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世族中,生来便拥有一切的天之骄子,永远舒展而惬意。
他们享受着众星捧月,被瞩目、被侍奉、被关怀,全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豪门贵胄怎么会懂得低头?仅需矜持的降一降下巴,他们便已尽到世家子应有的礼数。
纡尊降贵,逢场作戏罢。
那仪态礼教?不过是装饰自己的小小工具。
再看陈熹紧绷绷的样子,规矩得多可怜?
高高在上的血脉,给这位真千金,送上了錾金嵌宝的华丽头冠。
但陈熹,却是个戴不稳高冠的弱者。
随着低调的黑色轿车转入幽静宽绰的公路,苏桐悄然收回了通过后视镜,默默打量陈熹的目光。
“大小姐,马上就要抵达周家的别庄了。”
目视前方缓缓出现的那座山环水绕、鸟语莺歌相伴的宅院,苏桐立刻出声,向好似在闭目养神的陈熹提醒了一句。
被从沉思里惊醒的陈熹睁眼看向窗外,应了声:“好的。”
下车后,她低着头,任长长的刘海遮脸,全是阴沉沉不好相处的样子,脊梁骨倒挺得笔直,大概真有些傲气在身。
陈熹从哪里得来的底气?
不过是个跟着养母开小店的年轻丫头,书也没念几年。
苏桐被程大少派来看顾陈熹,主要是担心这朵脆弱带刺的装饰花,会借自己的美貌四处兴风作浪。
那岂不是给程家丢人现眼?
立在别庄门口恭候的,是跟在周家大少身边的管家赵声,以及两位噤若寒蝉的规矩女佣。
“熹小姐,”赵管家毕恭毕敬地躬下身,朝有些刻薄样的陈熹招呼道,“大少正在书房里等您。”
是了。
对外时,陈熹是程氏的大小姐。
一个连姓都没改,假模假样的大小姐。
难怪人家刻意避开用程姓做称呼。
见赵声要引陈熹去见周大少,苏桐立刻提步跟上,却被动作稍慢,刻意留在原地的女佣赵青青拦住了去路。
“苏先生,既然熹小姐没有带别的佣人,”赵青青笑盈盈地跟人客气道,“就请您独自在小厅休息一会儿吧?赵管家吩咐厨房备了茶。”
苏桐被支开,赵声这位和气从容的长者,也跟沉默寡言的陈熹闲聊起来。
“熹小姐,您还没参加过圈子里的小聚吧?”赵声乐呵呵地说,“我曾去别家的宴上,送过几次礼。就见那些小姐公子的身后,总有好几位帮佣围着转,真是热闹得很呐?”
伸手指指鬼魅般,静静走在陈熹身后的佣人,赵声顺势建议道:“这齐薇,手脚还算伶俐,不如就许她带些人手跟在熹小姐后面,平时帮忙您做点杂活?”
因不知周家为何有这份体贴的心意,陈熹未应也未拒。
她勾起嘴角,淡淡的也没有在笑:“本已经有几位女佣跟着我,只是苏助理觉得不够好,才叫再换换看。”
消息灵通的人家都很清楚,盘踞在太乙山巅的程氏,并不在乎流落在外的长女。
拖拖拉拉两个月,才用一辆小车,静悄悄地把人接来长丰市。
足两个月,若有心,什么事准备不周全?
但赵声给陈熹、给程家留面子,就笑着应和道:“是、是!这话在理,您昨个晚上刚回得家,凡事都得慢慢安排起来嘛!”
“熹小姐,请先进屋,我给您端些茶水点心来,”赵声帮忙推开书房的门,又问,“您可有偏爱的口味?咱们这的厨子擅做些甜口的面点,茶嘛,可配点清新的?”
惶惶无错,误入花花世界的下里巴人,总是生怕被人发现自己的种种不了解。
到底是怯了场。
陈熹表现的一点主见都无。
她侧头避开征询意见的视线,睥着游廊地上细腻的砖石,低低道:“好的,麻烦你。”
还真是个挺爱演的人,明明早已离开女配系统的探查范围,都不忘装腔作势。
***
周家的书房内很静。
春日凉,侍奉少爷的仆从们把暖气开得格外足,光是站在门口就能感到热浪扑面,应是生怕料峭的冷意会冻到近日来,身子骨越发单薄的大少周景。
听到轻缓缓地脚步声,坐在窗前的周景将余光转向门口处,便瞄见了用阴测测的冷傲包裹自己,让美玉蒙了层薄薄浮灰的陈熹。
惊鸿一瞥,他又把视线落回了院子里,还未长出骨朵儿的花丛。
“周少,我实在不愿仓促订婚,请你谅解。”周景知道,刚归家的程大小姐必定会这样说。
于是他抢先出声,打算直白干脆地表明态度。
真正开口时,周景的声音低沉,没有丝毫热气:“陈辛怡小姐,我不是合适的婚约对象。”
然而随即,他又给不受重视的真千金,指明了另一条坦荡的大道:“如果你愿意,可以做周氏的干女儿,正好我母亲她,很羡慕有女儿的人家。”
“有我周氏在背后支撑,你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这样说着,周景调动轮椅,面向陈熹站立的地方,他想告诉程家小姐:“请随意坐——”
怎料眼前之人,与周景的认知完全不同?
