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不了的永远》雪溪月

1、人面何处

　　金秋时节。

　　小小的字画摊自登上街头生意便接踵而至，因着这摆摊的小贩字好人也实在是好。说着摆这小摊是为糊口，但他为人热情服务周到，收费却极为低廉，于是不几天便在附近一带小有名气。

　　今日亦不例外。求字的，代写书信的……人们带着各种各样的请求，争先恐后向前涌，他一一应声，手下的笔却没有丝毫停歇。

　　“老人家，书信我已写好，给您。”他脸上挂着温温的笑，谦和的开口说道。见老人满意地将信收起，准备掏银子付账，他急忙摆摆手，“这信不要钱。”

　　“那怎么行？”

　　“老人家年老体迈，唯一的儿子还被朝廷征为兵役不能承欢膝下，家中定不宽裕。云彦无法帮到老人家什么，但这小小的一封信还是送得起的。老人家就不要客气，赶快去把信寄了吧！”

　　见他言语恳切，老人只好连声道谢，随即步履蹒跚的离开。

　　他若有所思的望着老人渐去渐远的背影，良久才转过头来，一抱拳，脸上是些许的歉意，“各位仁兄，云彦今日还有些私事，现在就要收摊了。还请各位明日午后再过来，所有字画一律免费，权当是云彦向各位赔罪了。”

　　听此一言，人们失望但也不好说什么，只得一一散去。

　　他手脚麻利的收拾妥当，回了客栈，换上一身干净整洁的月白长袍，随即又出了来。

　　时隔多年，道路依然熟悉，心情却截然不同。三年之前，他成了举目无亲的孤儿，变卖了家产四海游荡途径京城时顺路来拜访这位远方叔父。那时的他，孤苦伶仃，心情沮丧；而今，他已摇身一变，成为来京赶考的秀才，明日最后一场考试过后，他极有可能成为朝廷的一员。想到这，他挺起胸膛，想象着叔父的震惊表情，不由开心地笑了一笑。

　　终于到了。当朝左相的府邸依然威严。他站在门前，要敲门的手抬起却又落下。

　　三年了，已经整整三年过去了。三年前他一无所有，三年后的今天，他即将拥有所有他想要的东西。激动的心情难以抑制，他真想大声呼喝一声，以宣泄他多年来的痛楚、无奈以及现下的兴奋。平复了一下情绪，他颤抖着双手，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乔府管家老福，见了是他愣了好久。

　　他作了一揖，彬彬有礼道：“福管家，云彦求见乔左相。”

　　老福深深地看着他，迟迟才开口道：“公子，你何苦回来。”

　　他轻声一叹，“我心磐石，不可转也。还请管家带路。”

　　老福一向心软，又一直欣赏乔云彦的才华和品行。几年前的事他亦有目睹，唏嘘许久，怎奈爱莫能助。后来云彦突然离开，他也松了口气。只盼他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人生。可哪能料到，他居然又回来。老福不忍拒绝他，“公子跟我来吧。”说着转身带他去书房。

　　* * *

　　候在书房里，往日在书房的一幕一幕都涌进脑海。若不是发生了那件事，他和叔父之间，会是很融洽的吧。他本是文武全才，直到听到叔父为他讲解的那些，才恍然明白自己如何的才疏学浅。那段日子虽然短暂，但叔父教与他的，却胜过他毕生所学。忆及此，他忍不住伤感起来。

　　不多时，老相爷来到书房，看着多年未见的侄儿，本以为不会再出现在眼前的人又一次到来，所为是何？他心下纳闷，表面却亲切和蔼，喜出望外，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多年未见，贤侄更是意气风发了。近年过得可好？”

　　他万万没想到老相爷见着他会是这样反应，感动万分，原本准备说的话语全都抛在了脑后，又一时不知说什么，只得谦谦道，“多谢叔父惦念，云彦很好。这次来，是想……”三年前不敢说出口的愿望现下即将说出来，他有些紧张，“我……”

　　“是谁？”相爷正巧看到门外晃着一个人影，张口问道，生生的截住了云彦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说的话。云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门外果然有人，而且，似曾相识。

　　见自己的行踪被父亲发现，小姑娘只好低着头缓缓走了进来，双手绞在一起，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偶尔抬起头，还未看清什么又惶恐的低了下去。云彦见是她，十分欣喜：“兰芙妹妹！”三年未见，当初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娃娃已蜕变成如今娇羞可人的少女。可是她还记得他，真好。

