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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破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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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若在盯着一块水滴不断落下的青石板,在石板最终被穿透时,奏章终于在大殿之中被传看完了。
读过奏章的臣子,见陛下咬着牙,额间青筋尽显,还以为他是因为北亶之事而气急攻心,皆跪下来,恳求陛下不要气坏了身子,北亶豺狼不能轻易放过,一定要对之还报以颜色!
他们当然不知道云邺章是因魏广而怒不可遏,更是因为江轻竹又擅作主张而焦躁担忧。
虽然她说得不无道理。若高公公贸然前往,即使博璟认得他是皇帝身边的人,也不见得会加以信任,听从前往。
就是因为不无道理,才更让他坐立难安。为何,为何待在自己身边的她,总会需要面对如此多的危险。本以为自己是为她遮挡风雨的山岳,到最后,竟然她才是为自己披荆斩棘的长剑。
而且,她又不仅是长剑,云邺章感受刚刚被暖茶送入腹中的那颗丹药,这丹药似乎犹带着她的气息。此刻自己虽面对着杀人不见锋芒的刀枪剑戟,却于四肢百骸生出无限的暖意与对抗一切冰霜的力量!
待堂下议论声稍稍平抑,云邺章假装好奇,问道:“北亶人固然可恶,可这跟赈灾出钱又有什么关系呢?”
“陛下,北亶的镇威亲王还在我们的驿馆之中,他们现在应该还不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被我们察觉,不如现在就来个瓮中捉鳖。到时候人赃并获,听说这小王爷还是北亶皇帝最宠爱的弟弟,到时候让他们出大把的赎金来赎人,这样我们眼下的钱粮之困,不久解决了?”
果然,刚刚云邺章之所以着急派高公公通知博璟等人离开,便是防着魏广此刻在朝堂上得了清查北亶使团的命令,下一刻其手下就将博璟等人全部关押。届时再想理清黑白,恐怕是要徒耗费极大功夫的事情。
云邺章轻捻着手指,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实则心里在担心江轻竹能否说动博璟。
心中担心着,竹儿只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将这样复杂危险牵涉颇广的任务交给她,终究是不妥,还是找个借口拖延些时间,自己亲自暗会博璟,比较稳妥。
朝堂上,魏广的话刚说完,周围附和称赞之声不绝于耳,刚刚不愿意出钱,默不作声假装自己是空气的朝臣们此刻纷纷站了出来,溢美之词说得一个比一个华美。他们集体失智,统统蒙上双眼不去看一个事实,那就是:
这个敛钱的办法,是真脏啊。
这和绑匪绑人质要钱,有什么区别?
一个泱泱大国,竟要用这种下作手段来集钱赈灾,真要流传出去,岂不是要万民耻笑,遗臭千秋?
何况,更要命的是,这样不就将自家国力亏空的事实明晃晃地摆在别人的面前吗?北亶此刻是无心攻打,但若是有心要攻占,这样做岂不是将自家最柔软的腹脏露给人家看了吗?
云邺章看着下面这些喜上眉梢的颟顸之徒,刚刚气恼的心绪更加重了几分。
接着,等大殿慢慢安静下来后,云邺章假装仔细想过了什么,然后说道:
“丞相这个办法,好是好,只是不知道那工匠可不可信,不如,把那工匠带来,朕亲自审审。”
“这倒是应当,只是那工匠极为言谈行为极为粗鄙,老臣也是怕污了圣上的眼。”魏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这有什么,这工匠于我大亥可是功臣,他所言若是属实,朕肯定要大大的赏他,各位臣工,你们说对不对?”
刚刚那些附和魏广者自然不愿意所生事端,但皇帝的提议没有理由反驳,云邺章见没人反对,便一拍桌子,说道:“既然这样,择日不如撞日,丞相现下就派人将工匠送来,咱们君臣一同来问,怎么样?”
