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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开端 ...

  •   “明日早晨,我从南门走。”
      这是老师临走前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可我没有过去送别。老师或许会失望吧,自己宠爱纵容的学生这般自私懦弱。但即使时光倒流,重来一次,我也依旧不会去。
      老师走时,我将自己的身体缩成一团,躲在被子里。我的手脚冰冷僵硬,嗓子沙哑着,喉咙那里发涩得疼。我被心中的各种情绪冲得头昏脑胀,眼睛也因为流泪和发炎布满血丝,我一闭眼,眼皮就像烧起来一样热得难受。
      我突然开始憎恨。啊,憎恨。这种情绪萦绕着我,哪怕我心里明白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去憎恨谁。我唯一能够憎恨的,只有造成我现在处境的东西。但我又不敢肯定,我害怕是我自己主动选择来到这个世界的。但那时的我还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的牙因强烈的恨意打颤、摩擦,咬得咯吱响。我恨什么?恨扁鹊明明在意我,却待我那般冷漠?恨老师为大道无情,抛下我离去?恨我贪心不足,恨我懦弱无能?
      突然,我想起了那棵梨树。于是我掀开被褥,从床上翻身起来。
      我想去那棵梨树旁,毫无理由的。
      昨天夜晚,听到老师进来的声音时,我惊讶得手足无措。我已经躺在床上好几天没有起来。不肯见人,也不肯进食。我知道不管我再怎么觉得难堪,我也避免不了和老师再见面。因为我从来到稷下后一直住在老师那里,老师在卧室的床上给我垫了一床薄绒的蓝色印花被褥,和鲲的颜色很像。但他平日并不和我一起睡,老师习惯了盘坐在鲲的背上入睡。
      “我明日就启程了。”老师说道。他走到床边坐下,看着窝在被子里的我。我感觉很是尴尬,这几日我几乎发疯一般,床单乱着上面被我折腾得皱得不行,被子里也窝着和外面蓝色的被套搅成一团。我几日未梳洗了,床上说不定还有未干的鼻涕和眼泪。我的袜子一只破了,掉到床边的鞋上,另一只不知道被我蹬到哪里去了。枕头的状况更是糟糕,我不止一次将枕头的边角塞入口中,制止自己的哭声,上面被我的口水浸染得味道十分糟糕。
      在老师面前毫无尊严地撒泼后,我竟然还想维持在他面前的体面。
      “这一去归期难定,得留你一人在学院生活了。不用担心,我会委派靠谱的学生照拂你。”我闻言哽咽了一声。
      老师伸手拉开了我的被子,灯光照得我眯住了眼睛,他还是那样温和的笑着,没有一丝嫌弃和谴责的意思。
      “所以,今晚老师陪你睡。”
      稷下学院依山而建,这是出于战略的需要。作为大陆中立的存在,稷下需要足够牢固的防守和相对隐秘的位置,以保障学院的安全。我跌下来被老师捡到的地方,正是稷下的后山,而这后山并非一座,而是一片高耸险峻的山群。这是据传说是过去旧文明的埋葬地,但因地势险恶,挖掘和搜索难度太大而一直难知其全貌。这些让人望而却步的险山,并非如人们想象中那样死气沉沉,反而长满了奇花异草,四季看来都是青一片青色。稷下建在其下,如同坐落在山水画卷中。
      要去后山那棵梨花树旁并不容易,它生在山背的半腰处,平日都是老师骑鲲带我过去。但我知道可以绕一下远路,从侧面翻过去,只是中途需要攀爬一段。我没有任何爬山的工具,现在也不想见到任何人。我把衣服稍微整理了一下就从学院暂时无人看管的小门出发了。
      路上风吹得我觉得嗓子更干了。我现在转头,也许还能看到老师离开的背影呢?但我憋着一口气,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我浑浑噩噩的也不知时间,一直走着,直到正午太阳照得我后颈发烫,我的脚也磨开了——我原来忘记穿袜子了,我才反应过来已经走了好几个时辰了。
      “别害怕,这个世界总会有你的容身之所的。”灯光下,老师说道。他弯腰凑近将被我蹂躏得一团的被子展开、平整好,又拿了两个替换的枕头放在床头。
      “你相信我?”我所说的一切,如果不是无法忽视的疼痛,我自己可能都半信半疑。我向老师哭诉时,也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但他还是信我。
      老师没有回答,只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躺在了我身边。或许是因为老师总是坐在鲲上,我才发现老师的身躯其实很高大。我侧卧着,不敢靠近,也不敢看他。
      “很辛苦吧。”老师开口说道,“被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本就很让人不安,更何况你又受了这么多苦。”
      我眼泪又流了下来,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哭得够多,不会再流出什么了。
      “我很害怕,很恨。但我又不知道在害怕什么,在恨什么?老师,我在刚想起一切的时候,还是有点兴奋的。我觉得我是高于这个世界的存在,我知晓一切啊,一切的过去与未来,人们追寻不得的天书,我天生就自带。但是……”
      “但是?”