抱臂斜倚在门框边的陈熹,正好整以暇地看着把“陈辛怡”三个字,脱口而出的周景。
因意料之外,周景感到了事态失去掌控的危机感,他未免蹙起眉头,口气也严肃起来:“你是谁?”
“熹小姐?”
端茶倒水来的赵声一看见陈熹仍站在门边,就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匆匆把人请进了屋内:“快快请坐!”
赵管家埋怨着少爷的不体贴,又跟笑得很恬静的陈熹说:“您千万别在意,少爷他从没跟姑娘家相处过,才会见了您后,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他没察觉到,书房的气氛颇沉寂。
毕竟,周景总是副山海已倾覆的肃穆模样,简直跟悲悯漠然的神像一般无二。
又怎么能被人看得透?
见少爷的眼风冷飕飕地睥过来,赵声也知道自己多嘴。
因此忙完后,他立刻识趣地退了出去,要把空间留给即将定下婚约的一对璧人。
此时,周景已经转动轮椅,来到了陈熹坐着的长榻边。
“周大少,”陈熹仔细瞧着眼前病恹恹,气魄却格外强硬的青年,干脆娇滴滴地抱怨了句,“既然是有可能成为未婚妻的对象,至少要把名字记住吧?”
关于程家“忽而冒出”的大小姐,她的详细资料就放在周景的桌头。
可他一眼也未看。
因为,事情一直都只会像他看到的那样发展。
不过今天,代表变数的陈熹出现了。
周景分明记得,他所见到过的程家真千金,是叫陈辛怡的女孩。
人家跟自己面前这位,眼底藏着肆意的女人完全不同,活得像是随波逐流的浮萍,四处漂泊,却始终没能有个着落。
最后,那位跟程太太肖似的姑娘,活生生地溺死在了众人的冷眼中。
“抱歉,我的疏忽。”
因心中留有疑虑,周景的道歉毫无真诚,不过他忽而想到了第二个备选计划。
在此之前,他需要先问明:“陈小姐,你可曾听过我的情况?”
“如果说——”托着声调,陈熹坦荡的视线,直接落在了周景身下的轮椅上:“周少指的是久病难愈?”
对此,比起口头上有所保留的陈熹,周景更肆无忌惮些。
他直白明了地表示:“我很快就会死。”
实际上,周景甚至可以确切地说出自己的身亡时间,他早已在梦中见证了那一瞬的情状。
“若有个早早去世的未婚夫,对你的名声、对程家女儿的名声,都不好,”周景跟应该是,才开始接触新阶层的陈熹解释道,“圈子里的人,大都十分敬畏神鬼之事。”
存在本身就很不科学的陈熹,恐怕并没有资格笑话别人信神佛。
她挑起细细的眉头,问看起来板正可靠的周景:“怎么,担心我背上克夫的名头吗?”
眼下,懒得再惺惺作态的陈熹身上,流露出说不尽的风情万种。
她穿着收腰的黑裙子,垂顺贴合,恰能描画少女正直花期的姣好身段。
丰盈和纤细的对比,乃至于柔韧的臂膀和修直的双腿,一切完美利落的线条,构成了美人婉转旖旎的体态。
如此,才足以和陈熹精致的面庞相衬。
毕竟她被长颈托起的脸蛋,恰似由天公精心琢磨而成,那对上扬的圆眼里晃着春光,饱满的朱唇中则是藏着妩媚。
香腮生红晕,秀眉飞青影。
被陈熹盯着瞧的周景很不自在地退让一步,率先垂下了眼帘。
“若你不介意以后的婚事受影响,我们便尽快订婚。”
说话时,周景把自己苍白的手掌,搁在了已经无力支撑行走的双腿上:“相应的,在我去世以后,你会继承我手中的大部分资产,包括周氏母公司百分之五的股份。”
“陈小姐,只要你一直将股份握在手中,哪怕是在程家,也可以拥有足够多的话语权,不会再有人看轻你——”
听周景吐字清晰,全是娓娓道来的悠然气派,陈熹不理解。
这都是什么男菩萨下凡,才能说得出口的发言?
任谁听了,不会觉得奇怪?
早已无力自救的周景,却已经打定主意,要给陈熹提供庇护。
或许在他心底,其实更希望人家选第二条路,因此才会一时冲动,连股权都许诺出口。
秀眉白面,眸深如墨,唇殷似血。
周家这位金尊玉贵的大少,由无数精英仔细照料着,却仍过分瘦削,活像冰晶凝出的仙君,本非人间客。
还怕他沾上点热气就要化去,归于九霄上的天宫。
“陈熹。”
仔仔细细地看过周景俊逸的眉眼后,陈熹满意地朝人伸出手,报上了姓名。
周景以为,这是陈熹态度软化、不再多防备的表现,便抬起手回握过去。
随后,他才想到自己也还未做过介绍,于是赶忙补一句:“周景、我是周景。”
默默在心里笑话自己独自待久了,竟都忘记初见时该报上姓名的事,周景就要收回手。
可陈熹没叫他轻易如愿。
“周景,你的心旌动摇了吗?”
