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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江湖远,庙堂高 ...

  •   我刚到江南的时候,正是春寒料峭,细雨霏霏。道上斜柳新嫩初绽,在夜色里染上一层朦胧的光晕,丝丝密密的斜线网一般笼住了我的视野,又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漾开了深深浅浅的涟漪。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从冠盖满目的京华行至江南,一路上都是风和日丽的天气,像今夜这般的斜风细雨,倒增了一份凉意。我拢了拢上好的白狐裘,柔软的白绒抚过发鬓,与发丝在风中不住纠缠。
      远远望见了客栈的烛火,眉姨低声问我:“小姐可是觉得凉了?不如去前边宿了吧。”
      我瞥见她掩不住的倦色,不忍拂了她的意,便束了手,颔首应允。
      虽然在京城时父亲就一再交待了不可勉强自己,可荒郊野外,又哪里来锦衣玉食之所?刚进那“福来客栈”,一股霉酸混着酒味便扑鼻而来,间或还有粗重震天的鼾声。眉姨紧蹙了眉:“算了,还是走吧,这样的地方怎是人待的?”
      我极力避过一阵酒气,仍冲她摇了摇头,强笑道:“没事,如今不比在宫……家里,便也坐一回寻常百姓,却不知滋味如何?”说罢便不再看她,举步向客栈里走去。
      客栈的掌柜正伏在柜台上酣眠,直到眉姨用算珠戳了戳他的眉心,他才恹恹睡醒,给了我们房间钥匙,然后对熟睡被扰一事,似乎还颇多微词。
      眉姨的眉头皱得愈发紧起来,我心中微动,想的却是像掌柜这样平民的生活,悠闲安适,守着小小客栈,吃饱睡足便算“福来”,着实简单的很,省了天家的繁复——确实也是无上幸运。
      这样想着,人已转过拐角,向着后院的方向行去了。
      遍地酒污,尘土纷扰,我抿着嘴角,尽力避开那不堪忍受的污浊,裙摆却被猛地拽住,整个人险些晃了一晃,向后倾去。
      惊而回首,视线不经意地落在扯住我裙袂的那只手上,不由得怔了一怔,居然就完了放开。
      ——极漂亮的一只手,修长的腕骨,分明的指节,指侧还带了薄茧,脉络隐隐于白玉般的肌理中,此时正定定地栖在白狐裘上,连纯白的狐裘都被比了下去。
      只是淡青的腕巾上一点酒渍盈然,加上身侧令人心神尽醺的酒香,只一错神间,我便料定手的主人定是喝得酩酊。
      “阿琉……”顺着手寻声望去,手的主人正抬眸望向我,眸色一片迷蒙氤氲,却偏显出几丝沉溺。青丝散乱,脸色苍白,伏在桌畔,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有声声呓语传入耳中,“阿琉,我等到你了,终于……”
      “放肆!”一道银芒倏尔打断了他的呓语,眉姨盛怒的面容映入眼帘,她的“银蛇链”正挟了耀眼的光华疾电般劈开,其势竟是要生生斩断那个人的手腕——
      “等等——”我心中一晃,下意识地出声阻止,却闻铮然一声,又一道炫目的金光破空而来,迎上了银光,一个清脆的纵触间,我几乎看到了霹雳划过暗室。
      “咦?”眉姨闷哼一声,退了三步,气血未定,手上银蛇链竟裂出了一个缺口。此时她眼底惊怒交加,似如潮汐涌动,良久才慢慢平静下来,只是面色依然沉沉,又恢复了原来冷淡傲然的样子。
      我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刚才电光火石间,那男子竟是用指力硬在眉姨的银蛇链间劈出了缺口,阻止了她的怒击。
      我悚然一惊,差点脱口而呼。眉姨从小便奉旨保护我,武功甚至不逊于大内第一高手,一手银蛇链出神入化,神鬼避道,她向来也自许得很——
      可是,这个人,居然只手就破了她的雷霆一斩?
      纵使是眉姨手下留情,我亦无法想象,这个男子的武功,该高到了多可怕的境界。
      呼吸一滞,我忍不住轻轻俯下身,与这个男子对视起来。清隽的眉目,此时微微迷蒙的眼,腮上因宿醉而留下的薄绯……若不是亲眼所见,定不会相信在这个荒郊野外的简陋客栈中,竟还藏着这样一个人中龙凤。
      “阿琉……”他的眼神更加迷离,又蕴了几丝噬骨的痛楚与挣扎,暗潮般汹涌在他纯黑的深瞳中,摄了魂般紧紧盯着我,指尖紧得发白发颤,声音亦是微哑的,“别走,让我再看看你……”
      我的心似也被他眸中的火光所焚烧吞噬,竟奇迹般地软了一下,一种酥麻微痒的感觉悄然袭上心扉。暗叹一口气,我放弃了挣开他的手,反而着了魔般坐下来,忖了半晌,才有些为难地启齿:“这位公子,你……是不是认错了人?我姓陆,名叫……璃火,不是公子唤的阿琉姑娘。”
      他的手微微僵了一下,似弯了弯眉,神情懵懂得如同孩童,喃喃了几遍:“阿琉……璃火?不对,琉璃本就是一体的,你不就是她么?”
