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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脸盲的乐师(2) ...

  •   衡都。

      落襟楼坐落于衡都北河沿大街最显眼的位置,前头的五层建筑与旁的酒楼别无二致,后头占地极广的庭院则错落着幢幢小楼,是各位乐师们的私居。

      落襟楼只接待朝中正三品以上官员或有爵位之人,楼中挂牌的皆不与来客做皮肉生意,唯赏乐歌舞耳。

      云揽月腰,盛夏夜风吻过耳畔,黏腻如情人耳语。

      男人一身玄色织锦缺胯袍,右肩却以暗线密密绣了朵婪尾春,与他通身的冷肃气质颇是违和。

      他并未进大堂,兀自向庭院最深处去,那处唯有寒阅公子的居所——拣月殿。

      这“殿”字自然是天家宫室、礼制并宗教场所专用,放歌纵酒之所绝不可用此字……可卫寒阅偏偏便用了。

      更有坊间传闻说这字是今上求着他用的……其中真伪无从考据。

      男人正待入内,卫寒阅的小厮阿凫便施礼拦住他道:“贵人止步,公子歇了,今夜不见客。”

      往日他也吃过不少闭门羹,可阿凫毕竟年纪尚轻心里藏不住事,忐忑都写在脸上,他便眯了眯眼道:“这么早便歇,可是身子不适?”

      他不怒自威,阿凫教他威势所慑,鹌鹑似地深埋着脑袋道:“……是。”

      “我去瞧瞧。”

      眼见拦不住,阿凫口不择言道:“公子的病,会、会过给人的!”

      殊不知男人闻言愈发心急如焚,唯恐这楼中人当真因卫寒阅身子抱恙薄待于他,绕开阿凫便拾级而上。

      将三层小楼里里外外走了个遍,独独不见卫寒阅身影。

      面对男人的逼视,阿凫束手无策,只得从实招来道:“……公子不见了。”

      ——

      岑淮酬鲜少以热水沐浴,往往打了沁凉的井水洗一洗便作罢,毕竟辛苦一日后哪还有耐心烧热水?

      但今夜大不相同,少年铆足劲将并无污垢的浴桶里里外外刷了五遍后抬进卧房,又去烧了十大桶滚热的开水,兑上井水确定水温合适之后,方与乖乖坐在板凳上看他忙里忙外的卫寒阅道:“可以洗了,有事叫我。”

      犹豫少顷,又指了指方才放在床头的一身衣裳,闷声道:“衣服是新做的,我没有穿过,现在晚了,你暂且将就一宿,明日我去镇上给你买身……买身好一点的。”

      言罢便匆匆带上门出去了。

      卫寒阅解衣入浴,锁骨下一粒胭脂痣被热汽蒸得愈发夺目,艳丽如沁出的血珠——顾趋尔极为迷恋此处,每每流连许久方才作罢。

      美人趴在浴桶边沿阖眼休憩,水面以上的肌肤嫩得宛若奶豆腐一般,甚或隐隐渗出珠晕似的微光。

      板凳上的小克蓦然“喵”了声。

      【顾趋尔发现你失踪了,急匆匆回宫安排人找你了。】

      卫寒阅满不在乎,懒洋洋道:“迟早的事。”

      【你说,如果我不来,岑淮酬要怎么认祖归宗呢?】

      【小桐村明年会闹灾荒,岑淮酬去从军,升到将军的时候会见到顾趋尔。】

      【这样啊。】

      卫寒阅从浴桶中出来,趿拉上岑淮酬准备的葛履,新雪似的柔白双足愈发衬得葛履粗陋。

      他颇觉新奇地注视着足上葛履,掐指算了算路程。

      裕州偏远,即便快马加鞭,从衡都赶来也需数月,更不必说顾趋尔若要寻得他的下落尚需若干时日。

      布巾拭干身上水珠,披上岑淮酬的粗布麻衣,卫美人掠了掠湿透的发鬓,轻笑道:“足够了。”

      ——

      床单衾褥都是岑淮酬新换的,枕头是荞麦皮塞的,干净又安眠。

      卫公子在蜩鸣声中恬然入梦,徒留岑淮酬三更半夜任劳任怨地为他浆洗脏污的衣裙。

      翌日卯初二刻,院里养的公鸡高声报晓,毫不留情地将惯常睡到日上三竿的卫寒阅从酣梦中拽了出来。

      起床气能杀人的卫美人:“……”

      他深吸一口气,把小克从里到外揉了一遍,咬牙道:“今晚我睡着以后给我开听觉屏蔽。”

      【……好哒阅崽。】

      岑淮酬早已起了,拿了铲子将后院药圃侍弄一遍,正待往田垄去,卧房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卫寒阅揉着眼睛立在门内,肩头伏着小狸奴,嗓音还带着初醒的迷糊:“你去哪?”