      “当我开始被诅咒不停惩罚的时候,当我这个世界的爹娘死后被同伴分食的时候,我才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多么的无力。如果不是扁鹊收养了我,不出三天,下一个被吃掉的就是我了。我多弱小啊,我觉得渺小的亲人不在了后,我就变得对危险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我以为自己可以像神一样,高高在上地看着芸芸众生如河流一般奔向既定的终点。可并不是这样,我只是一块被神明戏弄,丢进河中的浮木,河水裹挟着我,即使我知道河水将流向何方,也无丝毫办法,我也好,其他人也好,只能任由它摆弄……”
      “这得是多么大的恐惧和绝望,你是个坚强的孩子。”老师翻过身来,呼吸落在我的头顶,他伸手搭在我的肩头。
      我的眼泪突然流不出来了。我很想呐喊,想尖叫,长大着口任凭气流从肺部穿过喉咙挤出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感到窒息。不,我不是,我成了相当糟糕的人。老师,我不是,不要这样夸赞我,不要这样期待我。我只想躲起来,躲在谁的羽翼下,我不想面对恐惧,我只想逃避,我还想要更多,想被爱,想无忧无虑,想心想事成。这样的我,怎么可以被你称赞坚强。
      等到要攀爬到山的背面时,我的鞋头已经被血浸湿了,我直接脱下鞋摆正放到一边,光着脚去爬。我一点疼痛也感受不到,我也看不到脚下的险境。或许无知才勇,我竟真的一个人徒步到了那棵梨树旁。
      往日老师带我来时,我总是漫不经心的,对它不怎么在意。这棵梨树,或许是在几十年前被路过的鸟儿落下的种子,机缘巧合下生长了起来。一切不过偶然,我向来是不信缘的。但老师却对此有一套自己的理解,他说:
      “万事万物皆有缘,因缘而生,因缘而绝,因缘而与他人纠葛。但缘起缘灭,皆都源于自身。”
      我不解,抬头看向老师。因为姿势,我的目光刚好落在老师的肩上,他注意到了我的动作,上身下弯更贴近了我一些。我很喜欢这样被老师抱着,尽管他这样抱我却是因为即将要抛下我。
      “你能在这样的世道屡次险中求生,或许也正是因为缘吧。你与我之缘,与扁鹊之缘。不管你是否对这个世界而言只是无根无终的浮木漂萍,你与我们通过接触所连接起来的缘,或许……”
      我未听完就睡了过去,也许因为老师温暖的体温和喃喃低语,也或许是因为我这几天一直紧绷着神经未曾睡安稳过。
      我的意识就这样模模糊糊地消失了。
      等我再次醒来时,我躺在梨树旁,脚尖和脚掌钻心得疼。我咳嗽了几声,胸口也疼了起来。我突然感到一口无名怒气冲到胸口,抬手狠狠锤了几下梨树。我的胸口伴随着疼痛烧了起来,我的脑子嗡嗡乱响。锤了几下觉得不够解气,我又转过身,用手狠狠抓着粗糙的树干,抓不动就用指甲抠,抠不动就用牙齿咬。我满嘴都是苦涩的木质味和不知道怎么来的咸味。
      我一定是疯了。才会对着一棵树吼叫,质问它为什么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早点死去。
      我的意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模糊。在我和树单方面扭打的时候,突然腹中饥饿的不行,对啊,我好几天不曾进食。我笑了起来,我一直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时,丝毫意识不到自己饿得都要吐酸水了,现在这样发起疯来,却感受到了饥饿。