      我闻言顿感好气又好笑,不觉语气又软了几分:“真的不是……我从未到过江南,又怎会认识公子呢?”
      “真的不是么?”他忽而强支起身子,眸子如星火般闪了闪,瞬间撩起灼人的温度,竟烧得我的手指都瑟缩了一下。
      一时间,仿佛有什么呼啸过脑海,冲破层层的桎梏,挣扎着想破茧而出,又仿佛是不胜他那般渴切的殷殷目光,我死死地咬住唇,然后唇边依旧带上无懈可击的温婉笑意,轻轻颔首:“对,真的不是。”
      他的双眼蓦地失去了神采,颓然地倒在酒桌上,手掌轻轻放平,白玉般的手竟是微颤的。他忽而劈手夺过酒杯,一饮而尽,淋漓的酒滴半数洒在了衣襟上,片刻间,那方腕巾上已是酒痕纵横。
      “对,你不是!”他趁着醉意,抬眸觑我,目光散乱失了焦点,指节攥得发白,怆然失笑:“她不会这样对我说话,亦不会如你温婉,她……只叫我‘央’的!你果真不是她!”
      我怔怔地坐在原地,看着他染了绯色的颧骨,纷扰游离的目光,闻见他悲不可抑的惨笑,心里就像沙漏一样,有什么在一点点坍塌、损圮、流逝,宛如再难复原。血液里的潮汐声也越来越响,竟似要将肺腑都冲刷干净。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身后却突然传来眉姨的低喃,只见她脸色惨然,嘴角轻搐,表情好像见了鬼魅一般讶异骇然,“天,真的是,不会真的是……”
      我霍然站了起来,不顾身后眉姨的表情,胡乱去推开他手边的酒,死死按住了他的手,定定地看向他:“不许再喝了!”
      “阿琉……阿琉……”他挣扎了一下,却脱力般将脸埋进臂弯中,终有低低得压抑到极致的哽咽声透过薄衫弥漫开来,“碧落黄泉何处寻,憔悴支离只为卿……”声音渐低渐至不闻。
      我吸了口气,掸去狐裘上的指痕,并未回头,对眉姨道:“不必理会他,我们回房。”
      眉姨似低了低头,良久才答应了一声,抬步时却是步履踉跄,失了一贯的从容冷静。
      我心中又是沉沉一叹,径自回房,阖门时已了无睡意。

      一点莫名的情绪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我的心,呼应着身体里澎湃的潮汐,硌得我发麻发痒,头像要被劈开般疼。那个怆然的声音更是如影随形,跗骨之蛆一样纠缠不休,深深溯洄在我每次呼吸间。
      雨依旧下得淋漓,庭前芭蕉茂盛,便是极微小的雨珠亦铮然有声,三更天地扰人清梦。我拥衾良久,才缓缓从怀中掏出一枚琉璃珠,轻轻放在手中拈了一拈。
      霎时,满室华馨,幽蓝璀然的光华盈盈,掠过丝丝异彩,停驻在我的指尖。我握紧了它,推衾下榻,望向妆台上的菱花铜镜,却只见镜中女子云裳长敛,烟罗静垂,指尖一点幽蓝莹光,更衬得姿容清绝。
      用力握住手心之物,我无声而笑,笑得泪沾长睫,情再难抑。
      镜中那个人,华美动人,国色天姿,倾城之貌,尊贵难言,不知羡煞几家少年。然而,对着这张脸,这个人,我却只感到陌生。
      似乎他们都这样说,她是大聿皇帝的独生爱女,皇六女未央公主璃火。
      我曾偷偷看过的史料里也说:未央公主,国姓萧氏,讳名璃火,生而尊贵异常,凤鸟来翔,绕梁三日而散。公主三岁能诵诗书,九岁能作策论,十二岁时清谈文赋状元不及,十四岁时辟南阳郡为其封地,敕赐封为南阳郡公主。然十五岁时罹患奇症,药石罔效。主自请辞京前往封地寻名医奇药,期年乃返。疾虽愈,然前尘往事俱已忘怀。上恸,致西席悉心栽培,于三年间习诗书礼义,政务策论,一日不辍。三年终,帝稽之行事,愈觉敬持慎敏,德配令望,深躬帝意,乃于次年加封未央公主,未及,册主为皇太女。同年暮春,令前往江南彻查运河私盐一案,赐下尚方宝剑,使微服而访。
      一册丹青,何其残忍,埋葬了无数悲欢离合。
      可是,后人永远也不会知道,在我离宫的那一年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那是我有生之年最快乐的日子,也是我倾尽笑与泪的渊薮。那一年,世上再无南阳公主萧璃火;那一年,只有江湖上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阿琉。
      是的,阿琉……这个取了我的排行作名的女子,真的是我;而那段足以铭刻我余生的温暖回忆,我也从未忘记。
      病发之后,眉姨将我送往了传说中的江南融雪谷,请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医——融雪谷谷主代为诊治。我并不知道,那时的他怎么会贸然接了我入谷,只记得悠悠醒转时,暮雨潇潇,叩打窗棂,草长莺飞,已是纸鸢漫天时节。
      那个青衫的少年正执了书卷,在桌前细细翻阅,听闻动静,将书卷随手掷了,欣然举足行来。我只觉初春的蕙风也不及他唇边笑意盎然,袅娜的拂柳也不及他眼底璀璨,竟一时忘怀,直到怔怔地看着他行至床前,微微含笑:“你叫什么名字?”