      岑淮酬抿抿唇答:“刈麦。”

      “我也要去。”卫寒阅走近前来道。

      他身上还是岑淮酬的新衣,为劳作方便,岑淮酬裁的皆是短褐,卫寒阅无人服侍,衣裳便系得乱七八糟,长发披散在腰际,那一把窄腰上松松束着条布带,像位家道中落后流落山野的可怜贵公子。

      他身量不比岑淮酬高大,人又清瘦,袖口与裤脚长出一截,松松垮垮地堆在胳膊腿上,仿佛小孩子偷穿了长辈的衣裳。

      岑淮酬见他脖颈手腕皆被粗麻衣料磨得有些发红,心头愧怍,且他曩昔听人说,妖精久见日头于修行有损,便踟蹰劝道:“田里又热又晒,你在家玩一会罢,好不好?”

      卫寒阅斩钉截铁地拒绝道:“家里有什么好玩的,我要去外头逛逛。”

      岑淮酬搏手无策,只得应他,为他简单束了发、理好乱七八糟的衣裳,又折了堆小麦秆编了顶簇新的草帽给卫寒阅戴上。

      其实岑淮酬哪里会束发,不过是比一窍不通的卫寒阅强些。

      ……从前岑郎中倒很重仪容。

      岑淮酬一壁小心翼翼地理顺卫寒阅的墨发,一壁懊悔昔时未能习得这一门手艺。

      ——

      卫寒阅从前过的是雉头狐腋的日子,便纵是身旁的丫鬟小厮都穿得起绫罗绸缎,而葛履、短褐、草帽……他见都未曾见过,难免新鲜感上头,忽略了这些粗糙的物事带来的不适。

      二人沿着小桐河慢悠悠地逛,卫寒阅走几步便要停下来,有时是蹲身拨弄不知名的野花,有时又望望村民家院里的篱笆。

      岑淮酬也不催他,只是安静地凝睇着卫寒阅玉白的面颊。

      这样炎热的天气,他竟一滴汗也不流。

      模样辨不出年纪,不过都修炼成人形了……应是至少几百岁了罢?

      或许等自己老态龙钟了,他也仍是如今这样,风华朗朗,出尘绝世。

      ——

      等二人信马由缰地溜达到垄上,烈日已升得极高了。

      妇人们荷着竹篮来给夫婿们送饭,男童女童们携壶来给父亲添水,恰巧与岑淮酬卫寒阅打了个照面。

      卫寒阅虽“入乡随俗”,衣着打扮与他们相差无几,可那比新开的茉莉还白净的面皮和脖颈,以及芒屩布衣也掩不住的贵气可做不得假。

      庄户人家哪里见过这样神仙似的人物,无不盯得眼睛发直,卫寒阅却丝毫不觉拘谨,仍旧落落大方地立着任人打量。

      岑淮酬双唇抿成一条直线,牵着他衣袖将人带到唯一可供乘凉的老槐树下,将臂弯内搭着的外衫叠了两下铺到地上,再取出包袱里的干粮和水递给他道:“我去干活,你坐着歇会,有什么事喊我便是。”

      卫寒阅依言坐下,双手托腮,在树影里仰头望着岑淮酬问道:“那我若喊旁人呢,对方也会帮我吗?”

      这话倘或换人询问,岑淮酬大抵要嗤之以鼻,可对方是卫寒阅,他便寻不到任何理由否定。

      “……会的。”

      没人舍得拒绝你的。

      ——

      岑淮酬干活时向来心无旁骛,可今儿他割几捆麦子便忍不住朝卫寒阅瞟一眼,效率大不如前。

      可不多时他便瞧不见了。

      卫寒阅身边渐渐围了愈来愈多的人,有四五岁的垂髫小童、豆蔻年华的闺阁少女、适龄未有婚配的青年男子、面带慈祥的妇人老媪……

      水泄不通。

      岑淮酬晓得这些人并未怀揣恶意,因人群中时不时便有笑声传来……大约气氛很是融洽。

      ——

      卫寒阅容貌秀美,性子又温柔,难得存了几分天真烂漫,肩上还趴着只机灵可爱的小狸奴,教人一见便生好感,可听闻他失了记忆,众人又难免唏嘘叹惋。

      脚下土地似乎越发灼热,滚烫的天光刺在岑淮北脊梁上,似乎能将心头燎得发疼。

      他极力忽略此处其乐融融的场景,一心刈麦,直至暮色四合,方将带来的第五个水囊饮尽,提着镰刀朝人群行去。

      他身上的肃杀之气委实骇人,村民们见这小阎罗走来,纷纷借故散去,岑淮酬才终于见到了卫寒阅。

      在他身前蹲下,岑淮酬见出门时带的干粮一口没动,便知他吃不惯这些。

      岑淮酬怕他饿坏了,正想早早带他回家做些好克化的,可他却先伸出双手,可怜巴巴道:“痒。”

      岑淮酬垂眸,便见两只羊脂玉雕似的手上遍布着蚊虫叮咬出来的红印子。

      他皮糙肉厚的,平日里飞虫都不屑一顾,可卫寒阅肌肤剔透,大抵连血都是又香又甜的……可不就引得蚊虫纷至沓来了?

