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始末新记》明如月明

81、推心置腹

　　谢渺这一觉就睡到了午时三刻，别人问斩的时辰，他睁开了眼睛。只觉全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痛，试着抬起一只手，手腕上一圈青紫，虽然已经上过了药，看着还是有些触目。想起昨夜种种，一阵羞恼，报仇之旅的结果是把自己搭给了仇人，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一个为情赌命的疯子。作为天之骄子成长的十九年里，小谢还从未遇到过这种人，栽得彻底，也只能认命。
　　他挣扎着起身，发现身体已经被清洗过，受伤的地方也涂了清凉的药膏，穿着柔软的白色丝绸寝衣，恍惚想起来，这一切好像都是李恪做的，脸又是一红。
　　只是他高估了自己的状态，下床时不小心牵扯到了身后伤口，一丝尖锐的刺痛从尾椎处直通头皮，令他的腿一软，整个人向前扑倒，幸亏一个臂弯及时环住了他。
　　李恪带笑的声音他头顶闷闷响起：“还好吗？”
　　小谢扶着他的胳膊站直了身体，一个眼刀剜过去，虽然他自己以为是表达愤怒，看在李恪眼里就是双目莹然含羞带怨，心里软的一塌糊涂，柔声安慰道：“别生气，下次就好了。”
　　昨夜因为得知真相，震碎三观，应对失措，才一时失守，被这登徒子占了大便宜，他竟然还恬不知耻，说什么下次？！
　　小谢推开李恪，整理了一下表情道：“先说正事吧！”说完了好离开。
　　不想被李恪扶着，他自己缓缓来到坐榻边，坐下又是一阵疼痛，看向李恪的表情就不太好，语气也是硬邦邦的：“我给你递的消息，看来你都收到了。”
　　李恪丝毫不觉自己被嫌弃了，紧挨小谢身边坐下，还体贴地将双手放在他腰上，为他按摩起来。别说，这么一按，感觉好多了，小谢默默缩回了想要后击的手肘。李恪边伺候他边道：“杨意得已经捉到了，我派人给太子送了这份大礼。我一开始以为他是魏王的人，结果你猜他真正效力的是谁？”
　　谢渺听他这么一问，知道另有内情，前后思索一番，道：“长孙无忌？”
　　李恪惊赏道：“阿渺果然才智无双！你是怎么想到的？”
　　谢渺这下确定了自己的推测，道：“这也不难猜，无非就是从几个皇子和重臣之间衡量一下，再加上我进过几次宫，观察到了一些事情。长孙无忌其实想扶持的是晋王，对吗？”
　　李恪道：“不错，一个从小被他教导大的年少太子，总要比其他成年皇子要易于掌控。”
　　谢渺有一点想不通：“他怎么能保证自己比帝后活得久呢？”
　　李恪冷笑道：“人都是有野心的，哪怕明天就死了，他也是要扶持九郎。”
　　这话谢渺倒是赞同。
　　谢渺道：“太子得知真相后，打算怎么做呢？”
　　李恪道：“他打算效仿阿爷，重演玄武门之变。”
　　谢渺一惊：“他有那么蠢吗？”
　　跟李世民相比，如今李承乾的实力简直是蚍蜉撼树。
　　李恪道：“就算他没有实力，也会有人让他以为有，而且还不止一人。”
　　所谓捧杀，便是如此。
　　谢渺感慨道：“至亲骨肉，用心何其毒也，这就是皇家亲情。”
　　天之骄子吴王殿下再一次对着心上人自惭形秽，叹了口气：“你说的对，千古帝王家，有亲情的都是互不威胁对方权力的。”
　　谢渺到底对他与别人不同，安慰道：“你对阿愔还是不错。”要不然也不会为了从皇陵换回李愔，千里迢迢去寻兰亭帖。
　　提到李愔，谢渺有个在心中很久的疑问，此时正好问问李恪：“为何圣上特别不喜欢阿愔？”李世民不但派年纪尚小的李愔去为祖父守墓，而且要守满三年，李恪想要求情，还得先拿兰亭帖讨他的欢心。
　　李恪为谢渺按摩的手一顿，片刻后，将小谢转过身来，两人并膝而坐。
　　李恪拉起小谢的手，认真道：“现在你是阿愔的长嫂，他的事的确要让你知道了。”
　　谢渺刚想发作，被李恪接下来一句话惊到了：“阿愔不是阿爷之子。”
　　宫闱秘事果然没有最劲爆，只有更劲爆，小谢消化了一下这句话，吓得连身上的疼都暂时忘了，李愔不是今上的儿子，这不就是说杨妃给圣人戴了绿帽子吗？而且圣人知晓，还容忍杨妃留在宫中并且给予宠爱，只是怎么看李愔都不顺眼，所以把他发配到皇陵去。这么说来，圣人不杀李愔已经是天大的开恩，怎么李恪还是一脸愤愤不平？
　　李恪看他神色，就知他误会了，失笑道：“不要瞎想，阿愔也不是我阿娘生的，他是原齐王的孙子，论起来，其实是我的侄子。”