      那,我后来才知道,真的是一纸传奇,是我真实鲜活的豆蔻年华。
      没有南阳公主萧璃火和融雪谷谷主叶未央,有的只是年少倾心的阿琉和央,同题春风,共字柳绵。融雪谷的山会记得,水会记得,一草一木都会记得,我……又怎么会忘记呢?
      已隔蓬山一万重,人间风雨更相摧。
      纵使梦再长再美,亦会有醒来的那天。当我回到京城的时候,我就必须忘了这一切,不然,以父皇的性子,怎么会让他唯一的女儿与草莽寒族有如此深的纠葛?
      他杀了所有护送我去往江南的人,只在我的以死相逼下留下了眉姨,但从此,我就发誓我要忘了之前所有的事。
      我果然也做到了。
      我将心锁在九重宫阙之下,将所有的感情都寄予黄泉忘川,就算是父皇赐号“未央”时,手心被指甲刺得尽是鲜血,我也没有褪过一丝笑容。
      父皇自然是满意的,册了皇太女,又赐下无数珍宝,然而,却还是不放心。
      于是,运河私盐案发,龙威大怒,赐下尚方宝剑,召皇太女亲赴江南彻查。
      殊不知,这柄尚方宝剑,要取的,是央的项上人头。
      斩草终要除根,父皇一直这么说,他也终是这么做了。
      他要看,九重丹陛上,融雪溶血,未央恨未央。他要我在登基时,断情绝爱,心字成灰,这样,才能担起这满目江山,一世金銮。
      满目河山空念远,可谁又能告诉我,怎样才能——怜取眼前人?
      早已被我尘封的阿琉,今夜就要被我亲手埋下,并且,用央的鲜血祭奠,随风而逝的,还有我早已成尘的心。
      他治愈了我的奇病,却遗我以亘古难愈之症,留我在此生无涯间辗转,在江河永寂间翻覆。世人皆把此症叫做——
      相思。
      相若不闻,思彻心骨。
      可如今,我连心都不复存在,徒留形销骨立,又凭什么,挽回这一缕相思?
      我甩袖夺门而出,像是在什么逼迫下冲进黑黢可怖的客栈前厅,亟亟赶过那个拐角,心如被抛上了云端,一颠一簸皆是煎熬,那些狂烈的潮汐终似要喷薄出来,身后猎猎的衣袂纵被雨沾湿,也不能阻挡我此时的执念。
      ——不对,不对,父皇明知我舍不得下手,定会派人……
      心与步子俱停,我遽然睁大眼,惶然地看向那个位子——
      下一瞬,心又安然地重新跳动起来。
      如豆的灯光下,狼藉遍地,酒痕翻污,勃勃斑痕间,那抹人影,依然伏在案上,醉得人事不知。
      我轻轻阖上眼,心跳如狂又如无,背后竟有汗意凉意齐齐袭来,发汗沾巾。静静上前,我悄悄坐在了他的对面,望向面前魂牵梦萦的人。
      他瘦了那么多,胡茬未消,衣着不复整洁光鲜,与那个记忆中的少年,相差了太多太多。那个时候,他是那样的高洁傲岸,整座融雪谷,仿佛都是为了衬一个他而存在。
      酒杯依旧倾斜成我离去时的角度,似乎自刚才过后,他就滴酒未沾,一直放任自己醉在梦里。
      我拾起酒杯,满满地斟上一杯,放至唇边,一点一点啜饮起来。入口即化,可余韵却蔓延至喉口,蜿蜒入肺腑,侵略入骨骸,逼得人几乎要发了疯,入了魔,又偏不愿放下。
      那么苦,那么苦——就像相思一样。
      酒光潋滟间,我仿佛透过杯盏,看见了他清润的眸光,如网一般笼住了我。我愣愣地放下杯子,却不自觉地坠入了一个深洞中,自甘沉溺,甘之如饴,直到——再也挪不开眼睛。
      这一次,弯起嘴角是这么难,我刚想尴尬地开口,眼泪已猝不及防地摔落下来,涟漪一圈一圈地漾起在清冽的酒水中,喉头哽得像吞了铁石,我想抬手拭去,泪却掉得愈发凶起来。
      “别哭,阿琉,”他的嗓子微哑,眸光却更加柔软,“到我这里来。”
      我踉跄起身,未及站稳,已被一股大力扯进了一个怀抱中,淡淡酒香混着药香,扑鼻而至,转瞬湮灭了心神,泪珠滚滚,顷刻湿了衣襟。
      “央……”我仰起脸,心中痛楚灭顶而来,将最后一丝甜蜜销去,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用力一压,同时贴上了他的唇。
      “阿琉……”他叹息,蓦然伸手扣住了我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一边断续道,“阿琉,此夕一别,再会……又是何年呢?”
