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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陌上年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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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春波皱,长安柳色新。初芽蒙宿雨,软绿醉人心。
三月的长安城,无论朱楼绣户还是木栅柴扉,都被春天娇嫩的绿意晕染得生机盎然。风和日丽,曲江池畔杨柳依依,宝马雕车络绎不绝,池畔游人如织,其中多有姣童媛女,顾盼之间,目成心许,生出多少风流韵事。
一辆精致的马车在陌上缓缓而行,车身用香木雕成,拉车的乌骓马通体油黑,高大矫健,一看就不是凡品。车子四周跟着许多骑着骏马的护卫。虽然曲江畔不乏高官权贵,行帐帷幕络绎不绝,但这一行人的气势还是引人瞩目。游客中知道深浅的,都有意避让,生怕冲撞了他们,而有些胆大的,远远地打量猜测着。车行依依,一只纤纤玉手打开了车窗,一张娇俏可爱的脸庞露了出来,它属于一个梳着双髻的少女。奇怪的是,这张美丽的脸上并没有带着春游的欣喜或是悠然,而是紧张看着车旁骑马胡服少年。少年浑然不觉。少女幽怨地看了他半晌,见他没有反应,只得开口哀求道:“您还是回到车里来吧!万一有什么闪失,奴吃罪不起。”
就算是铁石心肠的硬汉,被这软软糯糯的娇俏少女如此请求,也不免会心软,但胡服少年看样子只有十一二岁,正在任性的年纪,闻言很不耐烦:“你怎恁地聒噪!早知我还不如带春娘来。”说罢一夹马肚,脱离了一行人,径自往前去了。
车内的少女急得直揉手帕,在有失体统和失职两者之间纠结了一下,终于还是推开车门。然而还没等她开口,车夫突然勒住了缰绳。少女越过车夫的肩头一看,原来是胡服少年勒住了马,正向杨柳岸边张望。顺着他的目光,少女看到了柳树下站着的一个人,那也是一个少年,带着帷帽,背着一个竹箱,素衣风尘,伫立于这满池春光、一树碧妆之下。一阵清风吹来,掀起了帷帽下的黑纱,露出一张绝色的脸孔。
少女跟主人一样,呆住了。半晌,她才缓过神来,恍惚走下车,来到发呆的胡服少年的马前,拽了拽少年的绑腿:“贵主——”
少年回过神来,叹道:“阿鸾,我一直以为自己早已看遍天下人物,没想到外面却还有这样的神仙一样的人。”
阿鸾不知该说什么好,她今天是头一次有机会陪自家主人到郊外春游,从小长在高墙深院之中,哪里晓得外面的世界?
少年叹过又道:“所以说,还是要多多出门阅历才行啊!”说罢下马向那素衣少年走去。
在阿鸾看来,自己的主人一直都在为能出来玩找各种借口。旁边几个护卫已经训练有素地跟上,让她稍微松了口气。
胡服少年来到素衣少年面前,一句客套话没有,直接问道:“你是男是女?”
素衣少年听到这个问题很多次,但还是第一次有人问得这么无礼,他看了看胡服少年身后的随从,不想多生事端,还是答道 :“我是男的。”
胡服少年听到这个答案很满意,毫不吝惜地夸奖道:“你生得真好!叫什么名字?”
素衣少年或许是一路上见的怪人多了,从容地微微一揖,表示对夸赞的感谢,然后不欲纠缠,一言不发就走。
胡服少年哪肯罢休,胳膊一横,拦住去路:“你要去哪儿?我送你!”
阿鸾终于看不下去,上前拦住胡服少年,眼中满满的恳求,意思是这样不行。
胡服少年不予理会,甩掉阿鸾的手,继续游说素衣少年:“看你这个样子,是不是要往城里去?这边离城里可远呢,要是只靠走的话,宵禁前都进不了里坊。不如搭我的车,送你一程如何?”
听到宵禁时都无法进坊,少年脚步停顿了。
胡服少年一看有门儿,马也不骑了,拉着少年的胳膊就往车上去:“放心,我不是坏人。”
阿鸾都快哭出来了,你就不担心别人是坏人吗?这位小郎君虽然长得好看,但来历不明,万一有个差错,大家都得掉了脑袋。
好在护卫首领拦住两人:“贵主若是想要让这位小郎君搭车,也未为不可,但我们要先问一下来历,检查一下他身上的东西。”
本来就是被强拉的素衣少年一听,当下不干了,决定还是自己走。
胡服少年气得眼睛一立,训斥道:“谁让你多此一举!让开!”
护卫首领抱拳道:“请贵主宽宥,在下等职责所在,不容大意。”
胡服少年拉着素衣少年袖子的手不肯松开,护卫又不肯让路,一时之间,两边胶着起来。
阿鸾又跑到少女面前,眼泪已经啪嗒掉下来了:“贵主,你再这样,我回去就告诉娘子了。”
胡服少年眼睛一瞪:“你敢!你要是敢告诉阿娘,我就把你送给大兄!”
阿鸾一听,呆了一呆,脸色煞白,眼泪掉得更厉害了,但仍旧执拗地挡在少年面前。
胡服少年见状,有些懊恼,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回转,场面一时僵住。
远处已经聚拢了三三两两的人,开始指指点点。
被无辜卷入一场闹剧的素衣少年一个头两个大,看看眼前的僵局,只得从怀中掏出路引:“我是从扬州来的,要去宋国公府。”
护卫首领一听宋国公三字,恭敬起来,问道:“您可是宋国公府亲眷?”
