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难养》柳八斤

4、回程

　　不管过程怎么四仰八叉不堪回首，陆凌还是坚持把他的那碗汤喝了一半，直到撑得实在吃不下才放手，毕竟饿了许久，他怕后面又出了什么岔子没得吃。以前自己锦衣玉食饭来张口，现在连喝一碗玉米糊糊都得冒着生命危险，他堵着一口气，真觉得人世艰辛，小人多难。

　　玉米糊糊在这时起到了关键作用，他不得不中断悲春伤秋的慨叹，因为“人有三急”，必须得解决一下下。高离就在他不远处，他思想斗争了半天，最后“虽然很巨大，但那毕竟也是个女人”的念头占了上风，他决定挪个屁股，走到远点儿她看不见的地方放水。

　　夜深了，鸟兽虫鸣此起彼伏。大概是耳朵也变小了，更容易聚声，这四周林木像曈曈鬼影，不知名的呜咽回荡四周，让陆凌整个人都发毛。

　　在洞穴中的安静是那种毫无生息的死静，而在这里更容易让人联想起鬼怪乱神之类可怕的东西。怕黑怕鬼是人类千百年来不变的弱点，不管是四十纪元年之前还是之后。

　　从自己的视角看出去，现在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同。

　　山川花树仿佛都变得大了好几倍。抬头望上去，树阴如盖，像从天穹上直接罩下来。月光从阴翳中透出，温柔地抚摸着这片大地。野草长度已经齐肩，有些甚至超过了人身，走两步就要向左右拨开才能继续前进。地上落叶大如舟，踏上去“簌簌”作响。

　　陆凌从来没有从这样的视角看世界。他既惊惶，又新奇，放完水呆看了好一会儿才感叹着提步往回走，冷不凡这时前方草丛中一阵“窸窣”响动，然后，猛地窜出一个长耳朵、毛茸茸的脑袋。

　　陆凌：“……”

　　那是一只野兔。灰黑的皮毛，血红的双眼。这里的动物本来就很少见人，何况眼前这人的体型实在太没威慑力了。

　　野兔往他的方向跳了几下。陆凌就往后退了几步。他一向不喜欢这种毛茸茸的小东西，觉得丝毫没有可爱之处，但也没想过当它们在眼前放大十倍，那就不仅仅是不可爱，而是渗人了。

　　野兔歪着头，好奇地望着他，又向前跳了几步。

　　陆凌：“……看什么，没见过人吗？”

　　野兔：“……”

　　陆凌喃喃道：“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大概真的鲜少能见到人类。”

　　野兔：“……”

　　陆凌自嘲地指指自己：“就算见过人，也没见过这么小的吧！？现在我这幅德性，连只小兔子都不怕我了。”

　　野兔又往他那边跳了几步，然后鼻孔翕张，忽地对着他的脑袋露出了两只尖利的兔牙。

　　高离只听见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来人救命！~”

　　一分钟后，高离提着陆凌，轻轻扔到一边。

　　“……不是我怕兔子，那不一样。那是一只巨大的兔子。”

　　“……”

　　“……其实我平时胆子挺大的。”

　　“……”

　　“喂！我说……”

　　高离已经将帐篷里的薄毯铺好，正要睡下，拉链从外被打开。陆凌惊魂未定地往毯子上一坐，转头问道：“……我睡哪儿？”

　　高离这才指了指野外说道：“天为被，地为席，你请便。”

　　陆凌往她那儿挪了挪：“那可不行，会着凉的。”

　　高离嘴唇动了动，准备赶他出去，却又想起刚遇到这个小人的时候，他全身上下裹满了厚重的污泥，唯独一双眼睛炯然有神。

　　那是被称作求生欲的东西。

　　于是她话说出口，就变成了：“那么就离我远点，去角落那里窝着。”一边已把毯子拉过来，背对着他，曲着身子睡去了。陆凌刚要开口，冷不防头顶一黑，他扒拉好久，伸脖一看，原来高离把她的冲锋衣扔给了他。身边已经响起轻微的呼吸声，陆凌看了一会儿，拉过她的衣服盖在身上，终于在三天以来第一次好好地睡上了一觉。

　　第二天，陆凌又是在高离的腰包里七荤八素地被颠醒的。他神志昏沉地微眯着眼，发现四周的风景终于有了点人气，最前方笔直的一条大道水泥铺就，不知通往哪里，每隔一段就有一座小小的路碑，昭示着他们已经快要离开群山。高离在路上奔跑，清晨的暑热刚刚抬头，她的汗水已经将前后衣服湿透。

　　觉出身下动静，她低头去看陆凌：“嗯？醒了？”

　　“醒了。”陆凌伸个懒腰，探头四处张望，冷不防被高离伸指摁了回去。

　　“注意着点，别被发现了！这里已经上了公路了。”