      咸湿的液体不断濡过脸庞,滑入嘴角,舌尖涩得不知所以,心底的苦一点一点地泛了上了。他细细噬咬过我的每一丝僵硬,如同在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直到我也放任自己沉沦,与他共舞,一同被毁灭。
      “阿琉……”他喃喃唤我,不等我回应,已阖上了眸,嘴角残留一抹笑意,触目惊心,“放心,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必不会教你为难……”
      我震惊地抬眼望向他,耳边还是他轻如和风的私语:“能够重逢,已似在梦中,央又怎敢奢望更多?唯愿阿琉与央彼此相思,亦可作天涯若比邻之慰。”
      我哽咽着,不管不顾地抵上他的额头,喘息低语:“告诉我,央,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昨夜小寐,疑君忽至,”他却无缘无故地念了句戏文,“却是琉璃火,未央天……冠盖满京华的时候,阿琉却是独憔悴,不是么?”
      凉意,倏然漫上了肺腑,血液逆流般褪了温度,冷得侵心噬骨,痛断肝肠。原来,他还是知道了……琉璃火,未央天,这个世上又真有几个人不知道“璃火”是谁?
      可是,央,你可知道,我们……甚至连天涯相忆都不可以。
      梦醒之前最后的缠绵,将由我亲手斩断终结,宿缘孽债,已不必等到忘川河畔,奈何桥上再销旧情,只在今夜,便可两分殊途。
      忘却与死亡,生离与死别,究竟谁比谁更残酷,不到那一刻,或许谁都不会真正知道。但是,央,若你能活下去,即使这些痛都加诸我身,我亦可含笑如初。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办法,看到你的血,融了那满目的春意……
      我轻轻一笑,最后一次吻住他,在唇齿间撕裂开层层桎梏,将那颗“最相思”蓦地送入了他的口中,犹有幽蓝光焰如豆跳跃,随即滑向万丈深壑——
      “庙堂之高,如山九仞;江湖之远,如渊九重……”我平静地凝视他动容讶然的眸子,心中再多留恋不舍也终将归于死寂,“央,你需知道,我和你并不是同路的人,你有江湖之远,我有庙堂之高,纵使我们曾有过交集,亦不过是绮梦一场;红尘落尽,梦即散场……所以,再没有什么可以值得铭记。”
      他眸中似有惊涛骇浪,万千潮汐,挣扎与不甘,痛楚与绝望,我从未如此刻般看得历历分明,却只能堵住他的唇,辗转厮守,将他重重的骇然碾碎在未出口之前:“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然而,再深的相思也终抵不过时间,再深的爱恋也终会灰飞烟灭。无论你是爱我,还是怨我,从今夜之后,上穷碧落下黄泉,所余茫茫,唯有忘却……”
      “最相思”是大内最秘密的药方,一颗之量,就足以让人忘却情爱,并终生不动情念。本是皇宫里惩罚失贞宫人的诅咒,如今却被我化来,斩断我的这抹相思。这,算不算最深的讽刺?
      可就算这样,我还是自私地想让他再不能爱上别人,即使爱上……也一定不能在我忘了他之前。
      相忘谁先忘?倾城是故国。
      药效已然发作,他亮若晨星的眼睛终缓缓地涣散开去,紧箍着我的臂膀也慢慢地垂了下去,我望着他,声音中带了一份自己都不曾知道的脆弱与央求:“央,今夜与此前,譬如黄粱一梦,如今,才是天光将晓……”
      “你放心,”我苦笑着一遍遍重复,直到他终于软卧在我的怀中,手足冰冷,如同已经失去生机,“我亦会忘记,忘记江南,忘记融雪谷,忘记阿琉……一直到忘记你。我答应你,一定会过得比以前更好……”
      一丝曦光透过古朽的窗,照进客栈里,驱散了一室黑暗。雨亦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只剩下芭蕉声声,愁也难堪。
      天,终于是放晴了。
      然而,那一汀烟雨,只怕将终生下在我的心里了。
      我放下央,朝不知在门后站了多久的眉姨望去:“眉姨……”一句既出,才发现嗓子干涩嘶哑,滞郁难听,不由得皱了眉,一时有些恍惚。
      眉姨似乎陡然长叹了一声,递过来一杯清茶,同时肃然裣衽下拜。
      “你都看见了,也……知道该怎么做了吧。”忽有无限疲惫涌上心头,我揉揉眉心,虚扶起她。
      眉姨动容:“是,老奴知道了。”
      我极力压制住恍然的心神,冲她笑了一下:“那便走吧,赶快离开这里……融雪谷前的奇门遁甲,无数玄机,精兵良将皆已就位,自此之后,融雪谷再不许别人踏进一步,纵使父皇派兵而来,我也要保他一世平安。”
      眉姨垂眸,睫上泫然有泪晶莹:“是,老奴这便告辞了,公主……请多保重……”
      我轻轻点了下头,紧紧抿住唇,只差一点就要回头,就要再舍不得离开陪了我多年的眉姨,比母亲还亲的眉姨,以及——
      ——将要替我继续守护在央身边的眉姨。
      可我终是微笑着放手,然后,任由疲惫心伤骤然而至,呼啸着湮没了心神,放任自己归向酒污翻地的深渊之中。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红尘一别莫轻许,回首未央恨经年。
      只是,我到底是负了相思,还是成全了相思?
