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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梦无痕 ...

  •   皇甫端华不太清楚自己现在身在何方。
      视线所及之处,层层堆叠的红绡帐把昏黄的烛火揉碎,投下一片片暧昧的光影。四周很静,闷热的潮气混着浓烈的苏合香扑进端华的口鼻。他烦躁地大声呼喊有没有人在这儿,回应他的却只有空旷的回声而已。“妈的!这是什么鬼地方?”他懊丧地咒骂起来,毫无头绪地到处乱转,却始终找不到出口。赌气间一脚踹开挡在眼前的牡丹隔屏,眼前出现的景象却让端华觉得喉咙发紧。
      女人?
      即使看不清面孔,那软红诃子下透出的身段也实在太过撩人。轻薄的春罗短襦、摇摇欲堕的乌云发髻,串着名贵猫眼和瑟瑟的绞金镯子……皆是当下平康坊最流行的样式,工艺却精致奢华得多,倒更像皇家御制的派头。
      “这位小娘子……”
      刚想开口询问,那女子却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端华愣愣地盯着纤长白皙的指,嫣红的唇在明灭的烛影中轻轻启合。强迫自己保持镇定,端华努力辨认着女子的唇语,当他终于压抑住蓬勃的心跳,读出她反复默念的正是他的名字——“端华”——“皇甫端华”,最后一点理智、戒心与顾虑都轰然倒塌。
      他急不可耐地上前将女子搂入怀中,怀中的人既不逢迎也不抗拒,任由他的手抚过丝绸般光滑而微凉的肌肤,扯松了系带,又弄散了本就梳得松垮的发髻。青丝泻下一道瀑,撩过端华的手,叫嚣的欲望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你是谁?”他呢喃着吻上她的唇,并不期许回答。柔软潮湿的触感让他流连,毫不费力地深入,在听到细碎的喘息之后愈加放肆地纠缠挑逗。恍惚间他看到女子半瞌的眼,纤丽的睫毛染上了雾气,微微颤动,左眼角一颗泪痣盈盈欲滴。他陡然一惊,某种预感突然占满了心头。
      “不对,你是……你是……”
      借着室内晦暗的光线,他终于看清那张脸。平日里明艳嚣张的绝美面孔因为脂粉的装扮妩媚得不真实,带着情欲被点燃后的茫然,致命的诱惑。端华清楚地意识到眼前的一切绝对不正常,那人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想抽身逃离,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渴望和占有欲,一时间端华像被下了定格的咒,唯有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那人的名字:
      八重雪……八重雪……
      八重……雪……

      “端华?端华你还好吧?”
      眼前的场景突然灰飞烟灭。是谁在叫自己的名字?熟悉的语气,带小心翼翼的关心。
      皇甫端华费力地睁开眼,就看到李琅琊略带焦虑将手敷在他的额头上,“你做噩梦了?怎么不停地喊……”
      “我喊什么了?!”
      他骤然紧张地坐了起来,弓着背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兽。李琅琊被他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我刚才都喊了些什么?!”
      “诶?嘟嘟囔囔地我也没听清碍…端华,你做噩梦了?
      端华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含含糊糊地附和过去。唉,噩梦么,从某种程度上也算呢,虽然……他有些懊丧地看了琅琊一眼,如果没有被推醒的话,接下来恐怕就该春宵一刻了……诶?!呸呸呸,谁稀罕八重雪那种嘴巴毒性格差还记仇得要死的晚娘脸啊一定是最近压力太大了才会梦到这种妖蛾子的混蛋!