　　原齐王？李元吉？和隐太子李建成一起在玄武门之变中被今上消灭的兄弟？小谢记得李元吉的五个儿子都被诛杀，斩草除根，怎么杨妃竟然敢保全齐王后代并将其养大成人？她不怕皇帝怪罪吗？
　　“那圣人到底知不知道蜀王的身世？”小谢担心地问道。
　　李恪一笑：“知道。我阿娘为了能掩人耳目，给阿愔一个正当的身份，当年在宫中愣是假孕十个月，但她唯独没有瞒我阿爷，两人当时因此在蓬莱殿中吵了很多次，最后还是我阿娘以出宫要挟，才让我阿爷捏着鼻子认下阿愔。”
　　杨妃图什么？圣人为什么会妥协？
　　李恪继续解释道：“我阿娘，原本是齐王妃。”
　　又是一个劲爆的消息，小谢大脑都不够运转了，半晌道：“你是说，圣人杀了齐王以后，将齐王妃纳入自己后宫，封为淑妃？”
　　论起厚颜无耻，枉顾伦理纲常，还得是皇家啊。
　　李恪再次面露惭色。
　　小谢突然想到一件事，骇然问道：“你不会是——？”
　　李恪一愣，继而无奈道：“想什么呢，我当然是今上亲生的，要不能活到现在？”
　　小谢想想也是，自己关心则乱了。
　　李恪还得为自己父母找回点颜面，解释道：“这件事说起来还颇为复杂。前些日子，阿娘终于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我——其实，她与我阿爷幼年相识。当年我外祖父北巡，在雁门关被始毕可汗派数十万精兵围困，不分昼夜轮番攻打，形势危急，却连告急勤王的消息都送不出。我阿娘献上一计，伐木刻字，将告急文书绑在木材上，顺着城中河流漂出，终于把消息传了出去。而第一个带兵赶到的，就是我阿爷——晋国公之子，李家二郎。我阿爷见敌我力量悬殊，定下疑兵之计，多部署旌旗锣鼓，让始毕可汗以为援兵人数众多，于是下令退兵。我祖父与外祖父本就是表兄弟，我阿爷又有救驾之功，外祖降下恩宠，令其参加家宴，那是阿爷阿娘第一次相见。”
　　似乎天下爱情故事的开头都有一个固定模式。当智勇双全、风华正茂的少年将军与身份高贵、聪慧美丽的少女公主相遇，互相欣赏爱慕，目成心许，一段佳话在所难免。
　　可是这段婚约却有波折，首先，少年将军已有婚约在身，同时，隋炀帝杨广为人刻薄爱猜忌，并不是十分待见自己的表哥晋国公，也不是很想让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嫁给表哥的二儿子。于是，李二郎与无双公主杨如意约定，各自搞定己方的障碍后，便前来迎娶。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再炽烈的爱情也禁不起世俗权力的阻隔，李二郎回家不久，其父李渊便在晋阳起兵反隋。尽管李世民对无双公主一见钟情，但他仍旧积极支持父亲反隋的决策，但同时又与意娘继续保持书信联络。
　　英雄气不短，儿女情更长。那时候李二郎雄姿英发，不免有些少年意气，觉得自己可以江山与美人兼得。谁知无双公主作为天之娇女，就算落魄也保持着自己的骄傲，很快就给他一个刻骨的教训，在隋文帝被宇文化及刺死之后，下嫁了李二郎的弟弟齐王李元吉。
　　杨妃的骄傲与硬气，谢渺在宫宴上已经见识过了，只是她当年的举动，未免有些太欠考虑了一些，这样狗血的事情，她怎么会去干呢？就算不嫁李世民，也不必勉强自己嫁给齐王吧？
　　面对小谢的疑问，李恪讪讪道：“当时还有个缘故，就是宇文化及谋刺我外祖之前，阿娘已经知道消息，那个时候外祖母不管不问，她只能偷偷传信，让阿爷想办法来救，阿爷却对阿娘的求救置之不理，而且竟然还暗中部署，在我外祖被叛军所杀后，坐收渔翁之利。阿娘的心被伤得透了，也没理会阿爷派来江都宫接她的人，自己收拢了一些旧部，一路逃亡，途中恰巧被齐王所救。而齐王当时正好缺一个王妃，阿娘需要一个容身之处，又恰好能够气一气阿爷，所以她就做了齐王妃。”
　　什么叫正好缺一个王妃？这个话有点怪。
　　小谢的敏锐令李恪无奈，他只得苦笑着又解释道：“我这是听阿娘说的，不能算是毁谤先人。据说，齐王个性乖张，跟他苦恋一人不得有关。他为了那个人，死活不肯娶正妃，家里妾室倒是有几个，生了几个孩子，却没有一个嫡子，不知道是跟谁置气。后来我祖父祖母给他下了死命令，再不娶王妃就将他逐出家门，正在这个时候，他碰到了我阿娘。于是两人经过一番协议，便做了有名无实的夫妻。”
　　有名无实？小谢也不管是不是对长辈不敬了，问道：“你阿娘那么漂亮，齐王能答应两人只做名义夫妻？”