      天下之大,从此再无心爱良夜,而任他明月下西楼。
      阿琉,央,璃火,未央……从今以后,却也都罢了。
      我阖上眼,放心地坠入黑暗之中。
      那颗幽蓝的“最相思”,灼了他一世的情,却也终伤了我自己。那药性虽不足以抹去我的回忆,但已足够焚尽余生的温暖。

      闲梦江南梅落时,夜船吹笛雨潇潇。
      可在我寓居江南剩下的日子里,竟然一场雨也再未下过,一直到我肃清纲纪,将私盐案彻底查清后,在北上的客舟中,才洒了一场倾盆大雨。
      沿岸送别的百姓都说是未央公主的德行感动了上苍,故天降甘霖,只有我才知道,这场雨,或许只是蕴在我瞳心的一滴泪水。
      落下,便埋葬了韶华,湮灭了爱恨。
      而今,江南一别,终成陌路。缘起江南,尽于江南,那两条殊途,终究不可能做到同归。
      九重金銮,束缚不了他;江湖淼淼,又何曾能收容我?倒不如,就此别过,天涯相忘,也算是成全。
      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江南曾留下过我最绮盛的韶华,最炽诚的爱恋,和最痴心的守护。
      ——他也不会再次知道。

      《聿书•懿宗本纪》载:未央元年,德祯帝懿宗即位,为大聿第一位女帝。帝在位一十二年,励精图治,天下归心,明礼法,修文典,治河运,谨严刑,重振朝纲,兴复旧仪,诚一代中兴之主。然废六宫,终生未纳,数拒臣子纳皇夫之谏,并除赐药于废妃之先例。未央十二年,帝疾甚,讳医,遂不治。谥德祯,庙号懿宗,葬于央陵。
      ——以上,正文完结
      续章:殊途同归
      沉香缭绕的宣事殿中,明黄帷帐高悬,鹤壶中缭缭白烟不断升腾,勾勒出一抹不真实的恍然。
      大宫女流莺捧了药碗,刚迈进殿门,便听见了几声低低的咳嗽,极轻极压抑地响起在帷帐之后,时断时续。
      流莺蹙了蹙眉,促了脚步掀起帷帐,神色间几分不豫,仍勉强放柔了声音:“陛下,该喝药了。”
      几叠高高的奏折之后,纤薄的人影头也未抬,笔下仍是不停,拿了手绢抵在唇边,咳了几声方道:“放着便好。”
      “不行,”流莺跺了跺脚,眉目上带了一丝嗔怒,“明明太医说过而今陛下不可操劳,可您总是不听,如今身子越来越弱,不知道的人还会说是太医无能呢!”
      “他们本就无能,”女帝仿佛不经意地脱口而出,却猛然察觉失言,不禁搁了笔,揉揉眉心,微勾起嘴角,“莺儿你倒是越来越像你娘了,刚才那番说辞,还让朕以为眉姨又回来了……对了,你娘最近没有消息么?”
      流莺沉吟了一下,很快答道:“又托人捎来了红豆,我搁在偏殿了——要不替陛下取来?”
      御座上的萧璃火摇了摇头:“不必了,朕……我自己去取吧。”说着,将药汁饮下去,向流莺亮亮空了的碗底,眨眨眼,“好苦。”
      流莺忍俊不禁:“是,我这就去取冰糖。”说着便取了碗,径自离开了。
      萧璃火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并指一削,点向喉心,刚才的药汁倏然从口中尽数吐出,落在了龙椅中一个暗格里的玉盂中。
      在那个暗格里,还有一方有了些年纪的腕巾,似还有些斑痕,十一颗莹亮湛红的红豆正静静于腕巾之上,沉淀了岁月,愈发折射出莹润的光泽。
      十一颗,加上新近送来的那颗,便是十二颗。
      原来,已经十二年了,当真是岁月如梭。
      她阖眼靠在椅背上,唇边不断溢出咳嗽声,喃喃念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咳,此物最相思么?”
      她摇晃着站定,向偏殿走去,那儿还有一颗今年的红豆,当然,也有可能是最后一颗。
      这具躯体,几乎被她拿来挥霍,终于承受不住过重的政务,连十五年前的旧疾,都隐隐有了再犯的征兆。
      难道,连他留给她的最后一丝牵念,都要不复存在了么?
      喉头一甜,一股腥甜再控制不住地涌出,沾上了皎洁的丝绢,同时,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最后的残像,似乎是流莺正一脸惊惶地跑过来:“陛下……”
      她仿佛做了一个极冗长的梦,又似回光返照一般,见到了很多人,想起了很多事,痛彻心扉,却又有摄魂引魄的力量,引她不愿再睁开眼睛。
      依稀也有声音传入耳里:“陛下这是旧疾啊,臣等惶恐……”
      流莺的声音满是怒意:“难怪陛下说你们无能,既是旧疾,以前怎么没发作过?”
