灰。之前江府里有个聋哑老仆,是以父女两人都精通手语,怎料时至今日竟成了彼此间的对答方式。
      一个健全人骤然成了残疾,其打击岂是一般人想象得到的?江别鹤方被废去武功,接二连三大受打击,终日恹恹。江玉颜悉心照料,才使他渐渐转好。

      江玉颜收拾好了碗碟,正要端出房间,就被江别鹤抬手叫住。他喉咙无法发声,唯有以手语来问她的话:“他还在外面等你?”
      江玉颜立刻明白了他所指之人。她不知点头还是摇头,索性四两拨千斤,道:“他和花无缺结伴,常常来看苏樱和怜星。”
      江别鹤深沉的眼中微现讥刺,如同海潮褪去后露出了狰狞的礁石。他好像在对她说:“你无需再掩饰了,我知道他是为着你来的。”
      江玉颜不及再言,就瞧见江别鹤又示意她道:“你为什么不跟他走?”
      她心头一颤,心下顿时一片酸甜苦辣,久违地翻涌而起。她脸上仍端持着止水般的神色,甚至目露诚恳,道:“你还未痊愈,我不放心。”
      江别鹤默然半晌,抬手回道:“我可以永远不痊愈。”
      江玉颜猫一般眯了眯眼睛,竟柔声接道:“那女儿也会永远孝敬您。我只有一点想不通,爹爹你一声令下,我就敢鞍前马后,何必又糟践身子来拖住我?”
      江别鹤面沉如水,道:“你以为我服毒是为了拖住你?”
      江玉颜似在犹豫,但还是说了出口。“未必尽是如此。但我实在弄不明白,你手中掌握千万种毒药,为何偏偏要服下从魏无牙手里讨来的一种?那毒药是他门下弟子人手一份的,自然并不珍稀,苏樱作为他的义女,当然知道解毒的法子。而且那时小鱼儿和燕南天已将谈妥,放过你我性命,又何必多此一举?”
      她这话委实说得有些不客气。江别鹤却微微地笑了,以唇语道:“玉颜,你很聪明。”
      江玉颜蹙眉道:“所以你服毒当真是做戏?”
      江别鹤神色淡淡,忽自手边拽过一张宣纸,拿起细笔蘸墨草草写了几个字。江玉颜乍眼一看,这才变了脸色。
      江别鹤写出了她推断中最致命的几个疑点。他若要卖苦肉计,又是如何计算苏樱赶到施救的时间?他早就知道这味毒药性烈,为何执意服下,以至今日毁了自己的喉咙?更重要的是……
      她既会疑心他服毒之真假,聪明如江小鱼,难道就意识不到么?

      江玉颜怔了半晌,忽然道:“他……他就算知道,也不会揭穿你。”
      江别鹤靠回了椅背上的软枕,不过是写了短短几行字,他就变得有些精疲力竭。他低低一笑,以手语回道:“你倒是很信他。”
      江玉颜道:“我不能信他?”
      江别鹤闭目不语。片刻后睁开眼睛,嘴唇微动,竟以唇语道:“那你就该去找他。”
      江玉颜失笑道:“爹爹,你是在替我恨嫁么?你不恨他了?”
      江别鹤道:“我自然恨他。但他对你用情很深……而你也爱他。”

      江玉颜只觉心上电光一闪,照得她心境里耀白生花,迷乱不知何处。江别鹤仍在说话,以手代口,静静道:
      “你觉得自己爱上了他实在对不起我,所以才一直待我寸步不离。你允许他执拗地等着你,却没有打发他走,因为你知道他一定等得到的。你心里已打算去找他了,为什么不去?”
      江玉颜心里泛起一阵酸楚之意,苦涩中分明又埋藏着点点甜蜜。她想起少年带着疤痕的脸,那道如灼如烧、刻入灵魂的刀疤。而他本人竟在她的灵魂里一刻不停地灼烧,扰得她日夜不得安宁。
      她虚脱般倚住木墙,咬牙笑道:“你又何必……你曾经要我假装他是个无足轻重的人,要我拼命对他生出仇恨来,如今……”
      江别鹤的面庞骤然黯淡下来。晦暗的房室当中,他双唇开合,一字字无声道:“我错了。”
      “为父服毒是真,服毒前说的话也是真的。连我自己都有掩藏不住的时候,为何还要逼你?”
      许多人觉得隐匿仇恨是一件困难的事。但对于另外一些人而言,只要卧薪尝胆、一心雪仇,就能无声无息吞下那些漆黑艰涩的灰烬。
      掩藏爱意却比仇恨困难得多。世间一切厚爱,都是一朵凤凰花般盛开的烈火;即便吞入肚里,也会烧得骨骼雪白、肌肤晶明。
      黑烬漫漫而落,血肉仍然分明。少年人们遍布鳞伤的胸腔里,隐约透出一颗鲜红完整的肉心。

