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不知归路》薛不腻

21、回响

　　沈醉的竹笼刚沉入河心，王铁匠的扁担就砸在了差役头上。木棍断裂的脆响像道信号，众人一哄而上，而王铁匠抽出铁锤，吼声震得芦苇撕拉作响：“跟这些畜生拼了！”

　　“硕鼠硕鼠！”洗衣妇们手挽手组成人墙，她们用沈醉教昭昭的调子唱着这首古老的反抗诗，“无食我黍！”

　　孟世德的绸缎鞋陷在淤泥里。他惊恐地看着平日温顺的佃农们举起钉耙，那些给自家田地松土的齿尖，此刻在晨光中闪着寒光。

　　“反了！都反了！”他尖叫着往后缩，轿夫早已跑得没影。一支箭嗖地射来，钉在他金线刺绣的袍角，是猎户张二，他妻子去年被孟世德逼得投井。

　　王铁匠的铁锤砸开一个家丁的天灵盖，这时候河滩已经乱成一锅沸水。工匠们用打铁的臂膀抡起工具，妇女们把沈醉说过的罪状编成歌谣传唱。不知谁先喊出“分粮仓”，人群顿时像决堤的洪水冲向孟家宅院。

　　孟世德被堵在祠堂门口。他跪在地上磕头，金冠掉了，露出斑秃的头顶。李三的钉耙第一次落下时，只勾破了他的锦缎腰带。

　　“三哥且慢！”王铁匠拦住货郎，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昭昭设计的省力滑轮，“让他死个明白。”

　　当孟世德认出这小装置产自他的铁匠铺的时候，钉耙已经穿透了他的肚子。第二耙、第三耙……直到那具身体变成血葫芦，有人用麻绳捆住他的脚踝，倒吊在老槐树上。枝丫因承受不住重量断裂，围观人群爆发出哭喊般的笑声。

　　黄昏时分，孟家粮仓被搬空，账房里的蓝皮册子当众焚毁。火光中，众人脸上的神情竟莫名有些虔诚。

　　这场狂欢持续到子夜。当最疲惫的农民抱着分到的粮食睡去的时候，王铁匠却带着工匠们连夜打造武器。他们用昭昭设计的模具浇铸矛头，但数量太少了，黎明前，县衙的兵马已经包围村庄。

　　官兵的箭雨蜂拥而至，李三正抱着孟家最后一本暗账往外冲。他背上插着三支箭，仍坚持把账册塞进老槐树的树洞。王铁匠的铁锤砸碎了几个官兵的膝盖，最终被长□□穿胸膛。他倒下去时，手里还紧握着那颗没送出去的铁蒺藜。

　　三天后，十二颗头颅挂在城门示众。王铁匠花白的头发被血黏在一起，眼睛却睁得极大，嘴角甚至带着笑，视线模糊中他仿佛看到了昭昭。

　　昭昭，你会走下去的，是吗？

　　。

　　孟家的丧事办得极体面。赵氏穿着粗麻孝服，在灵前哭晕了几次次，任谁来劝都要以头抢地：“妾身愿随老爷去了！”她雪白的额头在青砖上磕出血痕，赢得满堂赞叹。

　　县太爷亲自送来“贞节流芳”的匾额。赵氏跪接时，孝服内衬的团徽硌得心口生疼，那是她从沈醉遗物里找到的，金属边缘已经磨得发亮，不知是谁放回去的，她先前分明没有看到。

　　“赵夫人节哀。”师爷递上表彰文书，“您这样守节抚孤的烈妇，实乃本县楷模。”

　　赵氏低头啜泣，袖中手指却死死掐着掌心。她余光瞥见偏院，那里新收了七个孤女，都是暴动中失去父母的。最小的才六岁，比昭昭还要小。

　　牌坊落成那日，赵氏在祠堂后设了间“女红学堂”。对外说是教针织刺绣，实则地上摆着水浮指南针，墙上挂着沈醉手绘的世界地图。当访客来时，女孩们立刻用绣绷盖住桌上的杠杆模型。

　　“夫人大善啊！”乡绅们看着孤女们绣的观音像感叹，“这是在给孟老爷积阴德！”

　　赵氏微笑颔首，手中念珠滑过一颗木雕珠子，那是昭昭之前做的简易温度计，遇热会弹出红线。此刻红线正微微颤动，像簇不肯熄灭的火苗。

　　夜里，赵氏独自来到沈醉沉塘的河滩。月光下，她取出那本伪装的《女诫》，轻声读起夹页里的文字：“一个幽灵，□□，在欧洲游荡……”

　　河水静静流淌，偶尔泛起细碎银光，仿佛有人在深水下翻动书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