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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GASJA TEARO(钢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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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的包厢上
身旁那位好客的苏格兰夫人告诉我,下一站,卡尔纳克。
金发的旅客提着行李从容地下车,绚灿的阳光让他瞬间睁不开双眼,直到身后的火车发出刺耳的鸣叫,逐渐驶远,他才看清楚车站上那并不值得留恋的一草一木。有着浅黄色短发的年轻列车员从他手中接过一张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车票,迟疑了好一会才交还。是否应该笑一笑?旅客心想,最后还是决定什么也不做。
“爱德华吗?是爱德华吗?”本想离开的旅人听到了并不熟悉去试图挽留的声音,看清楚了不过是个陌生的本地人。
“抱歉,我不是你口中的爱德华。”即使尝试着使用较为礼貌的口气,听起来还是相当的冷漠。
“是嘛,我还以为……”说话的人察觉到自己的冲动,用无声这种语言推搪过去。
旅客没有再说话,金色的眸子似乎没有发生任何化学变化,梳成马尾的长发在半空中潇洒地画了半个圆,头也不回,渐渐走远,消失在前方的转角处。
“他是爱德华,哪个爱哭的小鬼?怎么看也不像。”“但是我们这里除了那对兄弟是金发金眼,还可能是谁?”
“碰巧是个观光客也说不定,我们这里也算是个旅游胜地。”“也对,我怎么也想不到了。”
相视露出笑容,两人重新投入各自的角色当中。
某人笑着对我说,记忆是个聪明的筛子,坏的记忆在成为记忆的瞬间,便被痛神经打磨变成渣滓,从缝隙中陋下,流入忘川,所以剩下来的就是好的记忆了。我知道那不过是为了蒙骗自己而编造出来的谎言,不然在我记忆一点点增加的同时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但最终想要遗忘的片段却始终清晰。
来到墓地的时候将近黄昏,夕阳残留的光辉为天空抹上像胭脂般娇艳的火红色,也为这片远离人烟的乐土平添了几分凄凉。手里捧着成束正绽放的香水百合,微风吹乱了他宛如阳光的金发,像母亲的安抚一般轻柔。借助柔和的曰光,他看清楚墓碑上已经褪色的字:Alphonse Heiderich.在墓碑前那块光滑的大理石上摆放着用黄色玫瑰编织而成的花冠,是谁编织,是谁摆放,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唯一知道的是安眠于此地的是他相依为命的弟弟。献上花束,香水百合浓郁的花香令人有一瞬无法呼吸,剩下注视,回想。
他只参加过两次丧礼。
第一次是他六岁,艾尔五岁那年。温柔的母亲突然死于积劳成疾。和善的乡里们为年幼的他们打点好一切,在那时侯的愁云惨雾的笼罩下,他们哭肿了双眼。邻居家婆婆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说话,拍拍还在哭个不停的爱德华肩膀,叮嘱,你是哥哥,要好好照顾弟弟,这样妈妈才能放心离开。虽然那时不大懂,但还是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第二次是他十五岁那年。寒冷的冬天在离开前下了一场罕见的鹅毛大雪,当他一脚深一脚浅在雪地上艰难迈步,从寄宿学校匆匆赶回家,本在家休养的艾尔显得奄奄一息。
“哥哥,你终于回来了。”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艾尔还是一如既往地露出好看的笑容,但那样子似乎已经用尽了他的力气。
看着,心里非常难过。
爱德华尝试着用最平静的语调劝说他,声线却不自觉地抖动,然后艾尔开始痛苦地咳血,脸色越发苍白。
“我不在,哥哥也会活下去。”善解人意的他这时伸手紧紧握住爱德华的手,继续说到,“我很高兴你回来了。”然后永远合上眼睛,手也随之松开,垂下。
泪水这一刻没有再在眼眶里打转,径直涌出,滴落在洁白的被单上。
丧礼上他没有再哭,该流的泪似乎已经流干,只有如雨点般吵杂的耳鸣,就这样到丧礼结束,密密麻麻的乌云出现在半空,开始下雨,参加丧礼的人们陆续离开,只有他孤身一人站在这里,任雨水打湿他的头发,衣服。
想起了十岁那年许下的承诺,那年夏天某天晚上的戏言。
“我要成为最有钱的商人。”
“为什么?”