      天上还是没有一朵云。江玉颜推开雅阁的木门,午后的阳光瀑落在眼前,映得碧绿的草地如翡翠般闪光。
      少年抱着一篮还没筛好的杂类药草,靠在树下打瞌睡。听到轻绵的脚步声,他立刻睁开了眼;瞧见她的面庞,眼里就露出了笑。
      青绿的树影在他的黑发上摇动,零星的光斑路过他的眼睛,却不比那双眼睛更璀璨明亮。因为那乌黑的瞳孔里,叠着乌篷船上数场薄银的月光。
      那千万场澄澈的银光照在她面前,天上所有失踪的白云都铺在脚下。于是她飞奔起来,趟过了了黑夜的潮水,奔向那个和她一起见过日落、也看过月升的少年。
      他们还有无数个机会,共同邂逅一片朝霞,一抔月光,一朵花秘密的开放。
      在春风轻拂的季节,一切都将如愿以偿。

      “……小师父,你当真不愿回宫了么?”
      春风吹动了少年雪白的衣袂,扬起了女子云雾般的长袖。白衣女子斜坐在后院的青石椅上,抚弄着身畔驯鹿湿润的鼻尖。她左手上缠着洁白重叠的轻纱,像是一个迟来的、美丽的伤痂。
      白衣女子回眸望去,望见了远处专心捣药的美丽少女。她轻咬着樱唇,广阔而洁白的额头上凝着一颗清莹的汗珠。
      她不禁露出一丝笑意,轻声道:“是。无缺,移花宫就交给你了。但你要明白……绣玉谷中四季如春虽好,却不及这自然中的春风半分。”
      白衣少年微微一愣,正当沉心思索,却猛然间被风中吹来的花粉呛得打了个喷嚏。那女子“扑哧”一笑,恰逢脉脉春风迎面吹来,吹散她乌青鬓角上星点的霜色,吹散漫天粉桃花。

      人间春风未语,然四月将至。

  • 作者有话要说:  后记:
    终于写完了。原本只是想随便写点性转恶搞文,没想到啰啰嗦嗦写了这么长……谢谢你读到这里。
    正文至此完结,如果有看到这里的伙伴,可以在评论区畅所欲言。目前不知道会不会写番外篇,可以留言自己想看的番外内容。由于我个人的主业仍是学业,所以接下来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不会开太长的长篇。
    这篇文的写作过程委实不算太顺利,由于没有任何大纲,很多次都被自己激情创作的剧情牢牢卡住。无论如何,终于还是写完了,我终于也有在这篇文末尾敲下“后记”两个字的机会。
    本文的创作初衷和文案所说的相同,只是想写写《绝代双骄》中反派江玉郎性转后对原著故事线的影响。我是原作鱼玉的cp粉,但并不讳于脑补任何一方的性转向,因为在我看来灵魂和性情间的有趣碰撞从来无关性别。我曾经脑补中的玉颜类似于《大逃杀》小说中的相马光子,甜美面靥的恶女形象,只是不及她放浪,要比她温软。本文中的江玉颜作为江玉郎的性转体,我最初一心一意地将原作少年的性格、经历和成长与文中少女相重叠,乃至尝试生搬硬套相关情节。
    后来却逐渐变得不一样。我对江玉颜的塑造无疑大部分依附于古龙赋予江玉郎的人设特质,但随着剧情推进,她仍有部分独立于他。她比他更柔软、蛊惑、情感深挚,具有女孩特有的许多美丽特质,在智慧和利己欲上又能平分秋色。世上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角色,她是他平行时空胞妹般的存在,却又是他本人。如果说江玉郎本体是一把闪烁水晶光辉的寒刀,我尝试浅薄地复刻他,却阴差阳错在刀刃上开出了鲜花。
    玉颜就是这朵花。希望你们能够喜欢她。
    关于结局的安排,本来承诺过朋友把江别鹤写死(x),还是手下留情了。原著是因恨而起、因爱而终的故事,我胡乱瞎写的同人描摹不来原作的分毫精髓,但也想拙劣地延续这样的结尾方式。
    而关于鱼玉之间的等待……他们此前奔跑得太快,拥抱幸福前总该慢下来。获得小狐狸的爱抚、亲吻和蜜语也许没有那么难,最难的是让她柔软双唇中吐出确凿许诺,唯有爱意才能做到。不论是原著还是本文,鱼和玉的经历都太沉重,一个被五大恶人养育长大,一个囚于地宫痛苦挣扎。这个结局太梦幻,但我只想要他们甩脱过往的伤痂和溃烂,没有负担地活。
    对于苏樱、花无缺、怜星、江别鹤等等也有许多话想说,但后记写得已太长,唯有欲言又止。
    至此,已将无话。本文的写作过程坎坷却愉快,虽然公开发表后几遭吐槽,但写作于我并非是想要讨好任何人的手段,而只是为了要自己获得愉悦的过程。如果能让阅读这些文字的人也感到愉悦,便是再好不过。
    ——我待古龙笔下的角色素有一种深切而特殊的爱意,绝代中的角色恰好是最深切、最特殊的几个,因而愿意耗费百万笔墨细致描摹。纵非完美无缺,也算作一场青春中特殊的留念。
    江湖不远,古龙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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