      我是疯了,还是醒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抓起地上的落花就咀嚼吞咽了起来。我仿佛回到了几年前,那个时候我还没有遇到扁鹊,我跟着这个世界的父母还在流亡,我们到达一个城,城却将我们拒之门外。我们就在城墙外围停留着,祈求着,开始每日午时还有人施粥,后来就啃周围的树皮。也是这样苦涩的咸味,满嘴嚼不动的木质纤维。然后呢?然后我们开始啃食这片土地……
      诸葛亮说,他找到我的时候,我正扶着树呕吐。我神智不清,抓着地上的土就往嘴里塞,土里夹杂着的尖锐石子割破了我的口腔和喉咙,我掐着自己的脖子往外吐,吐得满口都是血水和泥水。
      他说是因为我发烧了、长时间未进食、剧烈的运动再加上濒临极限的神经,才使得我做出那样荒唐的事。我没有反驳他,我在没有发疯的时候也这样做过,甚至做过更荒唐的事。我的脖子被裹了一层纱布,我在呕吐的时候,指甲掐进了颈部的肉里。我刚喝了一碗味道巨奇怪的药,我的喉咙因为伤口和发炎,暂时无法出声了。
      即使我是被迫沉默不语,诸葛亮还是对我的无视有些不满,他蹙起眉头,用尽量严肃的语气对我讲道:“老师让我在他不在的时候看管你一下。我知道老师走了你很伤心,但又不是永远不见了。希望你能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别在老师回来前把自己折腾死了,也别给别人添麻烦。”
      这一次我在病床上躺了两个月,实际上我受得外伤并不严重,只是喉咙那里的伤养得慢。不能说话我也不会写字,诸事不便,我也不想那么早离开。诸葛亮在这段日子里每隔几天就会来看望我一次,向医生询问一下我的状况,也会给我带点学院里的零食和书籍。他很认真地在完成老师交给他的任务,即使他不那么情愿。
      诸葛亮自己掏钱帮我换了一套全新的校服和鞋子,他似乎有轻微的洁癖,用两只手指捻着我破烂不堪的旧衣服,又是皱眉又是叹气的。
      “去马厩滚一圈,都比你这玩意儿干净。”他摇了摇头,把衣服丢进垃圾桶。“衣服钱记得还我。”这笔钱我并没有还,我身无分文,往后他也没再提起过。
      在我所知关于诸葛亮的一切中,他一直是个运筹帷幄,似乎把一切都掌握在手中的人。这也是我向老师提出要他照顾我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诸葛亮是能读懂天书的人之一。天书几乎贯穿了这个世界的过去与未来,即使我无力做什么,靠近天书也会给我更多的机会接触我所需要的人。
      老师在我提出要求后,并没有露出什么不对的神情。我对老师外的人也不感兴趣,所以我并不知道此时诸葛亮还是个13岁的孩子,才刚刚褪去一点孩童的稚嫩。提议让一个比自己只大一岁,还是早就声名显赫的小天才照看自己……我后悔到想再回去往梨树上撞一撞。更何况,这位还未习得如何收敛自身锋芒的小天才,说话并不怎么好听。
      在刚开始的几天,他还是维持着很好的教养,对我和颜悦色、关怀备至,扮演着合格的前辈角色。但很快他就发现我是个油盐不进的白眼狼,而且摆烂摆得很彻底。他开始抑制不住的,从头到脚地挑我毛病。从仪容仪表到行事作为,事无巨细。
      “老师既然让我照看你,我就有责任将你带好。”
      “你已经躺了好几天,除了吃饭用的嘴,动都不动一下,这样怎么行?”