      “流莺姑姑,这……那时有高人将陛下体内的寒气以金针作渡,封进了各个大穴中,原本便最多以十年为限,至今已经十五年了,陛下又操劳国事,就算是旧疾复发,也不足为奇啊……”
      “蠢才!那十五年前如何治的,现下也这么办不就行了……张贴皇榜请了那位高人,进宫来替陛下运针啊!”
      “可是,江南融雪谷十二年前就再无人进去过,连具体的方位都已不甚明了,那位高人也不一定还在人世了。”
      “哼,有什么比得上陛下的身体重要,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人找出来……”流莺忿忿,扬颌傲然道。
      “住口!”床幔后忽有声音响起,年轻的女帝不知何时已睁开了双眸,眉尖紧蹙,脸色苍白,眼神却是说不出的凛冽与犀利,唬得一班大臣赶紧跪倒,唯恐不及。流莺来不及行礼,便抢上前去,刚想询问,女帝已沉声道:“听旨,终聿一朝,不得动融雪谷分毫,亦不许查问,有违者,腰斩!”
      众人大骇,几乎疑心听错了旨意。自女帝登基以来,刑法不兴,十二年间只有罪大恶极者才施以极刑,可如今——只是提到了融雪谷,便触了天怒,而女帝的神情,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唯有流莺顿足,冷笑道:“是么?看来真是触了陛下的逆鳞了呢!可惜,他也不会知道……连命都赔上的代价,真的值得吗?”
      “流莺,看来朕平时对你真是太宽容了,”静默良久,女帝忽而出声,寒意如冰,仿佛又回到了金銮殿上,股掌之间便是生杀大权,“着人押下去,禁闭在静思堂中,没有朕的手谕,谁都不许探视。”
      流莺笑意讥诮,一摆手挥退侍臣:“不必麻烦了,我自己走——陛下,您还是多多保重自己吧!”说完便施施然提裙而去,一派洒然,半分迟疑都不曾有过。
      一众大臣都战战兢兢地跪着,连口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天子之怒降诸己身,同时暗暗腹诽,流莺郡君纵然是女帝面前的红人,可这番胆子也着实大了些,竟似没将陛下当尊上看,陛下定要气得不轻了。
      孰知,床榻上的天子竟缓缓闭了眼,似无限疲惫一般挥手示意他们退出去,素颜如雪,嘴角微抿,溢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果然……还是低估了流莺呢,聪慧如她,怎么可能猜不出年年送来的红豆来自哪里,何况,还是红豆这么惹人遐思的东西。
      而今晨上朝时,年过半百的老太傅恭敬地叩首,委婉地提议她立下王储的样子,也历历在目。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百岁之后……她闭着眼睛,拿指节轻轻叩着床沿,想得一时有了凉薄的笑意,也许,是时候该立储君了。

      未央十二年春,懿宗下诏,于宗室中择优而取俊彦,以承皇家血脉,并立德才兼备者为储。
      十日后,晋阳郡王、山阴郡王、琅琊郡王世子入宫侍读。
      一室熏香的殿中,女帝噙了笑意,漫漫开口:“还真是些很乖巧的孩子们呢,晋阳家的圆滑,山阴家的干练,琅琊家的……却是傲气得很。流莺,看到他们,朕就像是回到了十多年前一样,你说呢?”
      清殿寂寂,默无人声。怔了怔,女帝才恍然回过神来,望着空空落落的丹陛,轻声苦笑:“忘了你已经不在这里了……”
      她按按鬓角,却听见殿外内侍清咳了一声,禀道:“陛下,三位世子都已等在含章宫外了。”
      “是么?”她转身取了宫袍,自顾披上,“着他们去御庭苑吧,去含章宫未免太拘谨了些。”
      内侍答应着退了下去,璃火推开宣事殿的鎏金大门,转过九曲宫墙,漫漫春意扑面而至,御庭苑里已是繁花似锦,鸟语花香。
      三位世子见了她,齐齐行礼,口呼万岁。
      她微笑免礼,见晋阳世子一身绯色,喜气团团;山阴世子蓝袍抖擞,眉目肃然;琅琊世子青衣长敛,举止潇然,又带上几分不羁的神色。她心中不由得一动,勾了唇,状似无意地吟道:“青青子衿……”
      晋阳世子萧沛闻弦歌知雅意,大着胆子接道:“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陛下想接的,可是这郑风?”
      璃火不动声色,缓步如常,唇边笑意却已淡了几分:“你倒才思敏捷,不过《诗》中郑风未免过于靡靡,素来为朕不喜——唔,同时咏子衿,魏时曹孟德的那句却是极好的……”
      她顿一顿,眼风扫过晋阳世子,见他满脸通红地垂下头去,才怡然开口:“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萍。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山阴郡王世子萧湛静静听她念完,才恭敬拱手,长袖密密洒下:“如今四海咸统,天下归心,九州八荒莫不是率土之滨,普天之下莫不是陛下之臣,海外之国亦争相来朝,可谓高朋满座,瑟笙不绝。庙堂虽高,江湖虽远,又有何处不是宾至如归之处呢?”