其实,这是云邺章备着博璟不跟着江轻竹撤走的第二条路。
云邺章知道,按照原来花冠的设计,博璟也在被炸死的亡人之列。若是能挑出工匠话中的破绽,将这一点摆明于朝堂之上,让众人皆疑,为何北亶要牺牲如此之大,那魏广的阴谋也便不能顺利推行。
令他没想到的是,一切的发生比计划的还要好,一个人入宫了,带来了一个令他振奋的好消息。
就在云邺章刚刚下发了要见那工匠的命令后不久,便有守宫的宫人来报,说是北亶的镇威亲王求见。
云邺章挑了挑眉,与高公公对视了一眼。后者也表示困惑不已。
满堂大臣更是交头接耳,议论不止,毕竟这厢正算计着人家,此刻人家便找上门来,无论自家之前的算计是否立得住脚,终究有些心虚。
一盏茶的功夫,博璟已入殿,只见他大步流星,身后披风随之飞扬,入得殿中,单膝跪地,浓眉紧锁,拱手抱拳,对着云邺章施了一礼,开口便道:“云兄,你怎么也不给弟弟我说啊。”
他这番开口让云邺章也愣住了,不明所以。
又见博璟冲自己轻微地眨了眨眼,知道他在做戏,便微微舒了口气,笑道:“说什么?”
也不必云邺章请起,博璟自己就站了起来,说道:“我听说国中出了地震,这可是大灾。如此,之前云兄说得广民宴,不办就不办了,弟弟我也不是那般不识大体,不明大局的人。”
云邺章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哦,你说此事啊。”
“还有皇兄让我送给您的黄金树,也不必在城中展露了,不如现下就分割开来,作为赈灾的资费,去救助百姓吧。我还给皇兄写了信,让他再送些钱粮马牛和帐篷过来,帮着百姓们过这个冬天,必定是不成问题的!”
博璟中气十足,他的话在大殿之内回荡冲撞,余音绕梁,震得刚刚耀武扬威信誓旦旦要其付出代价的臣子抬不起头来。
云邺章心潮涌动若巨鲸肆意翻涌,正左右掣肘苦思对策时,博璟竟将魏广设在路中的堵石击得粉碎。这种无以复加的狂喜也不需掩饰,云邺章抚掌大笑,赞道:“博弟,你可真是为兄的福星啊。”
正在殿中一派祥乐之时,一声“且慢”打断了云邺章与博璟之间的寒暄。
听到这声断喝,云邺章和博璟同时面色一紧,极为默契地互相点了点头,看向了发出喝问之人。
“陛下,刚刚所奏之事难道不追究了吗?”魏广每个字都咬得极重,目中渗出森森寒意。
确实不好于众目睽睽之下轻巧放过,云邺章心念转至,拿出自己一贯嬉皮笑脸之态,干笑几声,说道:“正好,这不是亲王在此,叫那工匠来,两相对质,不就真相大白了?”
“云兄,何事需要弟弟我来对质?”博璟作无辜白兔状。
“有一北亶匠人,说是你要用炸药炸死朕,你说这岂不是荒谬至极!”
这话让魏广气歪了胡子,云邺章斜睨着他青白不接的脸,故意与博璟继续一唱一和,火上浇油。
博璟也颇为配合,说道:“就是,这些个心怀鬼胎的小人,自己腹脏之中尽数是阿堵之物,天天想着离间别人。那神树要炸人,头一个要炸的也是我啊。兄长,若按一开始那神树开花的设计,是愚弟我先去为神树‘浇灌’,之后会一直同兄长待在一起。我这是何苦呢,宁愿着自己不活,也要与兄长同归于尽,我……我图些什么?”
魏广听到他的辩白,刚想出言反驳,博璟再接再厉道:“要说这匠人,唉,说来本是家丑不欲外扬。这外逃的匠人是我一家贼,趁着我率使团入得驿站,完事还未筹备完善时,偷藏了我一个玉扳指。后来被发现了,我本意是将他关押着,待带回北亶后再行处置,没想到竟然让他给逃了。说实话,这几日我没来叨扰兄长您,就是在找个贪财卖主的家伙!”
几句话,就将这工匠的可信度降至了底谷。
云邺章配合着摆出恍然大悟地模样,道:“怪不得,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等恶奴,为了自己偷盗不成,便来陷害主子,要我说,此等无心无肝猪犬不如的东西就应该扔到护城河里去!列位臣工,你们说朕说得对不对?”