      看着端华不断变换的表情,李琅琊越发确信这个梦一定很可怖。唉,也难怪,发生了那种事情,换了谁都不可能泰然处之的吧……

      三个多月前,位于长乐坊的兴唐观接连出了几桩命案。死者皆是京中文武要员的女眷,大唐册封的外命妇,本是前往兴唐观祈福,却莫名其妙在回程的马车中昏睡过去,再也没有醒来。说是命案,刚开始并未引起重视,随从人员还以为主母是突发疾病,只是各家举哀,李唐皇室督造的兴唐观每日照样香火不断。待人们意识到事情有蹊跷,“京中命妇凡往兴唐观者必遭死劫”的谶言迅速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传开。金吾卫查了半个多月,将兴唐观的道士们来来回回审了数次,又安插了大量人手明察暗访,却始终一无所获。一时间兴唐观犹如一个诅咒,各家显贵避之唯恐不及。无人敢问津,倒也再没有人莫名死去,兴唐观的道士们虽战战兢兢,终是活得好好的。只是原本备受推崇的福地,现在成了一个巨大的坟墓,冷冷清清。
      若只是个普通的道观,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最多化身为怪谈在坊间流传,被母亲拿去吓唬不听话的孩子罢了。然而死者皆是位尊女眷,无论是人是鬼,高官们必是催逼着要捉拿凶犯。更何况兴唐观本就有“符命归唐”的寓意,地理上又紧邻大明宫和十六王宅,此番事件一出,流言四起,人心惶惶。事情很快传到金殿之上,帝国的主人大为震怒,命令司天监介入彻查此事。司天监的师夜光回复得轻描淡写,拙劣的咒术而已,不足为惧。只是那犯人做的极其隐蔽,事情又过去许久,死者皆已下葬,要追查出咒术的源头却不容易。一字未提金吾卫,却是句句暗示若金吾卫若能一早向司天监求助,也不至于纵容了凶手。传闻自此之后,那金吾卫的八重将军脾气是越发暴躁,对手下诸人也愈发苛刻。这其中又数端华是散漫惯了的,平日素与八重雪针锋相对,自然是首当其冲,用他自己的话说,“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被整了个彻底”。
      偏偏万安公主,当今天子最宠爱的女儿之一,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要去兴唐观拜会观主李真人。此言一出,举朝哗然。谁都知道公主作为食邑千户的一品命妇,意欲前去兴唐观拜会是假,展现皇家威仪和气度是真。若此次拜会一路平安,流言则不攻自破;若犯人果真再次出手,自有司天监的师大人将其一并收拾,结了悬案。乍一听确是个万全之策,只是在真相尚不分明之前,此举无疑大胆到了极点、也冒险到了极点。宣政殿内第一个提出反对的,就是金吾卫的首领八重雪。传闻李隆基当时盯着八重雪看了许久,然后一声冷笑径自退朝,竟是嘲讽八重雪畏首畏尾之意。这还罢了,第二天,万安公主又亲下懿旨,指明此次出行的护卫工作不必劳烦上将军,交由皇甫端华负责,跳过左右金吾卫的两位将军直接启用一个从四品的中郎将,分明就是让八重雪下不来台。
      李琅琊看得分明,自从接到懿旨之后,端华明显陷入了烦躁和苦闷的恶性循环。八重雪有没有给端华穿小鞋他不便猜测,但他很清楚,要在明知有危险的情况下给皇室成员护驾,端华该承受多大的压力。何况师夜光他是领教过的,冷面冷心,更视人命如草芥,恐怕打心底里就没把公主的安危放在眼里。他也尝试劝过皇姐,即使不便取消兴唐观之行,至少也该把护卫的重任交给八重上将军。美丽高傲的公主却满不在乎,“琅琊你就是想得太多。皇甫端华给太后护过驾,如今给我护驾有什么不妥?”

      “公主这话说的没错嘛!琅琊,我到底哪里让你不放心了啊?!”
      端华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硬气些,结果越发显得虚张声势底气不足。他干咳了一声,讪讪地调笑道,总之这烫手山芋算是扔不掉了,实在不放心不如找个武将扮成公主算了,等那凶犯意图不轨就一刀劈了他云云。
      “喂喂……”李琅琊觉得自己的头没来由地痛了起来,“你以为他能走眼到是男是女都分不出来吗?要么八重将军那样长相的另当别论……唉,跟你说正经的,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尽想这种有一搭没一搭的?!”
      八重雪……么?
