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针》南山骨

48、第 48 章

　　下午的时候起了风，吹得人睁不开眼。天空逐渐阴霾，滚滚乌云厚重地压在人头顶，将阳光遮了个干净。间歇电闪雷鸣，却一直没下雨。

　　石行舟将墓碑上被风吹来的落叶拂去，在盏中倒满酒放在碑前，点燃三支香递给身旁站着的人，说：“你来。”

　　林子康瑟缩着肩，头和手都无法自控地颤抖着，他努力抬起手想接过那三支香，却怎样都对不准位置。石行舟把香塞在他手中，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带着他一起弯身将香插入墓碑前的香炉。

　　“今天是你哥一周年，无论如何你得来祭奠。”石行舟说着摸出一根烟，点燃后塞在林子康嘴里，扶着烟让他吸了一口后，他神色明显放松了一些。

　　“请不要给他抽烟。”秦执站在一旁出声提醒。

　　石行舟将烟取下来，塞自己唇边用力吸了一口，吐出白烟的瞬间就被风吹散了。

　　两个月前石行舟打报告申请给林子康换了主治医生，精神病院方面在了解情况后将林子康塞给了秦执。原本石行舟考虑过要不要将林子康送去国外治疗，但他家里负担不起。国家兜底林子康的治疗费用，但不可能连他家里人的住宿伙食等费用也一并兜了。只能退而求其次地要求换个主治医生。

　　今天是“9·29”案件一周年，石行舟提前交了林子康的外出申请。院方本不想同意这个申请，毕竟林子康是有一定攻击性的，离开病院万一出事他们担不起责任。但考虑林子康身份特殊性，在秦执答应陪同的情况下，医院还是给他批了半天外出。

　　石行舟蹲下身，擦了擦大理石墓碑上的黑白照片。

　　“哥，哥……子，健。”林子康抖着身子，努力抬手指了指照片，从牙缝里艰难地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

　　这两个月在秦执的治疗下，林子康的失语症有明显好转，在不发病的时候已经能简单吐出几个字了。

　　石行舟苦涩地笑了笑，轻声说了句：“对不住。”

　　是他没用，护不住这些兄弟，也抓不住凶手报不了仇。黑白照片上的人神情严肃，没什么笑意。眉毛浓黑粗犷，眼睛小了点，一副凶相。林子健是个好警察，向来嫉恶如仇，原则性极强几乎没有灰色地带。为人耿直了些，做事也不太讲究方式方法，挺得罪人的。

　　石行舟站起身，低头将香烟掐灭，在寒风中吸了吸鼻子。

　　天冷了。

　　后背猛地一沉，林子康突然扑向石行舟，双臂从他身后探出死死勒住他的脖子。秦执顿时一惊，立即上前去去掰他手臂。

　　林子康发病了！

　　“松手！林子康！”秦执大声喝道。

　　“石，石……石队，石队……”林子康的力气大得不像正常人类，秦执一时竟半点掰不开。

　　石行舟有几十种办法摆脱他禁锢，但他不想伤着他，只用手腕格在他双臂间防止自己被勒窒息。

　　“门，午……门！午……”

　　林子康的话被秦执一只安定给打断了，整个人消退了狠劲儿，手臂逐渐松开只无力地挂在石行舟后肩，颤抖着嘴皮喃喃絮叨着无法辨认的音节。

　　秦执将他拉开，拽着手臂搭在自己肩头，“今天就到这儿，得送他回去了。”

　　石行舟捏了捏被勒出印的脖子，皱眉咳嗽一声说：“他刚才说什么？”

　　“好像是‘我们’。”秦执不太确定。

　　men的发音倒是挺清楚，第一个字像挤出来的吐气声，分不清是wu还是wo，甚至有点像fu。能和men这个音搭配起来的，这几个里面确实只有wo的可能性最大。

　　林子康拼尽全力只想说个“我们”吗？石行舟本能地觉得不合理。林子康的认知能力是正常的，只是被切断了向外输出的通道。不能说，不能写，不能做出正常人类社会规则下的正确行为。

　　“最近林子康有没有试图传达什么信息？”石行舟一边开车一边问。

　　秦执带着林子康坐在车后排。被打了一针镇静剂的林子康此刻昏昏欲睡，靠在秦执肩头乖得像个孩子。

　　“有。”秦执将肩头的脑袋扒拉下来，让他侧躺在自己腿上，“叫过你的名字。”

　　石行舟沉默了。

　　雨点在此时落下，砸在车窗发出噼啪声响，雨刮器以最慢的频率晃动在车前挡。半下午的时间，天已阴沉得需要开车灯才能看清路况。对面行来的车均已亮起近光灯，石行舟却没有开车灯。

　　安静的车内只有雨点击打车身发出闷响。

　　开了一段路，秦执敏锐地觉察到石行舟似乎有点不对劲。

　　“我来开。”秦执拍了拍石行舟的肩。

　　石行舟减了车速靠边停下，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关节发白，在冷风凄雨的天气却出了一头汗。短短十分钟不到，他几乎用尽全部的自制力才没有去猛踩油门。

　　“多谢。”石行舟低头轻声说了一句，解开安全带后下了车。

　　车外的雨淋在头顶，冰冷顺着脸颊滑下，将心中猛然升腾而起的压抑浇灭了一些。他换到车后排坐下，靠在椅背上长出一口气，没有去擦脸上的雨水。

　　秦执从后视镜看了石行舟两眼，问：“用的什么药？”

　　“艾司西酞普兰。”

　　“吃多久了？”

　　“两个月。”

　　闻言，秦执又抬头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了句：“阿池对你挺温柔。”

　　石行舟揉着有些痛的额角，“什么意思？”

　　“舍不得用猛药。两周无效就该换了，还让你吃两个月。哄小孩儿呢？”

