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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小学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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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瑞克在办公室等到老板开完会,看他脸色也能大致猜到情况了。
卡尔今天到律所的时间的确比平时晚。至于理由么,非但不是睡过头,反倒是一整晚都没怎么睡。
头天夜里从安娜的生日会上离开,卡尔临时回了南区的空房住。
很久不从这片通勤,卡尔清早就出了门,却还是失误,被堵在了狭长的I-280大道上。
所里主管行政的合伙人奥尔加性格古板又乖张,也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碰见谁都少不了说道几句。
为了避免听他多话,卡尔索性从律所前台直接进了会议室。
等到再出来的时候,脸色大概能对标律所茶水间里,那台除霜功能故障的冰箱。
艾瑞克第一时间迎上去,却没有收到任何新的指示。
他瞧着老板脸色,斟酌着问: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记者那边需要回应吗?或者直接先去跟考夫曼本人见一面?”
卡尔对助理的提议不为所动,径直回到办公桌前。
“不用。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维鹰那边最迟这个季度就会挂牌,这个项目就能收尾了,你跟着他们一起盯紧一点。”
“啊???那......那些新闻......不用做点什么应对一下吗?”
艾瑞克有点懵,他以为自己会从老板这里听到一长串解决危机的to do list,却没想到老板竟然只让他“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谁有求谁主动,等他们沉不住气了,自然会联系我,没有主动回应的必要。”
说完,卡尔已经开始翻看堆在他桌上的文件,大有一副要在上午的office hour之内把它们清空的架势。
艾瑞克哑口无言,这就是他的老板,看起来永远一副思路清晰的样子,不受外界突发状况干扰,更不会有情绪上头、焦虑急切的时候。
艾瑞克点点头,心服口服地收起平板,顺手端走了老板的咖啡杯,打算去茶水间给他打一杯热美式。
顺带还可以给自己也来一杯康宝蓝,最近律所新来了一位sandwich lady,每次都会自己手动打发鲜奶油,他非常喜欢。
然而一推开门,艾瑞克就愣住了。
正对门的走廊,一个女孩儿靠墙站着,怀里抱着两个纸袋,直直地盯着他。
艾瑞克的手肘还撑在门上,心情有一瞬的复杂。
早上刚到律所,就被突如其来的小道消息转移了注意力,他紧急躲回办公室里,打开平板换着各种关键词一通暴风搜索,查了一堆前因后果来龙去脉,满脑子都是腥风血雨前的严阵以待。
担忧之余,他甚至不乏隐隐的兴奋,期待他的上司会布置出怎样精彩严密的应对策略。
然而他还来不及对卡尔的“以不变应万变”感到失望,这会儿一个转身突然看到安,一瞬间冷静下来。
想起昨天夜里,老板在电话里阴沉不虞的语气,有种后知后觉的......不知所措。
“安......你来啦。”
艾瑞克不知道他们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大概率不是什么好事。他没打算探知,只讪讪地打了个招呼,就准备开溜。
安之却叫住他,将怀里的纸袋分一个,递给他。
接过来,还带着微微热度,隔一层牛皮纸稳稳落在手里。
上一次是小橘子,这一次不知道又是什么吃的,艾瑞克没问,只想着赶紧把门口的位子让出来,然后火速逃离现场。
安之抿唇看一眼他帮自己拉开的门,默默走过去。
想了想,还是像往常一样,抬手在门框边,轻敲了两下。
两声连得很近,第二下轻缓,像某种,缺乏底气的试探。
回应她的试探的,是一句同样仿若寻常的,“进。”
声线被压得很沉,本该又轻又短的简单音节,变得像吸满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压在她耳膜上。
隔空望去,桌后的男人已经在伏案工作了,面前一沓整整齐齐的A4打印纸,平均七八秒就翻动一页,翻页前,还会在纸张的右下方签上表示由他本人审核过的角签。
从安之的角度,只能看见他高挺到不近人情的眉骨鼻梁,和没有丝毫温度的金属镜架。
暗灰色的西装外套因为坐姿的缘故,是敞开的,没有打领带,露出领襟前小片白茫,却丝毫不减严肃冷清。
他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一眼,仿佛毫不在意敲门的是谁,没人能比他手里的那叠文件值钱。
安之硬着头皮往里走,在听见身后的门页失去支撑自然回落之后,轻轻唤了一声:
“卡尔,是我。”
有着不易察觉的犹豫,和显而易见的讨好。
卡尔放下手里的黑金钢笔,抬眼看她:
“你怎么来了。”
那一眼,毫不掩盖他的本质,即便是面对自己正在投入时间精力的事,也从来都是冷眼旁观的姿态。只做他出于立场该做的,绝不多半点牵挂。
尾音下沉的一句话里,更是说不出的冷漠。
安之被钉在原地,一时间进退为难。
卡尔审视的目光粘着在她身上,视线清锐,姿态优雅,没有半分案牍劳形的萎靡。
安之在心里提醒自己今天的来意,更提醒自己不要避开与他对视:
“你没说要解雇我。”
话说得坦然,手指却不自觉揪住了纸袋一角。
窸窣的响动来得突兀,安之赶紧停下。
然而这点小动作不可能逃得过卡尔的眼睛,他一早注意到小姑娘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纸袋,和不安扭动的指尖。
卡尔吐息,不动声色地打量她,“我是说,你怎么这个时间过来,不上课吗?”
