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之失》月下阡陌

2、缘由

　　马车行驶了约莫半日，从荒郊进入一座巨大的城门。
　　二丫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村子，气势恢宏的城门令她忘了伤心事，她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建筑存在，在它面前，她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仿佛它是沉睡的兽，惊动了它就会被吞噬。
　　车夫见她忽然没了动静，便转头来看一眼，见她微张着嘴傻乎乎的模样，不由得很有优越感地说道：“小姑娘第一次来京城吧，一会儿还有更多你没见过的好东西呢。”
　　听了他的话二丫心里生出一股怯懦的情绪。京城？她虽从没来过，却也知道这里住着能主宰他们命运的天子。看惯了村里破旧的一切，也习惯了那些，在看到城门的一瞬，仿佛自己变成了微不足道的灰尘，他们抬脚就能把她踩在脚底，而她无力抗拒。
　　她心里所想全都显示在脸上，车夫看到她的表情，优越感越发强烈，还想多说些什么，身后车厢里发出一声轻咳，他立即噤声，再也没敢说话。
　　二丫带着惧意观望一路闪过的房屋和街道，却全无刚才见到城门时的感觉，心绪稍稍缓和了些。仍然是她没见过村子里也不可能存在的景象，但这里有人的气息，偶尔看到几个路人，衣着也普通，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和村里全然不同。
　　也没有车夫说的那么厉害嘛，她心里暗暗想，却不知车夫是特意挑了偏僻的街道走。
　　忽然她看到一片青色的墙。很大一片，一眼看过去，不知道它们连接到哪里的门。仰着头看，高大的古木和雕着石兽的翘起的屋檐重重叠叠地涌入眼中，不同于城门的厚重，令她觉得自己变得更微小了。
　　她不敢想象这道墙里面是多大一个宅子，也许有她们一整个村子那么大。从墙外看到的高楼廊檐繁复精致，是从未见过也不可能想象得到的样子。生活在这里的人……她忽然生出一股绝望之情。
　　她十二岁了，却像是从来都没有像一个人一样活着。
　　这样的屋子，里面住的人必然和程夫人一样，穿着华美的袍子，吃着和这宅子一样她不能想象的美食；而他们一直觉得有得吃有得穿就是最幸福的事，也许他们以为最美味的东西这里的人连看一眼也觉得污了眼睛。