      我根本不听,翻个身背对他继续闭目躺着。后来我回忆往事时,觉得诸葛亮在学院期间很不喜欢我,确实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我,而另一部分原因就是他优秀惯了,见不得颓废还总是顾影自怜的人,再加上一点那该死的强大的责任心。于是我在口不能言的两个月,听他的训劝和埋怨听得耳朵都起了几层厚茧。
      他与我念叨的,也不仅仅是只说我,偶尔也会抱怨一些他在学院遇到的让人不爽的小事。什么被一群学弟学妹下课围着,厕所都去不了还不能发火啊;什么突然蹦出一个来自吴国的学生对他下战书啊;什么大家都是蠢物,脑子里不知道天天在想什么,一个能聊的都没有啊……他平日照料以及训劝我的时候,都会让我觉得他很像一个小大人,有时候说不定他比老师还靠谱。但当他面带一丝疲惫地抱怨着,说到气处,还会皱着眉,用扇子柄敲得我床头邦邦响的时候,我才会想起他也不过13岁。以及恨自己不会写字,不能用文字让他闭嘴离我的床头远一点。
      关于诅咒的事,老师也叮嘱过他。他看起来并不相信,但每隔两周还是会主动伸手来触碰我。但他只轻轻捏着我的指尖,并不多碰。
      我的伤完全好了之后,就听诸葛亮的话开始跟着初级班一起上课了。原本我不愿上课,也只是想呆在老师身边。老师走后,我一个人呆着连以往很喜欢的书都看不下去了。我想学习,想使自己没那么无力一点。
      诸葛亮对我的突然听话很是惊讶,脸上升起一阵压不住的高兴。他咳嗽一声,掩饰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开始给我讲一些简单的注意事项。他搞不太清楚我现在到底处于什么水平,我对一些学科似乎很有了解,但对一些司空见惯的常识又一窍不通,甚至12岁了还只会读不会写。这使他看向我的目光十分的疑惑,但他又不直接问,只旁敲侧击地问我一些问题。也是,在他眼中,除了知道我是老师捡回来的最难缠的学生,对其余事情所知甚少。包括我的年龄都是我主动告知他才知晓,在此之前因为我身形瘦小,他一直估摸我只有八九岁左右。
      初级班的课是上下午各两节,但诸葛亮帮我申请免去了下午的战术和体术训练课,用这时间来教我写字。不知为何,我在如何正确握笔一项就遭遇了极大的困难,我总会无意识地用一种奇怪的姿势握笔,这样的姿势使我拿毛笔一直是侧着的。诸葛亮在两个月相处中摸清我的性格之后,对我更是毫不留情的严厉。只要看到我的笔侧下来了,用卷起的书卷就是啪得一下,拍到我手边桌面。
      “握正。”
      我苦不堪言,却没有一丝反抗他的意思。日后他还笑我,说我是个天生要被人用鞭子驱打才能前进的人,上辈子怕不是磨坊的骡子。对我好言相劝我只会偷懒耍滑、充耳不闻,板着脸斥责恨一点,反而一声也不敢怨地自愿学习了。我对这话不置可否。我并非懒人,和扁鹊一起生活时,每日天未亮我就会起来帮扁鹊照看他养殖的一些娇贵的药材。得老师教导时,我也常读书读到深夜。但确实,我不习惯自己一个人前进,剩下我一人时,我就如同石雕一般难行一步。诸葛亮的鞭策对我很有用,我花了一年的时间就能写得和同龄人大差不差了。
