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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预定 ...
方谕没吭声。
他半抬起眼皮,一声不吭地望向窗外。外头天黑了,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是场很大的风雪,和方谕十四岁那年第一次看见雪的那个晚上一样。
那时候陈舷还在他身边。
那时候陈舷对他突如其来的荒谬要求没有任何抱怨。方谕说想看,他就站起来拿衣服,带着他下去看。
一喝酒思绪就到处乱飘,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进脑子来。
方谕甩甩脑袋,把这些从前的事甩出脑子去。他缓了缓神,问马西莫:“那个电话说找陈舷干什么了吗?”
“说了,他声音还挺大的,我都听见了。他叫陈舷回去,说他什么身体自己不知道吗,还敢往外跑。”马西莫说,“那人说话很难听,又朝伯母喊什么,知不知道陈舷有病,都十几年了还不放过陈舷,有完没完……后头的我没听见,伯母转身走了。等她回来,我问她怎么回事,她就说是诈骗电话。”
方谕沉默地转开眼睛,望向天花板,一双眉眼微沉。
“应该就是诈骗电话,我隐隐约约还听到他说什么住院费。”马西莫嘟囔着。
方谕慢慢坐了起来。
“关我什么事。”
他回头把那盘车厘子拿过来,一脸冷漠地拎起一颗,塞进嘴里。果子皮肉爆开,鲜甜的汁水在他嘴里蔓延。
关他什么事。
就是,关他什么事。
方谕一颗一颗吃着樱桃,片刻都不停下。不合季节的甜味在嘴巴里越来越甚,甜得发齁,几近令人作呕。
从前种种不合时宜地漫上心间来。
【堆雪人不?】
【走,哥给你堆一个。】
【你要叫我一辈子哥!】
【不怕,有哥呢,不怕。】
陈舷的脸一幕一幕在眼前闪过去,有他陪他看雪那时,有他打开衣柜的那时,有他拉着他冲向公交站的那时,有他面对周延挡在他面前那时,有他把围巾在他脖子上绕了几圈,跟他同系一条围巾那时。
无数的从前向他涌来,无数的往昔将他淹没。那些下雪的下雨的天晴的寒冷的滚烫的,忽然都化作铺天盖地的骇浪,一幕一幕将方谕裹进海底,剥夺了所有的氧气。
方谕停下往嘴里送果子的手。
嘴里已经甜得想吐。他捏着果子的茎,沉默很久。
他又想起那天。
那个闷得人喘不上气的深冬,屋里暖气大得闷热。原本一直都答应他不会松手也不会分手的陈舷,前天晚上还轻轻笑着跟他说“没事的小鱼没事的”的陈舷,第二天突然疯了似的,指着他说他是个狗杂种。
方谕盯着手里黑红的果子,在回忆里又陷了半晌。
【都十几年了还不放过陈舷,有完没完?】
马西莫陈述的句子像把利剑,突如其来的把一切都捅了个对穿。
方谕眼睛一眯,站起来,把嘴里嚼烂的果肉全都吐进了床边垃圾桶里,然后走了出去。
“老板?”
马西莫不明所以,跟了上去。
方谕拧开门把,出了卧室。
方真圆正在外头的客厅里看电视,他外婆和外公也都在,三个人在沙发上七扭八歪,十分巴适。
外公外婆是特地为了陈胜强的葬礼来的,在葬礼结束之前,他们都会住在这个家里。
见他出来,方真圆朝他挥了挥手:“醒了吗?过来陪妈妈看电视吧,下午喝这么多酒干什么?”
“心情不好。”
方谕简单回答,走了过去,问她,“下午你接了个电话?”
方真圆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听说,你下午接了个医院的诈骗电话。”方谕说。
“啊——是接了一个,”方真圆明白过来,仰头朝他笑了笑,又低头搓了搓自己的指甲,“现在骗子还真是花样多,那电话打进来,居然说咱家人住院了,让我去汇住院费。”
“说的不是陈舷?”
“什么?”
“……”方谕深吸了口气,“那个诈骗电话,说的不是陈舷要住院?”