“这样才可以和你去旅行啊。”
“哥哥说话算数哦!”“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天晚上,爱德华带上了少许钱和衣服,开始流浪,就这样过了三年,一次也没有回来。
从我的至亲离开我以后,我不再相信神,所谓的造物者,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什么公平可言,不然有的生命可以长久存在,享受着上天赐予的一切,却也有像微弱的火光,很快就被扑灭。
“爱德吗?是你回来了吗?”某人的呼唤打断他的沉思,回头一看,不远处站着一位身穿黑色丧服的高贵妇人。不可能忘记,一眼就认出来了,她是他们的监护人,也是他最无法原谅的一个人,依薇玲婶婶。对她的记忆只有一丁点,在爱德华眼中,她和陌生人没什么不同,只有沉默的余地。“孩子,来,是下午茶时间了。”她笑着说,仿佛回到了三年前,时间的流失没有什么影响,所以脚不自觉地跟着走。
“你走了刚好一年,叔叔就死了,只留下我孤零零……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将泡好的红茶倒入杯中,放到爱德华面前,依薇玲婶婶本来因忧伤紧皱的眉头将纾未纾。
“还好。”惜字如金,也恰好表达爱德华现时的心情,眼前这套精巧的茶具分散了他并不相当愉悦的心情。用小镊子从好看的糖罐里夹出几颗雪白的方糖,放到红茶里用银制的小汤匙漫漫搅拌,有了起伏,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至少在他眼中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情。
没有人再说话,汤匙和杯壁互相碰撞的清脆响声能听得异常清楚。
直到方糖和红茶溶为一体,时间却像过了整整一百年那么长。低着头装作对方糖很感兴趣的爱德华打破了沉默:“……艾尔墓前的花冠是你的吧?”询问的意思,肯定的语气。
“是的,黄色的玫瑰的花语是道歉,所以我……”依薇玲婶婶回答,口气中的轻描淡扫让他顿时心中无名火起。
“打扰了。”心跳的每一下都像是催促他尽快离开,最后他干脆告辞,转身就走。
依薇玲婶婶没有挽留,只是安静地看着他逐渐走远。
还是很想问他是否还恨着自己,始终开不了口,答案她也熟知,在爱德华离家出走前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不会原谅你,一辈子也不会。”就注定了她和他终究还是停留在无法原谅这条边线上徘徊。
有时候我希望得到救赎,即使那绝不会成为事实。我承认我没有广阔的胸怀,所以学不会宽恕别人。我所背负的只会让我疲惫不堪,大概很多年后才会得到所谓的解脱,于是就这样碰碰跌跌一路走来,么有决定停止前,就必须要前行。
租住的小旅店靠近中央广场。
将行李仔细地点算了一遍又一遍,觉得没有多大问题才吹熄蜡烛。枕着双手躺在床上,广场上传来优美的歌声让他睡意全消,推开那扇变成阻碍的窗户,银色的月光下,一切还是看得一清二楚。
广场的喷水池边,看不清面目的吉普赛女郎正在引吭高歌,路上行人纷纷驻足,静静聆听。女郎纤长的手指在吉他上上下来回,弹奏出扣人心弦的乐曲,配上她柔和的声线,异国的腔调,即使听不懂歌词,还是让人感到悲凉动人。爱德华唯一听清楚的是每一瞬间结尾那句拖长拍子的“GASJA TEARO”。
是在说我吗?
在巴黎街头曾遇到过一个名叫希娅的吉普赛占卜师。
“GASJA TEARO,先生,在吉普赛语的意思是‘外来者’。你和我们不被束缚,与大地、青空共存,热爱流浪的吉普赛人没什么分别,在你重生的那刻开始,你就失去了亲人和故乡。”她在碰到他的手后肯定地说到。
出奇得灵验。
离开的那天早上,他重新看了一遍,路上的风景,快乐的人们,还有安放遗体的墓园。他给了那里的管理员一大笔钱,托付他每天为他死去的弟弟献上一束好看的花,才安心离开。一路徒步,发觉即使过了多少年,这里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事物,过去是这样,将来也是,可悲的感叹浮上心头。
“爱德华今天回来的话刚好能赶上依薇玲婶婶的生曰。”浅黄色短发的年轻列车员笑着说到,听到这番话,只有不知名的情感在蠢蠢欲动。
我已经回来了,就站在你们的眼前,我的名字没有改变,但却不是你们认识的那一个人。流浪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让我学会了沉默和说谎,因为是这样,所以装作萍水相逢,互不相识。
终究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