尽管眼神仍旧冰冷,但好歹是愿意跟她讲话的,由此,安之仿佛受到鼓舞,打开手里的牛皮纸袋,往他办公桌上递。
“我烤了两盘纸杯蛋糕,你要不要......试一试?现在温度刚刚好,不烫,也......不凉。”
她的声音越发低下去,越说越底气不足。
卡尔却不接话了,甚至看都不看一眼她递过来的纸袋,就作势要重新低头继续看他的文件。
既没有被突然打扰的不悦,也没有被耽误时间的不耐。
冰蓝色的眼底,被他干脆收回的眼神里,有的只是毫不掩饰的冷淡。
安之也大致明白他的意思。
那天夜里的现场审讯,也许是因为所谓的绅士风度,不允许他将她逼进墙角欺压为难。
她支支吾吾无证可举,他中途离场择日宣判。
他还没有判她死刑,但,她欠他一个解释。
强撑出来的平静很快难以为继:
“我......你这两天都没回来,所以我......”
卡尔这两天的确是故意没回去。
但并不全是为了赌气那么幼稚的理由。
更重要的是,他发现自己错了——错在他一直过于自信。
他太过深信不疑眼前这个小姑娘对他的体贴和周到,却没想过,她也会有事瞒着他,更没想过,她对他的体贴和周到,是另有所图。
这种落差感让他感到愤怒。
卡尔从来不是出了问题首先向外归因的人,按照常理,他的愤怒应该更多朝向自己的失察。
然而那天晚上,冷眼看着安之在他面前慌张和回避的态度,卡尔却清晰地意识到,比起“自己竟然因疏忽大意导致被隐瞒”,他更介意的居然是,“有事瞒着他的人,竟然是安”。
卡尔一贯的准则,就是不为没有价值的事浪费时间精力。而有关“价值”的判断,他的标准相比奥卡姆剃刀,甚至还要再主观些。
可是如今已然过了被激怒的当口,卡尔却似乎仍然没有想清楚,究竟该如何定义眼前这个人的价值。
“啪嗒”一声,珐琅材质的钢笔重重磕上实木桌面,仿佛预告耐心告罄。
卡尔重新掀眼打量安之,见她隔一张桌面,期期艾艾地望着他,就叫他心底的燥意越发压不住。
明明是她自己什么都不说,光知道道歉,他不过多问了几句,就一副被他的凶狠质问吓呆了的样子。至于吗?
卡尔一边提醒自己保持耐心,一边又克制不住地心火直冒,压着调门,尽可能平静地问:
“所以呢,你今天来找我,是有话说?”
安之重重地点头。
卡尔扬起下巴,示意她身后的皮椅,“那就说吧,坐下说。”
“我......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我不是为了查什么案子才来接近你的,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你跟布莱恩有这样的渊源,如果早就知道的话,我一定不会......总之,这件事情还是我的不对。”
“对不起,知道了这么重要的事,就应该及时来问你。但我没有,我没有找你求证,就直接默认你不会告诉我,还......还偷偷试探你,这样很不好。”
安之并没有看他,半垂着头,盯着地面,软嚅着道歉,听得卡尔心里也不好受。
她当时为什么不来问他?是因为也在心里怪他间接害死了布莱恩吗?