　　陆凌抬头向上看，高离已经拉上腰包拉链，只留下一丝缝隙。

　　四方天地晦暗，一线天光从头顶上方漏进来。陆凌索性仰躺在她的包里，一股难闻的皮革味直冲脑门，身体随着高离奔跑的节奏一颠一颠，倒是令他的思绪逐渐清明。他翻掌看那手心中嵌入的芯片，淡淡的微光，忽闪忽闪。

　　他必须积蓄能量，直到从这里离开，然后……陆凌握紧了拳头，闭上眼睛。

　　不知又跑了多久，突然阳光大量涌入，包被打开了。陆凌撑起身子，还没看清，就被高离一手抓起，头重脚轻地一阵颠倒，然后给塞到了座椅上。他起身看去，这里像是一片宽阔的平原，公路从前方一直通向不知哪里。脚下踩着的是车座软垫，高离把他放下后利落地系好安全带、插入钥匙、旋转、点火，起步，还没等他说上一句话，大奔越野风驰电掣，已经开出十米开外。

　　陆凌随着那惯性“砰”地将脑袋磕在车前中控台上，顿时眼前金星乱冒。

　　“坐稳。”高离喝道。

　　陆凌揉着被撞出包的前额，忍不住道：“如果有为我这个身形度身定制的座位，我是不会介意好好坐着的。”他说着便起身，跳下车座，拽着高离的裤腿往上爬。

　　高离手握方向盘，蹙眉道：“喂！你是不是想让我把你扔出车外？”

　　陆凌已经爬到她腿上坐定，露齿一笑：“别说，你的肉还挺结实的，看来平时锻炼得不少。”在高离变色之前，他马上移开了视线，转头仔细端详起这车子内饰来。流线设计、液晶仪表板、新风循环、嵌入式导航，虽然一股子古早味，但显然科技的发展已经到了相当高的程度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老古董的汽车。”陆凌叹道，“没有生物识别功能、还杵着个方向盘需要自己操控，难道自动驾驶到现在还没普及吗？而且，你闻不到一股子油味吗？我们现在的车都是水陆两用，灌了氢气的……哦哟……”

　　高离腾出一只手，像拎一只鸡一样将陆凌扔到副驾驶座上，单手拉下安全带将他扎住，另一手利落地握着方向盘往左转了一大圈，车子在漂亮的漂移后不停歇地向前飞驰而去。

　　“你要怎么样才能回自己的世界里去？”在车子驶了二十分钟后，高离目不斜视，开口问道。

　　陆凌扭动身子，竭力从安全带里把自己放出来，瘫坐在座椅上道：“我掌心中的记忆芯片就是引路灯。一个月后，我能凭借它找到回到自己星球的路，时空轮会引领我穿梭回去。”

　　“再开七、八个小时就到机场了，我可以把你放下，然后你自己找个地方凉快着，慢慢等吧。”

　　陆凌闻言站起身来，冷不防前方有块巨大的落石挡道，一个急刹车带起车子两边的飞尘，把他晃得又跌倒在座位上。车子绕过巨石，前方是一望无际平坦宽阔的长路。陆凌在还没坐稳时便大声讨饶：“女侠，我现在这副模样，被人看到只有两个可能。第一，被当做怪物抓起来，高价倒卖、或者到处展览，成为全球第一爆炸性新闻，说不定还会解剖了做人体试验看看是不是内部和你们有什么不同；第二，被人藏起来当做宠物，栓一根铁链子，被像猫狗一样地对待，或者更加惨绝人寰，满足邪恶变态的私欲。”

　　路况极好，高离将油门踩到底，半开的车窗外顿时大风倒灌，陆凌还想继续说下去，忽地被身边人风吹散的长发糊了一脸。

　　拨开一脸碎发，陆凌大声道：“……送佛要送上西，救人救到底，既然你当时救了我，那就说明你是一个大好人对不对？否则，你还不如当时就把我扔在地穴不管！”陆凌从来都是被众星捧月的存在，常被人拍马屁，自己拍起来却怎么都觉得不顺口，这奉承话听起来干干瘪瘪，毫无说服力可言。

　　然而高离闻言却没有回答，她一直没再说话，只是专心开车，目不斜视，不过微微蹙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凌望着她冷淡的侧脸，胸腔压着的那口浊气还是渐渐缓了下来。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什么能威胁到她的。相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果她要把他抓了做些什么或者直接拎起来一脚踩死，他都是没有任何反抗的可能的。

　　原来自己一直是掌握主动长袖善舞的那个，换了个平行时空就变成了这副小模样。想到这里，胸口的那口浊气又提起来了，万般恼恨涌上心头。全部的身家性命只能交到身边这个女巨人的手上，而自己对她毫不了解：年龄？职业？出身背景？性格脾气？她现在在想些什么？是把他高价卖了，还是爆料给新闻媒体谋求名利，亦或者像他说的那样拴着铁链当条猫狗那样圈养起来自得其乐？他现在命悬人手，虽然不可遏制地担心自己未来的处境，但眼下除了跟随这个女巨人之外也想不到别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