　　她终于大着胆子抬起头看向他，一双盈盈的大眼睛依然可爱动人，见父亲没有愠怒，她忍不住奔向他，“兰芙听福叔叔说云彦哥哥来访，马上就闯了过来。大姐二姐都嫁走了，兰芙一个人好闷，云彦哥哥你可要多留几日，陪芙儿玩好不好……”

　　他像是忽然被一盆冰冷的水从头到脚浇透，一时间僵在那里，脑袋嗡嗡响，心脏怦怦跳，“兰芙，你……大姐，二姐都嫁走了？”

　　兰芙正要开口回答，被老相爷支走，“云彦……”相爷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刚才还未来得及向你说明，你不在的这些日子，相府喜事连连呢……”

　　* * *

　　才这会儿工夫，天气便由晴转阴，不一会儿便飘起了蒙蒙小雨。他没有带伞，也不愿避雨，就这样一路淋着一路走着，良久才发现这根本不是回客栈的路。何妨，他凄凉一笑，回不回去都没有意义了。

　　三年寒窗苦读，那些艰辛的日子，那些他险些熬不过去的日子，是哪个愿望支撑着他默默承受，直至今日。可当他即将攀上峰顶才猛然发现，原来支撑着他的那个愿望，早已幻化成泡影，再不可能实现了。前途无量能如何，功名在手能如何，人人敬仰又能如何？那些东西盈盈于手，却无一是他想要；他唯一想要的东西，却再也得不到了。

　　一阵狂风肆虐而起，卷起平地上的落叶，哗哗声惹人心寒。雨势愈发凶猛，豆大的雨点打在头上、脸上、身上，他并不觉得疼只是胸口那一处，犹如正在被一把尖刀生生割碎，痛得让人难以喘息。他跌跌撞撞的在雨中走着，停在一棵树旁，身子一点点低了下来。他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清秀的脸上流淌着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不知何时，一把雨伞高高举在他头顶。他模糊着双眼向一旁望去，“兰莙……”

　　那人无奈一笑，“老兄你真是被这雨淋糊涂了，我可不是什么兰莙。”他俯身扶起他，递给他一把伞，“我叫梁昀，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鄙人姓乔，名云彦。”他掏出帕子擦了擦脸，又恢复了往日的谦和，“多谢兄台借伞于我。”

　　那人爽朗一笑，“真要谢我，同我去前面酒楼一醉如何？”

　　他急忙摆手，“明日还有科考……”可转念一想，兰莙已然不在了，即使他考上状元又能如何？倒不如今日同友人一醉，若真能解了千愁，岂不是更好。于是改口道，“反正我已不准备去考，今日便舍命陪君子了。”

　　* * *

　　“天涯共此时”酒楼里，各怀心事的两人聚在一起，一见如故，天南海北的聊了起来。三杯酒下肚，云彦不胜酒力，已微微有了醉意，却仍是一个劲地自斟自饮。

　　“乔兄原是因情所困啊，何苦这样执着，天涯何处无芳草。”听了云彦的述说，梁昀劝解道。

　　云彦并不理睬他，只拿着筷子，边敲着酒杯边哼唱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样唱着，眼前已浮现出昔日他的倩影来。

　　那时他们初相识。她是相府的二小姐，温柔聪敏，不光有着姣好的容颜，更是个多才多艺的才女。那一天，她边舞边唱了这一段“桃花错”，一身粉白相间的衣衫的她，宛若春风中一树不胜娇羞的桃花，随春风的到来羞红了脸颊，随春风的逝去苍白了容颜。他猛然发觉，自己那一颗因双亲相继逝世、家道败落而冰冷绝望的心，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是夜，他执着那把从不离身的箫，为她吹奏了一首“凤求凰”。是的，他贪恋她给予他的温暖，他迷醉于她的一颦一笑，他要“求”她，他要与她，共此一生。

　　他苦笑，又一杯酒下肚，相爷的话又翻覆在脑海中，“老夫的二丫头啊，从小便志向远大。多少上门求亲的人她都看不上，扬言要嫁这世上最显耀的人。老夫笑她痴心妄想，怎料到她去应选秀女，一下便被选中，封了贵人呢。”提及最疼爱的二女儿，老相爷满脸是笑意，越说越欢喜，压根没注意到他渐渐僵硬的表情。

　　桃花飘飞时，她靠在他身边，柔柔的声音似春风拂面。她说，“云彦哥哥，我们永远在一起。”

　　永远……他忽然摔了酒杯，哈哈大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你口中的永远，原来不过几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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