　　“目前的治疗重点不在这里。”石行舟解释了一句。

　　“所以说他温柔。没有双管齐下无非是怕你扛不住。比你复杂的病人多得多，以前也没见他顾虑什么。”

　　石行舟沉默片刻，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

　　镜中只照出秦执的双眼，虽隐在一副眼镜后面，却掩不住那双眼中冷傲锐利的光。和李风池的绵里藏针比起来，秦执是锋芒外露的。似乎并不具备成为一个优秀精神科医生的特质，没多少亲和力，开口就没好话，病人会愿意和这样咄咄逼人的医生多交流吗？

　　被秦执这么一打岔，石行舟压抑的情绪莫名好了一点。他看了看已经睡着的林子康，将外套脱下来盖在他身上。

　　“最乐观估计，他能恢复到什么程度？”石行舟问道。

　　秦执“啧”一声皱了眉，然后翻了个白眼。

　　“你能不提林子康吗？”秦执没好气，拍了一记喇叭将隔壁想强行变道的车吓回去，“你为什么会发病自己心里没数是吧？请至少等我把林子康安全送回精神病院再来问我这个问题。你非得弄成出去一个病号带回去俩你才开心吗？”

　　石行舟不吭声了，怎么这些心理医生都这么傲娇。李风池只是傲娇，秦执不止傲娇还脾气不好。

　　不过他隐约看懂秦执的路数了，如果说李风池和病人交流靠的是走心，秦执靠的就是毒舌。一个正向引导，一个负面激励，倒是挺有意思的。如此说来，秦执段位似乎更高，毕竟要人一边挨骂一边配合治疗的难度比温言相劝大多了。

　　“我记得精神科医生有替患者保密的义务。”

　　秦执一脸专心开车的神色，罕见地没回嘴。

　　“李风池把我的病情都告诉你了。”

　　秦执继续老僧入定脸，一言不发目视前方。

　　石行舟扳回一城，又觉得自己跟他较这个真很无聊，于是目光移去车窗外雨雾笼罩的灰暗世界，也沉默下来。

　　三人安静了一路。回到精神病院，石行舟从后备箱拿出一柄伞撑在秦执和林子康的头顶，将二人送进楼。

　　秦执一手扶着林子康，站在楼檐下回头，看见石行舟正抖着伞上雨水，已浑身湿透，而他和林子康身上却几乎没淋到雨。

　　“喂。”秦执叫住正打算离开的石行舟，“他最佳治疗结果是恢复基础语言功能，失用症目前没有彻底治愈的先例。简单说，他大概率会成为一个能进行简单交流但无日常行为能力的人。”

　　石行舟撑着伞站在雨中，静等他说完，然后轻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听见了，转身走出两步又被秦执叫住。

　　“你的药。”

　　石行舟回头，秦执却没了下文，只见他犹豫片刻说：“算了，我问问阿池再说。”

　　“不用换。”石行舟隔着雨帘说道，伞沿遮了他眉眼，却将唇边那抹浅淡的笑凸显出来，“我相信李风池的判断。”

　　看着石行舟湿透的背影消失在雨中，秦执有些无奈地叹一口气——他判断个屁，连弈回来了，估计李风池现在全部心思都放在怎么弄死连弈上。还会分心考虑变更你的治疗方案就有鬼了。

　　秦执扶着依旧不太清醒的林子康往病房走，走上几个台阶便听见林子康费力地吐出几个字。

　　“午门，网……石，石……午门……”

　　这回秦执听清楚发音了，他侧头看了林子康一眼，诱导他继续开口，“什么午门？你想告诉石行舟什么？”

　　林子康哆嗦着手和脑袋，嘴皮颤抖着，短短几个字说得他满头汗，“午门，午门……网……网……站。”

　　午门网站。

　　秦执回办公室大略搜索了一下这个网站，然而无论是‘午门’、‘无门’还是‘屋门’和‘吾们’，都搜不到像样的网页。他不信这是无意义的几个字，如果是林子康随机说的无意义音节，短时间内不会有这么高的重复率。

　　想了想，他还是将这几个发音发给石行舟了。交给专业的人去处理，有用没用不是他能判断的。顺便给李风池去了个信息，问他是不是该给石行舟换药了。

　　李风池没理他。石行舟倒是立即回了信息，向他确认到底是哪两个字。

　　『我要能确定是哪两个字还给你发拼音吗，我不识字？』

　　石行舟被噎个半死，秦执这辈子可能没好好说过话。无论是提醒他用药，还是替林子康传递信息，明明都在做助人为乐的事，他就是有本事让人感激不起来。跟这人相比，李风池实在可爱太多，如果能不这么倔强就更好了。

　　当天晚上，连弈的律师施锦玉联系他，说李风池已答应签谅解同意书。希望能与他也达成谅解协议，条件随便提的那种。石行舟一口气从心堵得嗓子眼儿，半晌没缓过来，最后很没素质地撂了一个“滚”字就挂了电话。

　　吃了一颗抗抑郁药，石行舟仰躺在沙发上歇了片刻，有心想给李风池去个电话，又想起他手机坏了。算了，他本也从来劝不住他。

　　从冰箱里拿出几罐啤酒，然后打开电脑，在搜索栏中输入几个发音接近‘wu men’的词，每个都显示没有结果。石行舟坐在电脑前静静抽着烟，时不时喝几口啤酒，半小时后他给韩巍去了电话。

　　“明天开始查‘9·29’全部受害人的个人电脑和办公电脑，把网页浏览记录调出来，看有没有名字接近‘wumen’这个发音的网站。”

　　韩巍一愣，“包括你吗？”

　　石行舟沉默片刻，把电话挂了。

　　韩巍：“……”

　　太没礼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