“没有啊,你听错了吧。”方真圆疑惑道,“说的是你外婆要住院呀,所以我才听出来是诈骗电话。”
马西莫在后头愣住了。
方谕讳莫如深地侧头看了马西莫一眼,没说什么,只回头又问方真圆:“还有吃的吗?”
“有,锅里有粥。”方真圆说,“你去吃吧。”
方谕转身走了,没再多说。
马西莫连忙辩解:“不是,老板我……!”
话都没说半句,马西莫就被方谕迎面一胳膊锁住喉,连拉带拽地往厨房那边带了过去。
进了厨房,远离了客厅,方谕才松开他。
“老板!”马西莫清了清嗓子,迫不及待地喊冤,“冤枉啊老板,老板我真的听到了,伯母那个电话里,那个医生真的说的是……”
“闭嘴,我知道。”方谕冷冷打断他。
马西莫愣了:“啊?”
“我妈在撒谎。”方谕往四周看了一圈,边找寻着什么,边淡淡道,“装傻充愣,她最擅长。但是每次都会装不经意地笑笑,然后低头搓搓指甲。每次都这样,她自己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个习惯。”
“……”
马西莫骇然。
方谕往厨房台子最里面一看,看见了他想找的东西。
他走过去,把那东西拿起来。
那是个手机。更准确的说,是方真圆的手机。
方谕摁亮手机,娴熟地输入一串密码,解开了锁。
他嗤笑了声。
方真圆还是老样子,密码是她自己的生日。
他点进电话。通话记录里最近的一通,是个异地号码,归属地是隔壁的江城。
方谕拿出自己的手机来,将这串号码打了出去。
电话里嘟嘟半天,无人接听。
方谕皱皱眉。
他又试着打出去几次,都没人接,嘟嘟的等待接听声像个无尽的漩涡。
等第四通打出去都没回应,方谕放下了手机。他闭掉电话,转头看向马西莫:“那个医生还说了什么没有?”
“没什么,就一直在说叫陈舷回去。”马西莫说。
方谕眼眸微暗下来,那双丹凤眼本就凶狠发冷,这下更是雪上加霜。
医生都特地打电话来。
陈舷原来在住院?
是接到老陈死了的电话,从医院里跑出来的?
消化科,胃又出问题了?
方谕思索着,转身靠到厨房的台子上。摸了摸下颌线,凝重地思索了会儿。
马西莫不知道这里面的个中细节,但见方谕信了,他就知道自己的工作已经做到位了。
肚子咕咕叫了两声,马西莫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他起身,摇头晃脑地去了另一边的灶台上,打开灶上锅的锅盖,探头往里看了一眼。
一锅的瘦肉粥。
马西莫饿了,于是去拿了两个空碗,舀了两碗香喷喷的粥。
马西莫做了方谕五年的贴身秘书,方谕早习惯了他的存在。
所以他自然而然地就无视掉了四处乱晃的马西莫,自言自语起来:“他六岁就有胃炎来着,是胃炎复发了?胃炎也需要住院吗?”
“看情况吧,严重当然要住院。”马西莫把一碗热粥塞进方谕手里,“给你,老板,酒喝多以后喝点粥也好。”
方谕自然而然地接过碗,没把他这话听进耳朵里,也没动,眉头紧皱地继续深想:“可跑了个住院的病人而已,医生干什么还要追着打电话?”
“要是情况严重,又还在治疗中的话,突然跑掉,当然要追着问了吧。”马西莫咕噜噜地喝了口粥,然后满足地喟叹一声,“万一死外面的话,那多糟糕,到头来还是医院的责任。”
“胃炎怎么会死。”方谕嘟囔了句,“可为什么电话会打到我妈手机上?”
“陈舷没有接电话吧?”