      山阴世子是璃火早已过世的大哥的遗腹子,在三位世子中血脉最是嫡贵,又兼得小小年纪已独领一军镇守塞北,军功赫赫,在朝堂上的呼声也是最高。
      璃火含笑听他说完,微微颔首,又转过头去看向琅琊世子,温言道:“溯儿,你的意思呢?”
      萧溯两点墨一般的瞳仁掩映在长睫之下,白皙的脸庞上多出一份普通皇族所没有的英气。他默默低了头,思索半晌后,飞快地抬头,有些倔强地咬了咬唇:“臣以为,最后一句似有不妥。”
      庙堂虽高,江湖虽远……她恍惚了一下,仍是浅笑开口相询:“哦,何处不妥?”
      萧溯开口道:“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古有姜太公垂钓而佐文王,晋有谢安石归隐而怀远志;此二者皆兼济世之才归隐之士。天下有道则见,如今清平盛世,天子英明,若江湖之远真不如庙堂之高,未免太辜负人生一世。”
      璃火依然微笑凝视他,饶有兴致:“可若是江湖之远真遇上庙堂之高呢——岂非两分殊途?”
      萧溯倏尔抬眸,清隽的眉目上有几分固执:“虽是殊途,亦可同归。或偕归江湖之远,或同处庙堂之高,只要甘愿,总能厮守。家师尝言,他平生最悔之事,便是不能与人同处庙堂之高,反而枉让那个人以为,他要的只是江湖之远。”
      璃火的笑意一点点淡了下去,眸光点染出一丝复杂,摇头嘲道:“令师未免太过于执拗了。江湖之远乃是自由,虽一时向往庙堂,然本性使然,岂愿被繁琐俗世压抑?他倒不如好好把握这一处江湖之远,竹杖芒鞋亦不逊于九章华服。”
      “陛下不是家师,怎知家师所求?”少年清冽的目光毫不避讳地向她投来,唇抿得紧紧,“江湖是自由,也许也是身处庙堂之人的梦想,可庙堂更是责任,是抱负……陛下当年不也是这样吗?”
      少年的话像箭一样锋利尖锐,一下便刺得她几可见血,仿佛又想起当年那个黢黑的小客栈里,她亲手斩断所有的尘缘时,那个青衫少年无言的愤怒和绝望。
      ——那个时候,她也只知道,她有她的庙堂之高,他有他的江湖之远,却真的没有勇气问他,是不是愿意与自己同归朝堂,江湖的平安永逸到底是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大概只是不忍见那袭青莲般的高洁坠入红尘,变得尘泥满鬓吧,十二年来,从来不悔,可是今天,在少年声声追问下,这样的念头却宛然有了一丝动摇。
      一念及此,胸口闷得发憷,她再也没有心情观赏春色,于是便令三个世子各自散去。末了却顿了顿:“溯儿留下。”

      青衣的少年跟在她身后半步,严遵礼节又无半分拘谨,光风霁月中一派少年清嘉,璃火不由得开口:“令师似乎是齐地的故老冯国阳吧?”
      萧溯点头:“正是冯先生。”
      璃火沉吟了片刻,微微笑道:“没想到看起来那么古板的冯先生,教给你的想法倒是新奇。”
      良久不见萧溯回答,璃火微怔,刚要侧过身去询问,脚边一动,竟是萧溯已掀袍跪下,腰脊挺得笔直。
      “回陛下,冯先生是冯先生,可溯心中的师父,却不是冯先生。”少年生硬地开口,脸上神色却严肃得很,隐隐有些穆然。
      “难怪——”璃火伸手想拉起他,却被他避开,仍是纹丝不动地跪着,只好有些无奈地开口,“不是便不是,行这大礼却是为何……”
      “家师姓叶。”不及她说完,萧溯忽然飞快地开口,头也不抬。
      “姓叶就姓叶好了……”璃火仍想扶起他,却蓦然回过神,心上似被重重一锤,脸上霎时血色尽褪,整个人顿时僵在了那里,涩声道,“哪个叶?”