少年轻轻摇头:“我只是去拜谒。”
科举考试前,无名的青年士子去达官显贵见干谒是常事,护卫客气地拿过路引和名纸仔细查看了一下,交还给少年,拱了拱手,道:“多谢!”
最后众人妥协的结果是,少年也骑一匹马,与胡服少年并行,两旁各跟着一个侍卫。
胡服少年完全无视护卫,好奇地与素衣少年攀谈。素衣少年多闻少言,每次的回答都很简短。这也难怪,出门在外,小心为上,即使是在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贞观盛世,碰到无事献殷勤的人,也是要多加戒备。少年初到长安,碍于人单影孤,遇到强拉硬拽的,不好挣脱,只得跟他们虚与委蛇。胡服少年一年难得出来一次,完全不懂这些,因此在他毫无忌惮地追问下,他很快知道了少年名叫谢渺,是从扬州来的,经族叔介绍,到宋国公府拜谒。一直留意少年动向的两个护卫,从少年的话中推测他可能是赶考的书生,对他的戒心不禁减少了两分。
同时,谢渺也知道了胡服少年名叫李兕,今天是带着家奴出门踏青的。
李兕热心地道:“我也认识宋国公,要不要替你说句话。”
这透露自己非凡身份的话,却并没有引起谢渺的追问,他礼貌地婉拒了李兕的好意,反倒令他有些讪讪。半个多时辰后,一行人来到了甲第云集的平康坊。进了坊门,护卫便对胡服少年道:“贵主,我们只能送谢君到这里了。一行人兴师动众,恐怕到了宋国公家门口,被人猜疑。”
听了这话,少年没分寸也得留分寸,依依不舍地问谢渺:“我以后到哪能找到你?”
谢渺给了一个不确定的答案:“我初到长安,尚未定下落脚之处,也许会找家寺庙寄宿吧。”
寺庙房屋租金低廉,每天提供一顿免费餐食,是贫寒书生的理想去处。但长成这样的人要去寺庙借宿,就太没天理了。李兕摘下一块玉佩递给谢渺:“这个你拿去做盘缠,不要到庙里受罪了。”
目睹此景的阿鸾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贵主不可,这可是圣——阿郎新赐给你的。”
谢渺幂眼眸一动。
侍卫首领在旁听到阿鸾惊呼,心里一叹,小女郎顾前不顾后,只怕有心人听了会露馅。
谢渺对阿鸾的话没什么反应,起码表面上是这样,只是推辞说此物价值不菲,坚决不肯收下,道谢之后,便告辞了。看着那急促的背影,应该是被李兕的热情给吓到了。
李兕目送谢渺,吩咐阿鸾:“过后派人去宋国公府打听一下,这位郎君到哪落脚。”
阿鸾瘪着嘴:“贵主,我们去宋国公府打听事情,不太方便。”
李兕怒其无用,眼睛一瞪,指着一个护卫道:“你去偷偷跟着他,看他到底住在哪里!”
毕竟已经进了里坊,不比郊外,李兕一掀帘子进了车厢。阿鸾委委屈屈地跟了进去,打定主意下次再也不当这苦差事了。
谢渺按照护卫指的路,来到了宋国公府门前,他取下帷帽,稍微理了理衣服,上前叩门。
半晌,从里面出来一个十一二岁年纪的小僮,年纪不大,气势却有,把大户人家刁奴的架子做了个十足十。他眯着眼睛,将人从下到上打量了一番,只见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旧布衣,头上简单梳了个髻,插了根竹簪,身上还背着竹箱,风尘仆仆,似从远道而来,全身上下写着落魄寒酸四个大字,只有一张脸世间难寻。看在这张脸的份上,小僮懒洋洋地问了一句:“郎君何事?”谢渺的声音清亮从容:“我来拜访贵府萧司勋。”说罢,递上一张名纸。小僮皱眉接过,虽不认字,但他看出纸张不错,这寒酸少年的身上,竟还有张上等名纸。小僮皱着脸:“实话告诉你吧,三郎不在家。这几天弘文馆抄经,上面催得急,三郎便留宿馆中了。你还是过几天再来吧。这名纸可留下,但三郎看了会不会见你,就说不准了。”谢渺听了,倒也没有露出沮丧之色,拱了拱手:“如此,便有劳了。若是萧司勋回来,请你跟他说一声,我在大光明寺恭候半月。”大光明寺在西市旁的怀远坊,与平康坊隔了大半个城。小僮一听,讶异这少年竟然以为萧翼堂堂六品官员,会上门去寻他一个穷酸布衣。小僮还待说些什么,少年已经转身走了。小僮只觉得这小郎君长得虽好,但是脑子不太灵光。
小僮拿着名纸进门,回廊尽头转出一个中年执事,乃是府内的总管,见他手里拿着一张名纸,便问:“什么人又来拜访?”小僮行礼,恭恭敬敬将名纸递给总管:“一个贫寒的小书生,口口声声要见三郎。”中年管事展开名纸,只见当中写着“谢渺拜 ”,下端靠左用小字写着“扬州字微茫”。管事皱了皱眉:“只怕又是来行卷的。这边老郎君刚刚官复原职,就开始有人来送名纸、递诗文了,现在连三郎这边都走上门路了。你先放那边一沓子里吧,等哪天想起来了,内书房的人自会来收。”说罢将名纸又卷起来,随意递给小僮,小僮应了一声,将其放入名纸堆中,放的时候想起那张好看的脸,便往纸堆上面又挪了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