满堂皆静,刚刚还聒噪不止的众人此刻如被扼住了喉咙的鸡,喑哑着嗓子,发不出一点声音,虽然皇帝说得是那北亶的工匠,但在列的诸位却莫名觉得自己的后背冒出了丝丝寒意。
北亶的小王爷如此够意思,自然是要宴饮上一场。博璟极为体贴,只想与云邺章两人对饮,不必他人作陪,更不必安排什么千金珍馐,万钱佳酿,只一坛常见清酒,几碟家常即可。
众大臣面前,他能做出如此姿态,纵使是他人对其再多攻讦,此刻也说不出口。魏广本来计划今日就北亶大大地做上一笔,没想到竟然如此草草收尾,下朝时,其目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一股杀伐狠绝之气。
云邺章一边与博璟在众人面前一唱一和,一边注意着魏广的反应。观其面色似乎有下定决心之色,云邺章心中一沉。
好在,眼下危机顺利解决。
云邺章将博璟带入了昭晖宫,对外说是要痛饮达旦,但两人皆知,今夜虽是不眠,但不会是沉醉度过。
江轻竹早已回来,见两人入宫,极为高兴迎上前来:“怎么样?顺利吗?”
云邺章与博璟对望一眼,一齐对她点了点头。
“真……没想到,江姑娘,你竟然是宫中的人。”博璟不停地打量着江轻竹,似乎琢磨着一块刚刚入手的青玉,满是赞叹与不可置信。“你不知道,你带着云兄的命令出现在驿站时,我有多惊讶!”
虽然惊讶,但江轻竹的身份与言语,让博璟和李义将军迅速做出了判断。
“之前,我们奇怪,为何你作为石宗的徒弟,却要破坏他的计划。而现在,知晓了你为云兄办差,一切便皆明了了。”几人入了大殿,博璟入座后继续说道。
“我就说嘛,这件事就应该我去。”江轻竹有些得意地冲云邺章眨了眨眼。
云邺章有些无奈而宠溺地看着她,碍于有旁人在,不能去刮她俏巧的鼻子。两人的神态落在博璟的眼中,令后者有了一个刹那的分神,但博璟很快又像否定了什么似得摇了摇头。
“其实,我本意是不愿你被拿住,而成为魏党要挟北亶的人质,却不想你技高一筹,直接大摇大摆进宫,直接将他们堵得没话说。博弟,你还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啊。”云邺章由衷称赞。
“咳咳,其实,这……不是我的主意。”博璟局促地用手挠了挠后颈:“是皇兄,他提醒我要严加小心。”
“永成帝……”云邺章细细琢磨了一下,奇怪道:“你皇兄怎么会未卜先知,料到有今日之事?”
自从博璟发现石宗暗藏炸药、意欲作出惊天大案,他便开始与北亶通信。永成帝似乎知道此番南行会有事端,故而嘱咐李义多带了些忠心耿耿的属僚,有赖他们,博璟能够与北亶时时保持联络。
“当时,云兄你居于宫中不出,短短几日,你们南亥民间就传出了君非真龙天子的传言。这太蹊跷,说实话,这也引起了皇兄的警惕。而且,我们还有发现……”博璟刻意压低了声音,看了看四周。
“这宫殿安全无虞,但说无妨。”云邺章的声音似泡在寒潭里的青石,仿佛一出水便能结一层冰渣。
江轻竹有些担心地看了看他,默默立起身,去拨了拨煮茶小炉的炭火。
“你们的边疆守将与我们这边的人,似乎有联络。但是我们这边是谁,还未查出来,但皇兄心中已有人选。至于亥朝这边的守将,我想云兄你也应该心知肚明吧。”
两方皇帝此刻颇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国中皆有恶狼环伺,绿着眼睛盯着自己座下的龙榻和这万里河山。
最荒谬的是,这两批狼,竟然臭气相投,一拍即合,要相互配合着,一块将自己的主子撕咬下天子之位。
云邺章轻轻摩挲着指腹,神色晦暗不明。他在早朝之上的那个猜想,此刻得到了证实,一阵阵恶寒汹涌袭来,身上本来包扎得宜的伤口,此刻没来由地刺痛发作起来。
一股清香暖意扑鼻,云邺章低头探寻,正是一盏刚刚烹好的茗茶。江轻竹冲他微微一笑,若风拂川泽,云消雾散,刚刚的疼痛烦闷倏忽间消弭了不少。云邺章接过她给的茶,同样也是一笑。
翌日,博璟才带人离开,对外自然宣称,兄弟两人沉醉终夜。
早朝云邺章也不上了,还让人放出榜去,说是救灾之事势不容缓,今日午后,在西留门,就要在全城百姓面前,将北亶赠予的神树拆解开来,换成粮草衣被,当场送到虢县去。
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兴奋。蓬都的老百姓什么都不干,也要早早去西留门占个绝佳的位置,看看这难得一见的盛景是什么模样。
到了午后,巍峨若小山一般的神树,被颤颤巍巍地推了出来。待它被卸下蒙着的红绸子,周围所有的人皆禁不住发出赞叹与惊呼。
午后阳光正灿,打在神树的黄金与宝石之上,熠熠生辉,若星宿银河皆集于其一身。光芒四射,人们眯着眼睛,努力想看清,却又被这璀璨金光晃得难以直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所有人都停住了思考,大家沉浸在这若天降之物的瑰丽华美之中难以苏醒,似乎皆入了太虚梦境。
听说这神树本来还可以开花,届时万朵烟花齐放,那真是壮观地无以复加!
