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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   娘教他弹习此曲时曾说,潇、湘二水合流于襄樊附近,南宋郭沔抚琴时远望九嶷山为云水所蔽,那苍凉景象激起他对山河破碎、时势飘零的无限感伤,谱成此曲。

      悲怆的曲调,因心中感伤,更是弹的铮琮高亢。泪水滂沱,手指滑过丝弦再能成曲,伏在琴上悲咽,冰冷的弦如娘细嫩柔滑的指尖抚弄面颊。

      一道阴影渐渐移来,怀湘自幼习武,猛然警觉得起身。
      抬头,高大的身躯负手立在面前,依旧吝啬笑容。

      “日后不许再弹此曲!”他吩咐,眉头紧锁,满身厌恶:“这琴,收了吧!”
      为什么?怀湘愕然的目光满是义愤,只有这点点滴滴的地方能嗅到娘的气息,抚到娘的温度,而父亲竟然要惨忍的剥夺他这仅存的依托。

      那目光是如此的霸道,目光中的严令不容抗拒。
      怀湘记起娘临终前紧拉了他的手的乞求:“湘儿,答应娘,既已至此,忍下去。他是你父亲。你要恭顺,不得顶撞,不得忤逆,你是天下父母争羡的佳儿,终究一日他会看到你,看到自己的影,定会疼惜你。”

      他是娘的骄傲,也是从前那个爹爹的骄傲。京城人人皆知,徐丞相府的公子是个神童,三岁背《论语》,四岁吟诗,六岁文章令朝野鸿儒叹为观止。八岁上他被皇太后接去宫中为太子伴读。先皇看他文章珠玑,听他谈吐自若对答如流,断言他徐怀湘日后定是宰辅之才。因此爹爹带他遍访天下大儒为师,名士为友。

      怀湘紧紧抱了古琴在怀中,似乎怕眼前人蛮横夺走心爱宝物,父子二人对峙,无语。
      “去前厅用膳。”父亲吩咐,面无表情。

      “回大人的话,怀湘,不饿。”他答,没有丝毫怯懦,他句句实言,即便是饿,见到那狼吞虎咽如蝗虫一般饕餮的母子四人,也令他恶心得欲呕。

      “爹爹,娘喊您去用膳,菜都要凉了。”二弟怀远悄无声息的摸进门,幽灵一般也不知道报门而入,贼溜溜一双眼四下巡视,落在他身上。不等父亲答话,他打个喷嚏,随即侧头擤鼻涕,一道黄脓的鼻涕顺手甩在门框上,揪过低垂纱帘蹭蹭脏手,一旁的丫鬟惊呼一声,旋即掩口惊愕。

      娘的性格温柔如水,总教诲他善待下人,他从未轻视过地位卑微的仆妇,如今却对这乡野里来的一家人满是鄙夷。那来自乡野的女人,竟然要同他娴雅高贵的娘同提并论,何等的侮辱?庄户人家多是质朴憨实,这女人带来娘家兄弟姐妹群涌至府中,恶毒的言语肆意侮辱践踏他尸骨未寒的娘,诋毁她的清誉。

      他心中痛苦的挣扎,他守着一个秘密,娘的秘密,娘令他发过毒誓,他不能道出,到死也不能说出的秘密。就让那秘密随了娘化尘而去,也让这秘密烂在自己心中。
      次子粗鲁的举止令于逊汗颜,嗔怪道:“狗儿,爹爹如何教你的?进京城要守规矩。”

      狗儿,这个乳名真可笑,怀湘却笑不出来。
      二弟怀远一脸木然认真的问:“可是,爹爹,娘说过,这是家里,家里不必讲那么多规矩。”
      一时间,父子三人无语。
      餐桌摆在偏厅,一家人围坐在八仙桌,继母张茶姑欢天喜地为子女们布菜,唾液飞溅在菜里,弟妹们争先恐后伸手去盘里抓撕着盆中大肘子,狼吞虎咽。怀湘停箸无言。
      大弟弟怀京将骨头咬得嘎吱嘎吱,用嘴吸吮着油腻腻的手指头,不停感叹:“爹,孩儿日后可是天天能吃上肘子?”

      “你爹爹如今是京城大大的官,天天让你们吃上炖肘子炖鸡,黍米饭,再不挨饿。”那女人执着牙箸的手背去拭泪,咽了吐沫为儿子夹了块鸡递到大儿的碗中。
      怀远嘻嘻的笑,嗲嗲的问:“那哥哥就不会因为偷阿猫家的鸡公被爹爹打屁股了。”

      “多嘴!”母亲破涕为笑,眼睛眯成一道缝,伸出红艳艳的舌头吝啬的舔舔那牙箸上沾的油星和鸡皮。
      怀湘低头,心里一阵恶心,自从这母子几人进府,日日的餐桌都变得令他作呕。
      见他停箸不食,父亲问了一句:“湘儿,怎的了?”