      老师离开后的第一年开春,我越级考到了中级班。中级班与诸葛亮所在的高级班在同一区域,我开始跟着他一起出入学院,也开始补体术方面的课程。我原本以为老师离开后,我就会像断水的鱼一样难以呼吸、无法生存,但实际上老师不在之后,我的时间感觉过得更快了,以往的日子反而变得不那么清晰起来。我依旧住在老师的家里,学院也默许了。
      又一年开春,老师离开的第二年,我14岁,诸葛亮15岁。我经常会做梦,梦到老师离开前的那一晚,梦醒了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堵塞我的胸腔,使我喘不过气来。我总会落泪,但又在醒后很快停止。
      在与诸葛亮相处两年之间,我发现他作为百年一见的天才在学院的处境也并非一帆风顺。每月诸葛亮都会收到十封左右的挑战书,内容从文试到武打擂台,原因从为红颜吃醋到单纯看他不惯,五花八门。开始因为一股子傲气诸葛亮还会应战,到后来他就只从一叠子战书中挑几个字写得不错的,丢给我让我好好学学。他15岁时,学院里不少课程的老师都已经无法再教导他了,他也不怎么再去上课。只在藏书室里专心钻研天书,或去向贤者们求教。
      如果说头一年我还为自己跳级有点沾沾自喜,第二年我则无比直观的感受到了我与天才的差距。但诸葛亮看起来比我还失望,他两年了还是习惯不了我忽上忽下的成绩,和离谱的偏科程度。
      “为什么会学不会呢?”他十分真诚地发出疑问,我也十分真诚地想给他一拳。
      我曾认真思考过,诸葛亮之所以愿意不辞辛苦地带着我,会不会是因为他嘴太毒了没朋友。但偶然去他上课的班级找过他一次后,我就立刻撕碎了这个想法。他面对同学的时候太能装了,难怪会在学院人气榜上常年第一。
      “维护自身的形象也是一种策略。”我完全、一丁点都不理解,也不想理解。碰到讨厌的人,不给他下毒让他厕所几日游都是给他面子,为什么还要维系什么狗屁形象。诸葛亮听了也没再解释,只说你这样也挺好,但是下毒什么的还是别了。
      过去因为睡眠问题,我隔一段时间就会申请外出去后山采药,后山有一种草,具有麻痹神经和安眠的功效。这种草是扁鹊做麻醉剂经常用的,旁人并不知道,我找了个听起来更安全的理由成功得到了许可。吃了没一阵后,我就发觉药效减弱了,我的身体感知也变得迟钝起来,身上经常会出现一些没有发觉的伤口。于是我将一部分碾碎提取的药汁滴到了给诸葛亮喝的茶里,来检验药效,结果害他在课上睡着丢了大脸。诸葛醒后立刻猜到是我,当天就缴没了我床下的所有“脏货”。
      第二年临近冬季时,诸葛亮突然来找我。
      “有消息说,贤者年底就会回稷下。”
      我的心咯噔一声,整个人愣在原地。我突然有些犹豫和不安,关于老师的记忆渐渐浮现出来,我却觉得很是陌生。明明不久前,我在夏日午睡时,因为噩梦流泪还被诸葛亮嘲笑一番。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老师,我要怎么和他解释为什么没有去送别,我又要和他讲这两年间的什么事呢?