　　“到了。”车夫低声说了句，她才发现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停在一个侧门前。门上平平无奇，却仍是精致得令她目不转睛。
　　正门是不会做成这样的，当然正门也不会给她这样的人出入。
　　她很自觉地跳下马车，脚落地的时候一时不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被马车颠得快散架的屁股顿时痛得她想要大哭大叫。
　　然而这里始终不是在家，她不敢出声，只能忍着泪自己揉揉，还不敢揉得很明显，怕被程夫人嫌。
　　程夫人走在前面，她不知所措地在后面跟着，不消说手不知往哪里放，走路时双脚都不自在，怕自己一不小心踩到程夫人的裙子，又怕自己踩坏了什么东西，脚下的石砖她都踩得心惊胆颤；怕自己走得快了，又怕自己走得慢了。
　　一路这样担惊受怕，反倒忘了看周围，程夫人停下来，她赶紧也停下，不知怎么地进了一间明亮的大屋子。
　　一名老嬷嬷迎上来，招呼道：“夫人可回来了，这孩子就是算命先生说的那个？”
　　二丫只觉一道打量的目光把她上上下下看了个遍，仿佛自己是案上的菜。
　　“可不就是她？又脏又臭。”程夫人撒开扇子，扇了几扇。二丫闻言不由低头闻了自己几下，似乎是有些臭，脸上微红。被人这么说，她恨不能找个洞躲进去。
　　“老身带她去洗澡换身衣裳，她这样也不能去见王妃。”
　　“赶紧的，我也得去换一身，身上都沾了那破地方和这丫头身上的臭味。”程夫人厌恶地说道：“你把她收拾得干净齐整些，王妃跟前该有的理也教教她，没的到时失了礼数，教王妃说我不济事。”
　　“夫人放心，老身晓得。”老嬷嬷连声应道，转向二丫：“跟我来。”
　　二丫早已因要见王妃而更加心惊，此刻便愣愣地跟在她身后走。老嬷嬷见她样子有些呆傻，不禁抱怨道：“怎地是这样一个呆愣的孩子。”
　　“可不是？”程夫人正要回去洗澡换衣，听得这话便接了一句：“也不知是不是那算命先生胡诌的，偏生他们就信了，硬要一试。照我说呀，这种事当不得真，继续寻药寻名医才是正经。”
　　似乎与自己被带到这里来的原因有关……二丫竖起耳朵，敏感地捕捉每一个字眼。
　　可惜她们没有说更多。程夫人已经出门了，她被老嬷嬷带到后面一间小屋里，里面防着一桶热水以及常用的洗浴用具。二丫看见熟悉的物品，吊着的心缓了许多。
　　老嬷嬷命她把自己洗干净，说是去给她拿身换的衣服就出去了。
　　二丫已经很久没有洗过热水澡——烧水要用太多柴火，他们的水也不够用，洗澡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从早上开始，她终于遇到了一件开心的事。
　　洗完澡擦干头发，老嬷嬷也拿了干净的衣裳回来，是件鹅黄色的衣裙，是她没见过的料子。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拿坏了，遭了老嬷嬷一阵嗤笑。
　　若老嬷嬷不在场，她穿衣服会很快；然而老嬷嬷用那种审视和嘲笑的目光看着她，令她无法把心思放在穿衣服上，是以穿了很久，又被老嬷嬷嘲笑说连衣服也不会穿，不知以前是用什么裹身的。
　　她一边笨拙地穿着衣服，一边看到老嬷嬷让一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小丫鬟把她穿来的衣服当垃圾扔掉，心里不禁更难受。
　　“能不能不扔？”她终是说出口了，尽管声音很微弱。那是她身上仅剩的和家里人有关的东西，也许她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他们，衣服是母亲亲手做的，留着还能有个念想。
　　老嬷嬷惊奇地看着她。在她眼里二丫就是个呆傻的孩子，这会儿不仅敢说话，还是求她不要扔那块破布。但她毫不犹豫地命令小丫鬟：“杏儿，还不赶快拿出去扔掉。”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了。二丫见杏儿嫌恶地拎着她的衣服出去，也不管身上衣服才穿了一半，急急地跑过去想拦住她：“不要扔，求你们！那是我娘给我做的，求你们不要扔，求求你们！”
　　杏儿哪里会理她，径直出了门去；老嬷嬷伸手逮住二丫，刷地抽了她一个耳光，叱道：“你这是什么样子！王府也容得你撒野的么！”
　　二丫捂着脸，眼泪不停往下落。已经看不到杏儿的身影了，她的衣服也不知会被扔到哪里。
　　以后她跟家里人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哭什么哭！能进王府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不知好歹的东西。”老嬷嬷愤怒地骂道：“赶紧把你脸上那马尿擦干净了，把衣服穿穿好，还要去见王妃呢！”
　　二丫抬眼瞪着她。
　　“瞪我？迟早挖了你那双眼！还愣着干什么？再不动别怪老身不客气！”老嬷嬷脸色越发难看：“想清楚自己什么身份，你爹娘把你卖给了王府，就别想像在家里一样撒野。要不是你还有点用，老身现在就是打死你也没人会过问一句。”
　　二丫仰起头，想说打死我就打死我，反正连爹娘都不要她了，死又怎样，却忽然一道冰冷而陌生的声音插进来：“笨死了，你争这一口气就有本事了？忍一忍有那么难吗？真想念家人，活着才有机会再见到他们。”
　　一个白衣的少年双手抱在胸前，倚在门口漫不经心地说道。
　　二丫被他说得一顿，想反驳回去却发现他说得很有理，不由多看了他几眼。他看起来比她大，大概十五六岁了，瘦瘦高高的，额头很饱满，鼻子很高，薄薄的嘴唇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他长得很好看。说不清他身上有什么，令她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
　　“表少爷，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老嬷嬷见是他，严肃地说道。虽然口中唤他表少爷，从表情看对他并不是很尊敬，仿佛他的地位也并不如称呼那样高。
　　二丫因为卑微，对这点尤为敏感，顿时觉得他很亲切，对他好感大增。
　　此时他却忽然开口，把初生的好感折了七八成。他审视地打量了她一通，鄙夷地道：“你就是要给乐微冲喜的人？啧啧。”
　　二丫刚刚擦掉眼泪想给他一个微笑，闻言气得背过身去谁都不想再见到。
　　他们毕竟是不一样的，她根本就不该指望什么。
　　“表少爷——”老嬷嬷提高了音调。
　　“叫唤什么，这种没张开的小姑娘本少爷看不上的。”他很没正经地说道：“嬷嬷你还比她有看头点，可惜太老了我啃不动。”
　　老嬷嬷差点晕过去。
　　二丫也被这种生冷不忌的语气呛到。
　　怎么在这样的地方，也会有这种不正经的人。她以为这里的人个个都应该端着的。
　　他的话给她带来更多的是心凉。原来被卖到这里是为了冲喜，爹娘把她卖给了一个快要死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