方谕不语,没认同也没否定。他还微低着头,紧皱着眉思索,总觉得哪里不对。
直到马西莫大快朵颐狂喝粥的声音从旁边响起,方谕才回过神来。他一低头,终于看见自己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碗粥。
方谕:“……”
他又看了看马西莫,这人又去盛第二碗粥了。
方谕抽了抽嘴角,把粥放到一边去,他现在没胃口。
他转头看向冰箱上,撞见上头有个“小狗平安”的平安福冰箱贴,是一看就是闹着玩的小玩意儿。它很旧了,上头花纹斑驳,左下角破了个角。
方谕沉默了瞬。
这是陈舷买的。
当年周延跑到学校去闹事,最后在派出所被老陈挡了下来。等回家来以后,老陈心疼儿子——两个都心疼,就问他们想要什么。
他想补偿儿子,老陈觉得周延的事对陈舷来说是无妄之灾。
陈舷闻言大喜,说他从小就想要只大金毛,方谕一想,也挺想要只毛茸茸,就也点了头。
老陈便在两天后带回来一只小金毛。
陈舷叫它大毛,后来就在拼某多上买了个九块九包邮的小狗平安符冰箱贴,贴在了冰箱上。
往事又漫上心头。
方谕皱了皱眉,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真是贱的发慌,不久前这人才在餐厅雅间里又骂了他一遍狗杂种,笑话他这么多年都在痴心妄想,可一转眼听见陈舷可能身体抱恙,他就又开始担心这担心那。
都二十九岁了,方谕头一次发现自己真是不长记性。被捅过一刀就算了,居然还会巴巴的凑上去让人家多捅几刀。
他啧了声,不给陈舷想了。他爱怎么样怎么样,有病就死外面拉倒。
他活该。
方谕想着,一回头,却撞见后头上墙的碗柜里,有一对一模一样情侣碗,工整地摆在最边上。
方谕忽的哑然。
那是他十五岁时,陈舷半开玩笑半认真买回来的,他说他们是兄弟,要用一样的。
方真圆从来不记这些小事,也不想浪费,估计就是这样迷迷糊糊地留下来的。
方谕沉默地和那两个碗对视,和自己满地狼藉的十七岁对视。隔着玻璃的柜门,他看见空荡的碗里盛着的是他已经无人在意的、面目全非的腐烂青春。
“小鱼!”
方真圆在客厅里叫他。方谕收起心绪,转身出了厨房。
马西莫赶紧抬起碗,豪爽如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似的把粥一口闷了,擦擦嘴跟了出去。
合格的秘书要和老板如影随形。
方谕走到客厅:“什么事?”
原本瘫在两边的外公外婆都坐起来了,三个人围在沙发前的茶几旁。方谕边问边探头一看,才看见茶几上摊着个本子,上头写了很多人名。
方真圆把本子交给他:“这都是你爸爸葬礼要请来的人,妈妈都打过电话了,大多都是咱们这边的亲戚和妈妈的朋友。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加的?你要不要再叫几个人来?”
方谕把本子拿过来,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不用,我国内没朋友。”
话说着,他却一眼扫到了初高中班主任两个人的名字。
方真圆说:“那好,就叫这些人吧。唉,其实人也不多,你爸爸的事情出的这么突然,最近又刚过年,好多人嫌晦气,不愿意来。老陈家那边,陈建衡会叫人,听说也没叫来多少。”
方谕把本子还给她:“你把初高中的老师都叫来了?”
“多少是熟人。”方真圆接过本子,“而且你现在这么出息,当然要让老师看看。你以前,在学校成绩就很好,老师们都喜欢你的。”
“你不知道以前出过什么事?让人家过来看笑话吗?”
方真圆笑容一僵。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尴尬地强扯着笑脸,“而且你也没有错,叫过来没关系的。”
“陈舷呢?”方谕追问她,“这是他爸的葬礼,你让这些老师过来看我多风光,陈舷怎么办?你成心欺负他吗?”
方真圆的脸惨白下来。
外公皱起一张老脸,严厉道:“你说那个精神病干什么?你妈请两个老师过来,顺道看看你现在多厉害,不行吗?又不是葬礼不办了!”
“就是啊,小鱼,”外婆也苦口婆心,“可不能这样和妈妈说话,妈妈该多伤心。怎么还因为那谁和妈妈顶嘴?”