      “叶未央的叶,”少年的嘴角划过一丝古怪的笑意,“这个人,想必陛下也不会知道,毕竟陛下高居庙堂,叶先生却远处江湖,纵有远志,也难达天听。”
      叶未央……央……
      已经多久没有想起这个名字了?十二年前便是禁忌,到现在阖宫之内只怕都寻不出一件带“央”字的东西,可这个名字,偏偏像魔咒一样,十二年后,又不可抗拒地重重冲进她的耳里心里。
      “朕确实不知,”她定一定神,强笑道,“江湖草莽之事,朕一概不知,亦不想知道。”
      “如今,陛下知不知道也已无妨了,”少年仍跪在尘土中,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古怪,似乎在颤抖,又似乎是麻木,一字一句地说出来。
      “家师,已于三年之前,病逝于江南。”
      “是么,那也好……”长久的寂静之后,他只听见面前的女子很轻很轻地喃语了一句,接着,便如深秋的枯叶一般滑落到地上,慢慢闭上了眼睛,手中的帕子上,一抹鲜红如浓墨般再难化开。

      未央十二年四月,帝疾愈甚,乃诏天下名医,固辞。
      五月,立琅琊郡王世子萧溯为皇太子,赐居东宫,代理国政。拜故老冯国阳为太子太傅,追封琅琊郡王为琅琊王。
      六月,太子溯为女帝前往太庙祈福,大赦天下。

      六月的帝都,已是夏意满城,一辆马车在銮驾驶出后悄然离开了宫门,车马辚辚,竟是往运河边上走的。
      马车并不起眼,可车里却是极尽奢华,狐皮的垫子,凤翎做的毯子,拿上好的熊皮帖了车壁,一壶安息香从麒麟嘴里缭缭而出。
      车厢虽大,却只有三个人。
      金丝凤翎毯里裹着的女子素颜苍白,沉睡不醒,另一个青衣少年与一个圆脸女子却神色悠然,谈笑风生。
      “太子好算计,”流莺倚在车壁上,望着青衣少年,眼角眉梢俱是盈盈笑意,“我可是陛下亲令禁足的人,太子殿下就这样放了我出来,却不怕陛下责罚么?”
      青衣少年勾唇微笑:“好说好说,只怕醒来后,反倒要感激姑姑还来不及。”
      “是么?”流莺捂唇嗤嗤而笑,“别人不敢说,咱们这位陛下的性子,我可是一清二楚——宁可自己担到垮了,也不肯服半分软,示半丝弱出来,又怎么会谢我?”
      “那——便让我师父来谢,如何?”青衣少年举了芳茗,遥遥敬她一杯,抬手喝下,“说真的,我倒宁可唤她师母……可惜师父的性子也与她一样,两个人才这么生生错过了十二年。亏他们还能念着什么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真真是无稽之谈!”
      流莺回敬他一杯,带了些赞许的语气:“十二年前,你师父竟然没忘记她么?”
      萧溯微微一笑,唇红齿白,令人眩目:“那‘最相思’最早便是融雪谷的方子,后来才传到了大内……谷里的那些药,师父哪些没尝过,早就是百毒不侵,区区一颗‘最相思’,能奈他何?”
      “那也真不容易,”流莺小声地感叹,“被心爱的人亲手喂下这样的药,忘不了还要装作忘记,更兼十几年都被囚禁在谷里……也真是难为了叶谷主。”
      “呵,那也未必,”萧溯接了话头,笑意隐隐,“当日陛下在御庭苑里晕厥之后,送回寝宫,要不是有人施了金针渡了她的寒气,只怕连现在都撑不过去呢。”
      流莺瞪大眼,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你……是说,叶谷主一直在宫里?可现下我们可是在往江南走……”
      萧溯叹口气:“还不是为了不让她再操心国事。江南风土最适宜静养,谷中更是有多味珍奇药材,”他蓦然小了声,眨眨眼,“其实是师父再忍不下去了,非要亲自带着她……”
      流莺皱起眉头,思索片刻,蓦地向车帘子伸出手,却在掀开帘子的前一刻,听见帘外传来一个男子清润好听的声音:“溯儿,出来,自己领罚。”
      大聿的太子殿下脸色一垮,无可奈何地跳出车外,乖乖拿起马鞭,屈尊做起了马夫。流莺抿唇笑了笑,也跟着坐到了车帘外。
      提起车帘的瞬间,她只感到初夏的微风迎面而来,沁润了她的心扉,一时间,只有“天人之姿”四个字久久盘旋于心,再难湮灭。
      ——佝偻的老车夫,已除了笠帽,脱了蓑衣,摘下了易容过的假面具,冲她温和微笑。入鬓的剑眉,纯黑的瞳仁,清朗的眼鼻,玉琢一般的面庞,岁月的尘霜留下的痕迹只是徒为他增了丝高洁,整个江南的和风仿佛都在这一刻倏然涌来。
      纵使流莺早已过了爱做梦的年纪,乍见到这张脸,面上不禁也烧了三分,连忙见了礼,匆匆跳出车外。
      迎面便是夹道招展的垂杨柳,运河水波粼粼,潋滟夺目,采莲女清扬的歌声随风而来,车厢内时而有喁喁私语声透出车帘,一切都静谧而安好。
      人人都道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江南旧地,又是重归了。
      流莺望着天上几缕淡云,想着即将要见到的娘亲,不禁惬意地晃晃双足,轻轻勾唇笑了起来。
      总算,是不辱使命了吧。十二年的别离,换得终生的长相厮守,想必,他们亦足以宽慰了。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到现在,终是殊途同归了。
      她突然记起自己的荷包里尚有一颗来不及上交的红豆,刚想递进去,却还是住了手,摇了摇头。
      如今,只怕已不负相思了吧,有长长的岁月能来成全相思,又何必在乎这一颗小小的红豆呢?
      正想着,采莲女清甜的歌声已遥遥隔水而来: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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