　　李恪深沉道：“齐王对女色其实并不感兴趣。”
　　小谢一震：“所以齐王暗恋的人是个男的？”
　　李恪点点头。
　　小谢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老李家都是什么传承。
　　李恪第一次被谢渺这么不加掩饰地翻白眼，十分受用，笑道：“情之所至，哪管得了那么多。我阿娘肯帮齐王这个忙，也是十分欣赏他对心上人的执着，觉得比我阿爷强多了。”
　　小谢八卦之心熊熊燃起：“那个人肯定不是如称心一样的佞幸之流，不然齐王不会求之不得，想来身份也不低吧？”
　　李恪讳莫如深道：“不可说，不可说。此事若是曝露于世，我们李家的脸可就真的丢尽了。”
　　谢渺见他样子不像是故弄玄虚，说明这事在李唐皇室真的是一个大禁忌，看来齐王苦求不得的人身份不但是高，只怕还非常特殊。
　　面对着谢渺求知若渴的双眼，李恪苦笑道：“此事太过惊世骇俗，若非阿娘就是当事人，她跟我讲的时候，我是万万不信的，我向她赌咒发誓，不能将那个人的身份告诉别人，所以我是真的不能说。”
　　谢渺神色怪异地道：“他暗恋的不会是你阿爷吧？难道他由爱生恨，所以才娶了你阿娘？”
　　李恪先是目瞪口呆，半晌扶额哭笑不得道：“你这思路也真是清奇。”
　　“难道不是？”谢渺道，“我看你那样难于启齿，以为只有这个答案才说得通。”
　　李恪见他有些当真，赶紧认真纠正：“当然不是，他跟我阿爷关系又不好，虽是一母同胞，恨不得弄死我阿爷，最后倒被我阿爷先给弄死了。不过你到底是聪明，虽不中，亦不远矣。”
　　关系不好的兄弟不可能，那关系好的兄弟呢……谢渺惊悚地看着李恪，不会吧？！
　　李恪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已经猜出来了，无奈重申道：“佛曰，不可说。”
　　谢渺接受能力再强，还是被震撼了一下，这种感情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了。怪不得听朝野传言，齐王后期好像疯子一样，没想到他倒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只是他不该把自己的痛苦用残暴的手段向无辜的弱小发泄，对于这种上位者，谢渺是一向同情不起来的。
　　说自家长辈的八卦宜粗不宜细，后面的事情李恪力求简省代过，总之就是李世民杀了李元吉之后，将无双公主重新抢了回来，至于其间两人是怎么旧情复燃，藕断丝连，无双公主有没有给李世民通风报信，导致李建成和李元吉棋差一着的，李恪都没讲，只是告诉小谢，杨妃念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在李元吉五个儿子都被处死的情况下，保全了他的一个私生子。但这个私生子忧惧之下，没活几年就去世了，其妻难产而亡，生下的孩子就是李愔。杨妃将李愔接到宫里，充当自己的儿子养大。而这一切，都被李世民容忍了。这么一说，李世民不待见李愔也就很可以理解了。
　　李恪对李愔那么好，处处维护，甚至为了他去做本来不齿的事，在得知这一切后，他后悔吗？李恪的回答是当然不后悔，他对阿愔的感情不会改变。
　　李恪见谢渺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露出个询问的眼神，谢渺道：“没想到你倒是一个重情义的人，对阿愔相当不错。”
　　李恪痛心疾首，捧着胸口道：“你才发现啊！”
　　动作虽夸张，却把谢渺逗得一笑，人就是这么奇怪，讨厌谁的时候，那个人连喘气都是错的，喜欢谁的时候，怎么都顺眼。
　　李恪道：“阿爷当初为了求阿娘回心转意，可是想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要立阿娘为后的，不过阿娘可不想当世人的靶子，于是便提了很多条件，阿爷没办法，只能答应。”
　　经过李恪一番详细的讲说，谢渺算是明白了杨妃为何在宫中是那么特殊的存在了。
　　向谢渺交代完了家事，李恪反向操作，顺势问道：“我家里这点上不的台面的事都跟你讲了，你呢？是不是也该告诉我点什么？你姓王，跟谢文石又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