      岑淮酬凝着他的手,心头猛地一揪,急忙哄道:“那咱们回家上点药,很快就不痒了。”

      卫寒阅点点头,岑淮酬便将他拉起来,二人并肩归家去。

      ——

      岑淮酬并未忘记昨日许诺要给卫寒阅置办新衣裳,捣了草药给卫寒阅敷手之后,他低声道:“我去一趟镇上,回来得半夜了,你早些歇息,热水在屋里,灶台上有热汤饼,你饿了便将就吃两口,我去市集给你捎些好的回来,窗扇一定要栓好,若有人敲门一概不……”

      卫寒阅:“……”

      【小克,他怎么这么啰嗦?】

      【担心你呗,你这么一只如花似玉又失忆的漂亮崽,他能安心才怪。】

      【……现在进度条多少?】

      【51%,喵。】

      【这么慢……顾趋尔是吃素的吗,怎么还没找来?】

      【……咱们能缩地成寸,顾趋尔可不能,但崽说得都对,顾趋尔真没用,喵。】

      岑淮酬终于交代完了,方问出最后一句:“除了衣裳,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卫寒阅思忖片刻,蓦地弯唇道:“我要……一把琵琶。”

      ——

      大周国富力强,即便入了夜,又是延边的裕州,镇上依旧灯火通明,酒楼坊市歌舞不休。

      岑淮酬踏入成衣店,掌柜的是个面蓄虬髯的清癯男子,笑容精明殷勤地迎上来问道:“小哥要点什么?”

      他将手中的包袱打开,露出裙摆一角问道:“这样的衣料,敢问价值几何?”

      掌柜的低眼端详片晌,蓦地高深莫测地笑了笑道:“小哥可知这是何物?”

      “我这小本生意,平日也算兴隆,如若勤勤恳恳干上十辈子……或许能得一匹。”

      岑淮酬闻言攥了攥包袱,他蓦然无比清楚地认识到,卫寒阅与他当真是霄壤之别。

      倘或他一生窝在小桐村里耕种养禽,能存多少银钱?……朝齑暮盐,能留卫寒阅几时?

      岑淮酬最终以自己的泰半积蓄买了店里现有最好的裙衫,又转道对面的泣露斋去给卫寒阅挑琵琶。

      只是他不识乐理,掌柜的说得天花乱坠,他却愈发一头雾水,最终要了把最昂贵的酸枝木琵琶,装进匣子里谨慎地抱着往回走。

      ——

      岑淮酬离去后,成衣铺的掌柜坐进太师椅里,端起珍藏的平水珠茶浅啜一口,问身侧侍立的伙计道:“跟上了吗?”

      伙计面露难色道:“他警惕性极高,咱们的人还是跟丢了。”

      掌柜仿佛意料之中一般摇了摇头道:“罢了,虽则是个乡野小子,可我瞧他那眼睛,绝非池中物。”

      “跟不上便罢,他也跑不了……主子这回怕要亲自来了,咱们……也不用在这犄角旮旯苦熬了。”

      ——

      “陛下,有公子的消息了。”

      “……在哪?”

      “裕州。”

      回禀之人乃是中常侍张恭,见今上面沉如水,愈发胆战心惊,却不得不接着道:“有人拿了公子的衣裙去成衣店,那铺子掌柜恰是咱们的暗桩……”

      “咔嚓”一响,顾趋尔手中的红漆描金夔凤纹管紫毫笔应声折断。

      张恭脑袋愈发低垂,讪讪而笑道:“那人画像在此,请陛下过目。”

      纵然是锦衣卫,多数人也并不晓得今上相貌,不过是例行公事将画像呈上,可张恭乃天子近侍,见过那画像后简直瞠目结舌,却也猜测不出皇帝见后又会作何反应。

      顾趋尔展开那三寸见方的卷轴,面无表情地扫视一番,而后随手丢给张恭道:“焚了。”

      张恭连忙应是,又听皇帝沉声下令。

      ——“传敏德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脸盲的乐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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