      那人女子装扮的魅惑身影突然又清晰起来,瞬间填满了端华的脑海,带着口脂香的吻和略带期许的呻吟,纠缠在红绡帐的梦境里蔓延开来,铺天盖地,无处可逃。
      “端华?你的脸色不太好啊,要不要我让小鸳去做碗银耳莲子羹……”
      “不、不用了!我要去换班了先走一步!”胡乱找了一个借口,他唯恐被琅琊看出破绽,逃也似的离开了薛王府。

      贪恋美色也好,沉溺欲望也罢,端华悲哀的发现,自从做了那个怪梦之后,自己再也没法将八重雪那张绝美的面孔赶出自己的精神回路。或许,根本就是从三年前弄巧成拙的初次见面开始,“八重雪”这个名字已经深深刻在皇甫端华的心底无法抹去,即使那人从来是一副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姿态,对他动不动就劈头盖脸一阵冷嘲热讽。端华忍不住在心底思量,若他能变得如平康坊的小娘子一般善解人意,该是怎样一副风情万种的光景,接着立刻觉得自己的想法荒唐太甚。以至于如今面对八重雪的发难,他也平白无故地心虚起来,总是心不在焉地顶了两句之后,就陷入无休止的沉默。
      他的反常当然引起了同僚们的注意,幸而大家总以为他是因为公主的旨意而惶惶不安,端华也就正好顺水推舟如此承认。直到那天橘找到他,脸上难得凝重,他说端华,头目有重要的事情找你,他的心口竟是一阵狂跳。
      他当然不认为八重雪会心思缜密到看穿自己不能见人的念想,但同样不认为以他们现在的恶劣关系能够心平气和地分享机要事务。对眼前的状况感到无比迷茫,端华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他的顶头上司,尽管他一直以为早就看透了那个嚣张的自恋狂。所以,当红衣将军噙着上好的香茗,不动声色地告诉他兴唐观之行的真正意图时,他的反应只能用失态来形容。
      “你你你你该不会也睡糊涂了吧?!”
      “皇甫中郎将!你是听不懂人话吗?”八重雪嫌恶地瞪了他一眼,只差没把手头一杯滚茶直接砸到他脑袋上,“我再说一遍,你的护卫只需做给外人看,那天我会代替公主摆驾兴唐观,一并把事情了结掉。你!给我收起那副垂头丧气的死样子!不嫌丢人么金吾卫怎么出了你这种废物……”
      端华仍是一副浑噩的表情,八重雪刚才的话让他觉得脑中一团浆糊。且不说朝堂上的不快和那道让八重雪下不来台的懿旨全是做戏,而陛下和公主全都在配合,关键在于八重雪要代替万安,“这种事情……怎么代替?”
      “……”
      看到八重雪欲言又止,蹙着眉撇过头去,端华猛然意识到自己那个荒诞的梦和随口说出的冷笑话居然成了现实,他结结巴巴想向当事人确认,还未问出口就被粗暴的打断。
      “明白就行了!我警告你,提前告诉给你是不想整天看到你那副衰样,你要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就赶快让家里准备后事吧!”
      他再迟钝也听出八重雪是下逐客令了。虽然心中的讶异与困惑如雪球般越滚越大,端华还是知趣的退了出来,没走两步就看到橘靠在墙边,显然是等了自己许久。他急切地上前想问问他事情的详情,橘却只是摇头,让他不要想太多,只管听八重雪的就好。 “虽说陛下和公主只是做戏给外人看,但懿旨无戏言,这次的事情表面上已经和头儿撇清了关系,我更是不便插手。”停顿了一下,他拍了拍端华的肩,“护卫工作全交给你了,万事小心!”
      万事小心。
      端华陡然意识到,那个看似全然不顾别人死活的嚣张上司,在逼迫得其他人不堪重负之前,早已揽了太多太多。

      “皇甫端华,为我护驾就这么让你提不起精神吗?”
      “……啊?啊!”
      看到万安公主领着两个侍女站在廊下,倨傲地盯着自己,端华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待命的时候走神了。他有些窘迫地请公主恕罪,万安却摆了摆扇子,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今日么,要恕罪也由不得我……你都知道了吧?”