      继母心情畅快,眉开眼笑的如女主人招呼客人一般,用舔尽的牙箸去夹了一块鸡皮放到怀湘的碗中关切道:“娃儿,吃吧。哎,也不怪你,都是你娘不要脸,苦了你落个认贼作父的恶名。”
      怀湘的怒色上脸,又缓缓沉下。
      “怀湘饱了,大人慢用。”他以为可以躲避这肮脏的食物。二弟怀远却跪坐在凳子上高声嚷道:“爹爹说,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不可浪费的。”
      身后的厨娘是府里的老人,机敏的应道:“哥儿的胃口不好,婆子端去厨下赏了那些下人吃,求之不得呢。”

      于逊打量着怀湘冷若冰霜的面颊,那气宇不凡中总流露几分清高孤傲之意,他在鄙视什么?弟弟妹妹没有规矩也是受他这流落乡野的父亲所累。于逊喝道:“都说你饱读诗书,少负才名。如何连‘长者赐,不敢辞’的道理都不知晓?”
      停声,目光扫视碗中那块鸡皮,吩咐道:“吃尽了再辞席。”

      屈辱之色令怀湘脸色惨白,身后小厮迎儿忙笑嘻嘻的应了说:“老爷有所不知,公子这几日肠胃失和,再者,服孝哪里能吃荤食?还是赏了厨娘这美味吧。”
      是了,只他一人为娘服孝,府里再没人记得那屈死的女主人。

      “服孝?他的娘在眼前,服得什么孝!”于逊郁怒,恨意令他咬牙切齿,怎能让儿子为那贱女人服孝?
      但小厮言之有理,于逊挥挥手,示意厨娘撤下碗筷,心有不甘。落座时无意碰落牙箸坠地,弯身去拾,厨娘忙来帮手,只一瞥间,见地上有几粒饭粒。
      “谁落的饭粒?”于逊恼火,在家时他就告诫过儿子们不许浪费粮食。

      “不是我。”怀湘身边的怀远不假思索的答,那饭粒就在他和怀湘的脚下,怀湘并不答话。他未动米饭,何处掉落饭粒?
      “湘儿,是你吗?拾起来,吃掉!”于逊训斥道,以示对儿子们一视同仁。

      僵持,怀湘扬微扬了头露出前所未有的傲慢,直到父亲的耳光抽在他冰冷的面颊上,一阵辣热,他觉得嘴里一股粘腥,顺了唇角溢落。
      小迎子惊呼一声,随即惨噎,噗通跪地叩首:“老爷,先老爷和太太在世时,都不曾对公子说过一句重话,更不必提轻碰过一指头。”

      不等于逊发话,小迎子扑到怀湘脚下,用舌头舔去了那几粒饭粒,仰头咽下。怀湘惊得蹲身阻止,大声制止。小迎子眼里露出满足的笑,安慰道:“公子,莫说是是几粒脏米,就是毒药小迎子也替公子去食。小迎子这条贱命是公子和夫人给的,今生来世结草衔环不足为报。”
      小迎子是城外难民弃儿,当年被怀湘母子收留时一身的疮癣。一名下人都知道感恩图报,怀湘无语哽咽。
      于逊似也觉闹得易发不堪,一怒拂袖而去。书房中静些了多时,才觉腹中饥饿,又不想再招惹那妇人,信步向后厨去,便听到低低的啜泣声。
      厨娘的声音在呵斥:“哭什么,还不去看看哥儿如何了?哎,当年夫人备下千金,套了马车让我在点心里下药蒙倒了哥儿送离京城,过那几世无忧的快活日子。可哥儿偏偏不肯,数十里的路徒步走回来,磨破了鞋底,满脚是血,却眼睁睁的看到先老爷人头落地,夫人自缢身亡。分明可以走阳关道,可他偏偏要留在这鬼门关。怕就是念了这点血亲,心里惦记着如今的尚书老爷这亲爹。哎,前世的冤孽,可如何让个孩子去偿?”
      于逊的脚步仿佛被定在原地,心头一阵滚热,说不出的滋味,落寞地转身飘然而去。

      这些日子,于府里整顿昔日旧物。的衣物箱奁清点后重新分配,潇湘园原夫人的物品就在清单中。
      张茶姑带了丫鬟妈子随了娘家的两个姐姐招摇的进到潇湘园,望着清雅别致的小园,满屋低垂的纱幔,啧啧称赞后,执意要将这潇湘园改为二姐张杏姑的住处。不理会怀湘的阻止,恶仆们一拥而上,怀湘终于忍无可忍,嘡啷一声宝剑出鞘,寒气逼人。

      “滚出去!谁若再敢妄动,休怪怀湘剑不认人!”怀湘怒不可遏,他一忍再忍,这些鼠虫之辈得寸进尺了!
      张茶姑姐妹吓得抱头鼠窜,惊呼而逃,下人们都在大喊:“大公子杀人了!大公子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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