也是因为这个,所以才暗自打算好了要跟他分开?
“布莱恩是你什么人,需要你这么小心翼翼三缄其口的?前男友?”
话音刚落,安之猛地抬头,杏眼圆睁,急不可耐地抢过话头反驳他:“当然不是!”
“他......是丹尼的儿子。”
“丹尼?你继父?”
卡尔似乎是也意识到随口的猜测错了路子,见安之点头过后,便放过了这茬。
重组家庭的子女若不是从小一起长大,通常不过介于亲疏之间,他之前从没听她提起过,倒也合理。
卡尔抱臂向后靠在了椅背上,继续问她:
“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问题,指向性并不明确,甚至缺乏主语,但却问得很有技巧。
越是模糊的问题,心虚的人越会抓住自己最想粉饰的部分,重点解释。
但对于安之来说,这些都不在需要保留的范围,她索性全答了:
“知道你和那件案子的联系,是大约半个月前。”
“那个记者,克莱尔找到我,是在上周。”
卡尔面无表情地听着,若有所思。
半个月前,她说回了一趟继父家,回来就生病了,紧接着就被他带回了自己家,确实顾不上特意聊一些家长里短的陈年旧事;
而上周,他又刚巧出差了,想必是就算她想跟他抱怨被记者突然找上门的事,也跟他说不上话。
但这两件事,时间都不久——起码,远比他们开始接触要晚。
也验证了安刚才说的,她并非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布莱恩的案子,才来接近自己。
卡尔有点意外,下意识就想怀疑。并非针对安本人,而是针对任何被他撞破后,才得来的解释。
可他又很快说服自己,既然她刚刚没有选择粉饰太平蒙混过关,那么现在就也没有必要再欺骗他。
他审视着眼前的女孩,规规矩矩坐在他对面,瘦薄的腰背挺得笔直,一双小手也老老实实并在腿上。
除了刚刚反驳他无稽的随口猜测时,毫无威慑力地瞪了他一眼,其余时间都埋着头,眼睫低垂,像在课堂上都不敢引起老师注意,怕被点到名的小学生。
看到安之这幅样子,卡尔其实也不明白,她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呢?在她心里,自己一直不可靠,也不可信吗?
虽说从一开始,就是安先主动接近他,但一直以来,又何尝不是卡尔在纵容,甚至引导呢。
无声地叹一口气,卡尔忽然问:“所以你刚拿给我助理的,是什么东西?”
安之一愣,听出他语气里,那一丝僵硬的松动,她终于再次抬起头:
“也是纸杯蛋糕。”
......也是。
卡尔都不知是该气她连哄人都不会,还是该欣慰,她起码还知道拿点小蛋糕来跟他乖乖示好。
耐着性子,他又问:
“跟给我的这个,是一样的?”
安之还没有意识到这也是一道突然出现的考验,她诚恳地摇了摇头,老老实实地回答:
“不一样的,给他的那份,正常淋了巧克力糖霜。而且多做了几个,他还可以拿去分给其他人。”
“你不太爱吃甜的,所以你的这份就没加。”
安之不知道卡尔为什么刚刚还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现在注意力却突然就转移到了袋子里的蛋糕上。
但至少能看出,他的态度总归是松动了。
她识趣地起身,把纸袋往他面前推出去几公分,想了想,又改成亲手帮他把蛋糕从袋子里拿一个出来,递到他跟前。
素净的蛋糕胚,既没有奶油水果的装饰,也没有甜腻的酱料。
甚至连底下的杯子也不是真正的硬壳纸杯,而只是一层半透明的防油纸。
堪称简朴的造型,不用凑近就已经扑面而来的蛋奶香气,仿佛一眼就能看出,纸杯里的小蛋糕是先经历了怎样的搅拌,再忍受了多久的高温,又被加入了几分用心。
而后,一路奔赴,送来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