方谕不说话了。
马西莫站在他后面,望向他的背影。方谕还是一如往常,背影看不出什么,可马西莫却无端从他身上感到一阵沉默的悲凉。如同一只被世俗捆绑的羔羊,不论过去多少年,命运和世俗仍然将他五花大绑,架在篝火上炙烤。
……那很香了。
真的香的很馋人了。
马西莫被自己想到的比喻饿着了。
方谕沉默地回了房间,没再说话。马西莫跟他进屋,锁上了门。
第二天,葬礼的请帖都发了出去,守灵厅最后的布置也收了尾。
亲朋好友都召集好了,葬礼也急匆匆地要开始。葬礼的前天晚上,陈舷最后过去看了一眼。
下车时他捂着嘴咳嗽几下,咳出几口血来。
胃在一阵一阵抽疼,这两天陈舷的病情一直在反反复复,总是折磨他。
陈舷的药比饭吃的还多,却也无济于事,压不住病痛。
他走进守灵厅里,老方家的人也都在。陈舷打眼一扫,看见方谕正抱着胳膊在守灵厅里来回走。
看了他一眼,陈舷就收回目光,转头打量一番四周。
工作人员见他来了,叫了声“陈先生”就上前来,跟他嘟嘟囔囔说了些话。她说方真圆把门口的花圈升级了,要多付几百块钱。
陈舷无可奈何,应声说好,拿出手机来给她付了钱。
付好了钱,工作人员转身离开。
陈舷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身边又传来一阵接近的脚步。他一抬头,方真圆穿着一身优雅高贵的黑裙子,朝他走过来。
“辛苦了,”她说,“明天就是葬礼了。你……办完葬礼,打算去哪儿?”
“回江城去呗,还能去哪儿。”陈舷说,“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不会死皮赖脸留在这儿的。”
方真圆有些尴尬:“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是什么意思,我都不会留的,很快就会走。”陈舷说,“你死了的老公估计也不想见我。知道送终钱居然还是我出的,这会儿估计在下边抱着马桶吐呢吧。”
“……”
陈舷转头又看看四周:“这个厅也没什么问题,那我就等着明天吃席了。我走了,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吧,要钱再跟我说。”
陈舷走了。
方真圆望着他离开,皱了皱眉,眼里涌起一阵嫌恶。
方谕慢慢停下脚步。他转头,望着陈舷又匆匆地走了。
走到门口,陈舷停了下来,他突然回过头,望了过来。
两人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
陈舷愣住了。
方谕居然在看他。
方谕立马又别开脸,那双丹凤眼里同样满是嫌恶。
陈舷默然了瞬,呆立片刻,还是转身推开门走了,没有再说什么。
外头风雪交加。
冷风迎面一吹,陈舷浑身的血都一凉。他骨头一僵,胃里立马更疼起来,有把电钻在钻似的。
他弯身咳嗽起来,捂着肚子缓缓蹲下身,在门旁缩成一团。陈舷咬着牙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巾,捂着嘴咳了会儿,再一松手,纸里已经有了一滩血。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着殡仪馆外的风雪长长叹了出来,发了会儿呆。
陈舷把满是血的纸巾团成一团,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拿出手机来,给殡仪馆发了消息。
他问:可以预约墓地吗?
“我有个认识的朋友要死了,”他在聊天框里说,“他想给自己提前预定个骨灰盒。”
殡仪馆回的很快。
“可以的,陈先生。”殡仪馆回复,“明天您的父亲葬礼结束,就可以来挑选骨灰盒。墓地的话,我们也有很多地方可以挑。请问什么时候需要?”
陈舷推出来,翻到日历,数了下日子。
葬礼布置了好几天,就差三天就到老陈头七了。
还有三天,方谕就要走了。
“六号吧,”他说,“我那朋友没几天了。”
谢谢大家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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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号上夹子,30号不更,31号当晚更新一万-3- v后保持日更,欢迎入坑!下一本写《楚秘书被抹杀了》,感兴趣进专栏点点收藏!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