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见你》韫路

46、第 46 章

　　离开那个世界的时候，陆让森看见林初在笑。

　　她在笑着冲他招手。
　　嘴唇在动。

　　她在说什么。他听不见。

　　只是，为什么要回来啊。明明她这样热情开朗的人才适合这个世界，才去配好好生活。
　　这样活着的机会留给他，只能是糟蹋。

　　陆让森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自己和同龄人孩子不太一样。

　　——“自闭症”。

　　他第一次听说这个词的时候，父母正在吵架。父亲抽着烟，冲母亲骂“生的什么东西”，而母亲不甘示弱，边摔碗边破口大骂：“你什么时候管过他，都是我一个人在管！”

　　他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

　　后来在同学以及他们的家长嘴里听到过这个词。
　　大人们总是紧紧抓着他们孩子的手，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然后再低头对自己的孩子叮嘱：“别跟他玩啊，回头发病我们要赔钱的。”

　　于是就真的没有人愿意主动找他说话。

　　陆让森想跟他们说，其实我不特别的，我只是不爱说话，以后踢球带上我吧。
　　但他的嘴唇始终紧紧抿着，一言不发。

　　之后的几年，父母吵架越来越厉害，陆让森一般都是沉默地待在房间。
　　后来他连房间都不想待了，因为不隔音。

　　大概每一对夫妻吵架时都不会顾及对方心情，因为互相了解，所以清楚地明白对方的痛处，明白该如何使用尖利的语言让对方痛苦。
　　刺耳的话语一旦说出口，无论事后怎么弥补都无法挽回。
　　陆让森每次听他们吵架太阳穴都抑制不住地跳，后来，他干脆去仓库。

　　他们家住的是老小区，一层没有住户，有四五个储存室。
　　那间储存室很空很暗，没有窗户，连空气里都带着腐朽的木头味。可陆让森觉得安心极了。他会在书包里装一个台灯，照亮小小的一角。

　　楼上在吵架，他在这里安静地画画。

　　终于，在陆让森上初三的时候，两人离婚了。
　　陆让森比他们更感到解脱，同年，他的作品被老师拿去参赛，一路披荆斩棘，拿了全国大奖。

　　那之后，母亲终于开始关注他。
　　陆让森受宠若惊，他以为那是一个好的开始，结果后来才知道，母亲只是将他当成一颗摇钱树。

　　他失望极了。
　　可憎恶她的同时却又甘之如饴地渴望从她那里得到爱。

　　他们成了极为复杂的共生关系。

　　后来随着母亲的再婚怀孕，连这种共生关系都没了。她结婚的时候带走了陆让森所有的版权费，只给他留了一栋老房子。
　　陆让森不愿意回去，将行李打包后直接离开了。

　　毕业两年，他的作品越来越畅销，成了出版社最青睐的年轻漫画家。他买了市区里最贵的房子，房间宽敞明亮，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嘈杂声。

　　可他创作时仍会把窗帘紧紧关上，一瞬间，他好像回到了年少。
　　那个潮湿的、闷热的储存室。

　　*

　　一年后。
　　《雨霁》通过网络连载，热度居高不下。

　　同时，也有人放出了它的初版。不同于初版，它弱化了那些阴暗的、不堪的暴力，也不同于流行的少女漫，它没有青春的情感悸动。
　　它就是个普通的励志的故事。它有主角，有配角，每一个都得到了很好的结局。

　　同年，陆让森收到了一封邮件。
　　邮件地址是陌生的，上面只有两行字。

　　【给我的森森。
　　生日快乐。
　　密码：3212。】

　　那一百个密码箱被他从客厅移到了次卧。
　　所有的箱子都贴了序号。陆让森拿出序号为“1”的密码箱，打开后，里面是个蝴蝶标本。

　　他盯着看了会儿，将它拿到了另一个房间。

　　——那个他曾经为林初准备的房间。

　　林初留下的所有东西陆让森都好好保留着，她买的书本、衣物、日用品……以及两个人的照片和传过的纸条。
　　那些纸条都是空的，皱皱巴巴的。
　　他猜那是林初的眼泪。

　　他见过林初哭，大部分都是插科打诨，为了耍赖光打雷不下雨的干嚎，而真难过时，她哭起来却是安静的，没有声音也没有表情。

　　他的手指抚过皱皱巴巴的纸条，一笔一划写着——

　　“林初，考上大学了吗？”
　　“过得好吗？”

　　*

　　又过了两年。
　　林初邮箱的app早在几年前就下市了，陆让森收不到邮件，就每次在生日当天砸开一个密码箱。
　　这些礼物成了他生活的支撑。

　　*

　　若干年后。
　　陆让森的头发变得花白，他住在宽阔的套间里，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出去走一趟。

　　卧室里的密码箱还剩下一小半，外面还下着雨，陆让森带上伞出了门。
　　这些年他去过很多地方，国内国外，有名的小众的，他会拍很多照片，买很多纪念品，回来的时候放在林初的房间里。

　　出了门。
　　这里已经不算是市中心，建筑和商家也改变了不少。林初说的那个荷花池被填满，修成了马路。
　　那个卖红薯的老人也没再出现。

　　雨滴打在伞上。

　　直到现在，如果有机会，陆让森还是想让林初代替他活着。
　　他一开始只是想觉得浪费。他看到的世界和林初眼中的世界完全不同，世界对于他来说是灰暗的。但交给林初，一定会不同。

　　后来，他的思想又变了。
　　他爱上了自己画中的人物。

　　他想救她。
　　但其实，是她救了他。

　　林初算不上剧烈的光，他见过她懦弱、狼狈的一面。
　　她是一团很小很小的火焰。

　　可他的世界太暗了，这团小火焰带来的温暖足够了，足够将他从黑暗里生拉硬拽出来。

　　*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高中附近。每年高考放榜后，陆让森都会来这里走一圈。
　　他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庞露出欣喜或难过的表情，像是透过他们在看另一个人。

　　雨渐渐停了。
　　陆让森合上伞。

　　不远处是嬉闹的人群，互相闹着，推搡着，热烈讨论着什么。

　　陆让森有些走不动了。
　　停在马路中央，被好心人扶到了长椅上。

　　那一刻，他知道，这一生快结束了。

　　故事的开始，是那场雨让他们相遇。

　　故事的结局，这场雨被蒸发，回到了天空，回到了太阳里。

　　陆让森起身，突然，不远处传来了少女们的嬉闹声。
　　娇俏又活泼。

　　偶尔一句飘过来：“哎，我看到了你的名字哎。”
　　“看！”
　　“林初，第一名呢！”

　　陆让森顿住，猛然回头。
　　人群中，他看到了那一抹随风而起的裙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