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草咸池》吃虫子的兔兔

3、浅 003

　　我坐在桌旁，和对面的小鬼头大眼瞪小眼。
　　此刻这小家伙已经洗得白白净净,显露出一张瘦削的瓜子脸，他睫毛挺长，眼睛也大大的，但因为竹竿似地身子勉强撑着件亚麻大衣，样子倒是滑稽。
　　瞧瞧满桌子食物，我再一次无奈地放下起筷子。
　　“吃啊，你怎么不动？”
　　死小鬼连眼珠都没转一下，还是瞅着我。
　　哎,戒心那么重。
　　心里叹一声，我站起来向外走。“不吃拉倒，我懒得陪你耗了。”
　　转身甩手出了门，远远地向先前发现的小池塘奔去。
　　农舍里静悄悄的，水苒等了半晌儿，终没听见有人回来的响动，这才往桌子前挪了挪。
　　门却在这时“吱——”一下开了。
　　“哟，小兄弟，你家兄长呢？”农舍的主人，一位中年妇人大大咧咧地闯进来，一点也没发现，因为她的进入，水苒反射性地瑟缩了一下。
　　“来来，这是我家小孩的旧衣服，旧是旧了点，但比没有的好……来看看，合适不？”妇人兀自说着，把怀里抱着的衣物抖展开来，就要上前往水苒身上比划。
　　水苒吓得一抖，啪地拍开她的手。
　　妇人愣了愣，又笑起来，“这孩子，别嫌弃啊。”
　　“算了吧，他怕生。”暗里窥视的我终于看不下去，出声道。
　　“呀，您在啊？那我就不打搅了。”被我唬了一跳的妇人拍拍胸，尴尬地看一下在椅子缩成一团的小鬼，放下手里的东西出去了。
　　我伸手去摸那孩子的头，感觉掌下强烈的颤抖，不由软声道。
　　“是鲛人，并不是可怕的事情。”
　　“跟着我吧，我不图你什么。”
　　这个孩子，也许就是爷爷所说的牵绊吧。
　　恰巧让我遇到，恰巧名叫苒。
　　其实我骗了爷爷，梦境里的一切，我都记得。
　　记得年少时和一个人骑一辆单车去上学；记得他不爱吃苦瓜，笑得时候左颊有个浅浅的酒窝。记得他喜欢的杂志的邮订号码，记得他第一次吻我时，睫毛盖下来，投映在眼睑下的阴影和那天太阳的热度。
　　自从醒来，脑子里填满了他的一切。我强迫自己去相信那只是一场幻境，他那个人，他那些事，全不存在，可记忆却像一块硬盘，即使删掉原件，却依然可以找到回复的痕迹。
　　安然安然，我要怎样控制，才能不让嘴角溢出这个名字。

　　“芸芸，我们叫醒他吧。”
　　“为什么要叫他啊，安然我们自己去玩嘛。”
　　“老师不是把我们分到一组吗，叫他吧。”
　　“可他在睡觉啊，而且他刚才把莉莉骂哭了，好凶哦，我们把他叫醒，他会不会凶我啊。”
　　“不会不会，有我哪。”
　　好吵，谁在我旁边说话。
　　“艾允乐，艾允乐同学。”伸手推那颗趴在桌上毛茸茸的头。
　　“烦死了。”
　　我大骂一声，抬头怒视扰人清梦的家伙。
　　“啊——”
　　惊恐的尖叫响彻一年二班的教室。
　　“安然小朋友，你确实没有欺负艾允乐同学？”班主任严肃地看着安然。
　　“真的没有啊！他就抬头看了我一眼而已！”
　　“老师，我可以作证啊。”一旁的米小芸忙说。
　　“……艾允乐同学，你可以告诉老师，为什么那么伤心嘛？”班主任拉出躲在自己身后的我。
　　“不要！”我不要看，那么多血，“好恶心……”
　　“恶心，你居然说霹雳无敌帅的本少爷恶心！”安然气得牙痒痒，一激动就扑上来咬了我一口。
　　“就是恶心！”我闭着眼，狠狠朝他挥舞拳头。
　　“你们两个！都不准打架，住手！”
　　“我回去会好好教育他的，耽误你下班时间，真不好意思，告辞了。”母亲歉意的对老师微笑道别，然后牵起我的小手往外走。
　　“妈妈，我不想呆在学校。”我扯回被母亲握得有点痛的手。
　　母亲叹口气蹲下身，纤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为什么，孩子？”
　　“那个莉莉，浑身焦焦的，眼珠子都突出来了!还有刚刚那个家伙，他跟隔壁出车祸的叔叔一样……”
　　“好啦！这些话谁都不要说，忘记我们为什么搬家了嘛？！”母亲狠命地捏着我的肩膀，眼神凶厉得可以冒光。
　　看着那样的目光，我狠狠地打个冷战。
　　“不要说，谁都不要说，把眼睛看到的，藏在心底吧。”最后，母亲抱紧我，用带着哭腔的调子重复着。
　　把眼睛看到的，都藏在心底。
　　安然。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把最初的你，及此后每个时刻的你，都藏在心底。
　　可是不能啊，我一眼就看到了结局，哪怕此后千万眼，都无法释然。
　　然，生命是个什么东西，你明明那么美好，却不能完满。
　　“苒，以后你就跟我姓吧，墨台，墨台苒。”
　　我对着那个孩子偷偷瞟来的目光微笑。
　　“水这个姓氏，就跟你的过去一起忘掉吧。我知道你受了许多苦，但没关系的，一起吧，以后都一起吧，小苒。”
　　我抱着他阖上眼，记忆中是安然春日阳光般微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