      失去了你,我过得好像也没那么糟。老师会想听到这个答案的,但我却不希望老师这样想。
      诸葛亮看出了我的犹豫,他笑了一声,意义不明。
      “还想去梨树那里吗?”他问道。
      “我想去再看看那棵树。”这是我恢复声音后,对他说得第一句话。他同意了。
      有诸葛亮带我过去,那段路也没那么艰难了。我顺道拾回了丢在路边的鞋子,里面积着浅浅的雨水和一些腐烂的树叶。我问诸葛为什么知道我在那里,他说老师嘱咐过,要是在家里找不到我就去那里。我哑然。老师处处为我着想,为我打算,我却在那时候对他怀有恨意,责怪他对我付出的不够。
      梨树树干上还留着我两个月前折腾出来的痕迹,我用手轻轻摸上去,还是粗糙干裂的手感,但我的掌心却觉得温热。
      “你若是喜欢,可以折一枝树枝,插到稷下东院的一个靠池子小坡上。那里是有灵力灌养的,即使是枯枝也能复生。”我赞同了他的提议,折了地处的一枝,那时候已经入夏,花早就凋谢完了。回去后,我们绕路去了东院将树枝插好。等一切折腾完,已经是半夜了。
      两年了,我再没去看过梨树,也没去东院看过那支树枝。
      我摇了摇头,回绝了他,“明日还有考试,路太远,算了吧。”
      稷下的冬季是很寒冷的,因为处于高处,寒气来得要比其他地方早半个月。好在稷下的供暖设施很齐备,十月底的时候,暖气就开始供应整个学院了。诸葛亮更是极其怕冷的那一个,他的身体素质明明不差,体术课还连夺五年第一,但他就是很怕冷。十月底,很多学生还穿着两层秋装,他好面子不想穿得太厚被人笑话,就在衣服内侧贴了暖贴。而我正好和他相反,我对温度变化的感知很慢,往往在身边人都穿上厚袄的时候,我才开始觉得有些冷。稷下教师的供暖是比学生宿舍要好的,因此到了冬季,诸葛亮就会难得的厚着脸皮到老师家里,以教我学习的借口来蹭一段时间的暖气。
      今年他也不出意外的来了。诸葛亮过来的时候,抱着一摞书,还提着一个盒子。进来后他把东西放下,熟练地从老师家仓储室里搬出一个桌子,然后坐下给自己沏了一壶热茶。
      “你就最后享受一下吧,老师回来了,你就不能来了。”我看着他眉头就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贤者那样胸怀宽广的人,怎么会介意他的学生在冬天借住几日呢?”他不以为然。
      老师确实不会介意,就像他不介意我住在他家里一样。
      即使屋内暖气一直开着,诸葛亮也没立刻脱下外套,甚至连手套都没摘。他坐下,慢悠悠地品了一口茶。他最近进入少年的变声期了,嗓子有些哑,声音也变得有点低。变声期的声音听起来都不怎么叫人舒服,又正逢降温,于是他直接不再去上课,泡在藏书室呆了快半个月。这也是我久违的看到他。
      “所以,有什么事吗?天书又解读出什么新东西了?带着这么多书,你不会是直接从藏书室过来的吧?”
      “如你所想,确实有新内容了。”他讲完又抿了一口茶,那茶是有润喉作用的,得趁热喝。“是和我有关的内容。但在此之前……”他将饮尽的茶杯摆正放好,看着我的眼睛,又继续说道,“你还记得日期吗?今天是第十四天了,为什么没来找我。”
      我有些敷衍道,“啊?我找不到你人。”
      “胡说,你明明知道我在藏书室。”他说道,“老师要回来的消息,还是让你紧张了吗?”
      我不吭声默认了他的说法。他盯了我一会儿才别开目光,不再追问。
      “人的情感是会随着时间而减淡的,这是人之常情。”
      我闻言看向他,他似乎误会了什么。我的情感并没有减淡,而是所有人包括老师都希望我能减淡这份情感、这种强烈到扭曲的依赖。我害怕承认这件事,这会让我发觉自己相比他人是异常的。但我并没有出言反驳,我不在乎诸葛亮怎么想我。我看着他熟练地收拾好茶具,然后捏住指尖的部分脱下了手套。
      “把手伸过来。”诸葛亮开口道,这是他习以为常的动作,两年多来比我还严格地遵守着时间,尽管他心中对这种行为很是疑惑。
      我叹了口长气,只觉得力气从身体里也好像被卸空了。我坐到他旁边,伸手捏住了他的指尖——他不喜欢与人接触。
      “天书说了什么?”我问道,有点漫不经心的。
      “缘,或者劫,将来到我身边。”他答道。我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不想再多言语。诸葛亮看出我无心交谈,就在一旁继续翻看带来的书籍。
      那时候,我的心绪被老师归来的消息搅得一团乱。如果我更在乎一点,再深想一点,我就会立刻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个“缘或劫”指的又是谁?
      但当时没有解开,也没什么影响。诸葛亮不知道我的秘密,我也不会主动告诉他这句话的意思暴露自己。更何况,老师在不到一个月后,就顶着漫天大雪将那个背负血仇的孩子带回了稷下。
      就和将重伤的我带回的那一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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