看破被人小心藏起来的慌张后,陈熹反倒补了句,“脉搏也跳得好快啊。”
不紧不慢地说完,陈熹瞄着周景红红的耳朵,也就把与人相握的手收回了身侧。
又听她兴致盎然地,问起刚才提过一嘴的话题:“你呢,你也信神佛吗?”
“本不信,”周景扯起嘴角,蓦地笑道,“可若不信我便真是疯了,才总看到古怪事。”
人之将死,话倒比寻常的时候多些。
思及此,周景笑得愈发轻,语气也懒怠起来:“陈小姐,我几句胡言乱语,你无需在意。”
本是探手托着香腮,歪在榻上的陈熹,这会儿突然肃起神色。
端端正正坐定后,她才开口。
清泠泠的声音,没了先前调侃的意思,便多了几分不食烟火的淡泊:“若有意,你该虔诚些,才好免了死劫。”
见周景长睫微颤,陈熹笑起来,转而替自己扯了个唬人名头,做招摇撞骗的大旗。
她倒回榻上,得意洋洋地说:“我本是西山神母座下的一名弟子,奉命来世间游历,你倒也无需担忧,我并非江湖术士,专爱坑蒙拐骗?”
什么西山神母?
听都没听过的名头,又是写在哪个犄角旮旯的话本里?
然而,面前的陈熹巧笑倩兮,尽是周景许久未见过的鲜活和明媚。
他大概是鬼迷心窍,便当自己心甘情愿,乐得做神明的信徒:“不知如何才算虔诚?”
“不难,”想着程嫣从系统处领到的破烂任务,陈熹笑道,“我须得有个相爱的未婚夫,你须得渡将至的死劫,两全其美而已。”
神明高居云端,岂会沾染红尘情爱?
听小骗子说得愈发没谱,周景侧过头去叹了一声。
却说:“听起来,应是追随在你身侧,事事周全体贴就可以,我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陈熹看他神色淡泊,哪里像信?分明是顺势敷衍几句,拿人寻开心!
虽在意料之中,陈熹也烦自己难得做了善举,又暴露身份,却真被当作骗子。
她负气,叹一声:“罢了,你再慢吞吞地考虑吧。”
说着,陈熹捏起块糕点要吃,却忽而说起:“这里的院子虽不如程家浓荫蔽日,来得清净,却也有旁得好处,至少不会让人饿着肚子做事。”
“赵叔曾提到,你身边没有合用的人,他替你备了几个女佣,”周景听到陈熹的抱怨,也就顺势盘算起这事,“若跟那些人不投缘,再换就是。”
陈熹听他说话的声音,像是远山里幽幽传来的号角,绵绵悠扬、从容稳健。
不由道:“你还真是好脾气?”
确实好脾气。
周景不信神佛,因他百般苦求却从无回应。
而陈熹借神佛之名诓骗他,又事关生死,这人竟也无半点恼怒,反倒担心陈熹年纪轻,面皮薄,不敢白白受人帮助。
“将死之人该多行善事,当是积福,若真有因果轮回,好处自会落在我头上。”
把话说着,周景定定地望向身边上,偏爱嬉闹玩笑的陈熹,“我做得是替来生积福的善事,你若愿成全,再好不过。”
“就知道你不会信我,”陈熹端起茶盏,沾了沾唇,而后就站起身来,“来得久了,也该走,省得在这惹人嫌。”
她走时步子迈得急,赵声便奇怪。
送人离开别庄后,他又绕回书房问周景:“刚来时,熹小姐不是笑吟吟的?怎么一会儿功夫就走了,您不该留她吃顿便饭么?”
“人家丫头开口要走,我不该留她在这个暮气沉沉的地方,”手里翻看着陈熹的资料,周景问,“赵叔,你见过陈小姐,觉得她如何?”
“自然好、都好!程太太就是难得的美人,熹小姐的好颜色,更胜于芙蓉出水,”思及刚才所见,赵声又说,“不过程家人在边上盯着时,小姐总有些瑟缩。”
“瑟缩?怕是摸不清程家的态度,才刻意装得乖,”周景撂下手里厚厚一沓的文件,才转去问夸个没完的赵声,“怎知你那熹小姐,扯了多少瞎话来唬弄我?”
“果真?却没见您生气啊,”赵声看护周景长大,说话也亲近,“倒是难得的高兴!”
“我似是犯了糊涂,连本都笃定的事,也出了纰漏。”
丢出没头没脑的一句后,不等赵声问问个中缘由,周景已指向窗子中,框出的花园景致:“院里缺了几棵古树,现在这样,任日头直接落下来,光芒太盛。”
眼见周景每天优哉游哉地等死,对什么都冷淡,今天人突然兴起,琢磨起花园子的闲事,赵声当然很积极。
他心底盘算着,问:“我叫花匠来重新规划,您看都种些什么好?”
“不急,”周景估摸着,陈熹是很会挑剔的,便说,“要种花木,总得选主人家心里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