有人偷偷讨论。
其实,现下神树能够被拆解,实在让博璟大大的松了口气。
他昨日与云邺章闲谈时,便提到,这神树花冠设计复杂精确,若要将炸药全部取出,然后再以烟花火药填充,还要达到原本的效果,简直难如登天。
博璟之前一直为此事发愁,不知应用什么理由,将神树无法表演这事解释过去。
现在正好,不必费心解释了,因为神树被拆解,可以直接将花冠中的炸药取出便可。
高峨的神树被缓缓拆解,似慢慢跪地伏倒甘愿献身的巨兽,为这座都城添上了一抹温情的暖色。百姓们围观着,各个面色皆露出朝圣般的神色。
“云兄,刚刚我接到北亶来信,粮食和帐篷已经来的路上,而且……”博璟叹了口气,继续道:“边境不稳,有两方士兵争斗水源之事发生,打得十分厉害……”
云邺章听着博璟的话,轻敲着指下的围栏,他凝眉冷眸,道:“看来,他们要忍不住了。”
“是啊,皇兄也如此说,看来,他们要忍不住了。”博璟露出与他往日少年无忧模样颇不相同的愁色来。
“这可怎么办,我原来一直不知道,皇兄原来处境竟一直这般凶险。”博璟叹了口气。
云邺章看其这副长吁短叹的模样,哑然失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必担忧,你皇兄与我皆是真龙天子,那些杂碎不过是几匹鬣狗,不惧畏惧。既然他们忍不住了,那咱们就来给他们加把劲。”
博璟听到云邺章这话,有些不明所以,云邺章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复又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天城相接之处,此时日光已泛红,斜阳余晖尽洒蓬都,旧的一日结束了,新的一日是否即将破晓呢?
皇帝的车驾正在皇宫甬道上走着,就被两位嬷嬷拦住了去路。
原来今日是十五,照惯例,是皇帝宿在皇后宫里的日子。
帝后多有不和,之前皇后又被禁足,这条规矩有时执行有时不执行,已形同虚设。
江轻竹和高公公随云邺章坐在皇舆之中。听到车外嬷嬷所请,云邺章与高公公皆是眉间一紧,两人神色凝重地对视了一眼。云邺章转眼去看江轻竹,却见后者红着脸缩在一旁,只顾搓自己的袖子,似乎想得和他们二人并不一样。
“竹儿,你脸红些什么?”云邺章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
江轻竹有些难为情地抬眼看了看他。自己怎么能不脸红呢,此时此刻自己的身份有多尴尬,难道吉卿他毫无察觉吗?纵然帝后感情不好,那也是拜过苍天厚土的夫妻,自己夹在其中太过不清不楚。之前自己假装美姬在皇后面前做戏,就感觉很是对不起她,现在正撞上她来邀皇帝入宫,更有种莫名的羞耻感,像是撞破了别人的隐事,万分抱歉又无可奈何。
这万千种思绪,表现出来,便是那张粉嫩娇俏的小脸红若春桃,若是触碰,更会发觉有灼人的温度。
云邺章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不禁在心里又长长叹了口气,说:“是不是我之前给你说过的话,你全然不记得了?”
说过的话?江轻竹有些困惑地看向他。
云邺章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和高公公对视了一眼,说道:“皇后这么长的时日都未有动作,况且之前还看到我宠幸美人,以她的性子,此刻来邀我入宫,必定不简单。”
“老奴也这样认为。”
“那咱们可得做好万全的准备再去。”云邺章阴恻恻地一笑,眼中玩乐一味大盛,更是让江轻竹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们这是在说些什么?”
云邺章看着不明所以的江轻竹,忍不住伸手捏住她的脸蛋:“你怎么还是不明白,今天晚上说不定就能让你好好明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