      “是……”
      “听小九说,你跟乐籍的那些个歌姬舞姬都熟络得很?”她顿了一顿,看到端华颇为紧张的反应后勾起唇角,“事实上呢,‘万安公主’现在遇到了一点麻烦,我想还是你出面比较合适。永新、念奴,你们给中郎将带路吧。”伶俐的心腹侍女应了一声,便一言不发地带着端华从一条僻静的回廊拐向偏阁,待走到门口,两人才恭顺地对端华行礼:“中郎将请进去吧,婢子就在门外伺候。”端华想问,迎上两人讳莫如深的浅笑又被堪堪堵了回来。他料想所谓的麻烦也不可能是什么严重的大事,心跳却无法平复,想到后面还有两个小侍女盯着,也不好过多迟疑,终于还是一脚踏了进去。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苏合香,端华记得琅琊曾对他提过,这是万安最喜欢的味道之一。正对阁门,大朵大朵用名贵石材镶成的娇艳牡丹盛放在云母隔屏上,在晨曦中温润通透,映出偏阁内绰绰剪影。他开口,却不知道今日到底应该叫他“头目”还是“殿下”,索性直接走了进去,故意把脚步放重算是打了招呼。
      “我不是说了我自己会穿,不用麻烦你们吗?”语气还算克制,但明显已经带了脾气。待看清来人是皇甫端华,八重雪瞬间变了脸色。
      “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端华却钉在原地,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他施了粉黛,却不是坊间流行的那种厚厚的白妆,当然更没有像真正的女人那样去眉开额,只是将本就细挑的眉画得愈发妩媚纤丽,眉心一朵蹙金花钿薄如蝉翼,满头青丝也梳成了丰盈优雅的发髻。明明是一脸怒意,偏偏嘴角边朱红笑魇盈盈欲滴,映着两颊胭脂斜红,在端华看来竟如含嗔带笑一般,饶他自诩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也不禁红透了脸。
      “你到底想看到什么时候?”八重雪比他更不自在,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实在没什么说服力,他懊丧地转过身去想避开那太过直白的目光,不料却一脚踩在堆叠的裙摆上。锦袜和罗裙都是极柔软顺滑之物,八重雪又是穿不惯的,顿时失了重心。端华眼疾手快,箭步上前扶了个正着,怎料对方却不领情,反手便要挣开。推搡间两人都跌坐在地上,八重雪只觉得胸口一凉,接着发现罗裙的结带全都散开了,诃子也被扯下大半,一阵血气上涌,他拽过身旁的端华就结结实实给了他一拳。
      端华哀叫一声,捂着脸也吼了起来:“八重雪!我好心好意扶你你发个什么……疯……”
      他抬头便看到眼前的人衣衫不整,诃子和罗裙全都松垮地搭在腰上,素绢短襦下露出一截瓷白的肌肤,透过轻薄的衣料,胸口的薄红若隐若现。鼻腔一阵粘腻,接着他看到八重雪挑起了眉,不耐烦地翻出一方帕子扔给他。
      “死红毛,你不是这么不禁打吧?!这些衣服都是御赐的,敢搞脏就砍了你!”
      是你下手太狠才对吧?!端华一边捡起帕子捂着鼻,一边大声反驳,与其说是讲给八重雪听,还不如说是试图说服自己。大约是动静闹得太大,永兴和念奴颇不放心地要进屋探看,两人倒是难得默契,异口同声地挡了回去。室内狼狈的样子被这帮女人看见……开什么玩笑?八重雪阴沉着一张脸,重新对付起那些繁复的裙裾,系带绳结纠缠在一起,越是烦躁就越是乱作一团。看着他难得笨拙的样子,端华算是明白了万安公主说的“麻烦”是什么——这个脾气甚为别扭的上司显然是坚持不肯让侍女们服侍更衣,也不想想自己怎么可能会穿女人的衣服。
      “喂,还是我来吧。像你这样根本就是把布往身上缠……”
      他小声嘟囔着就没了下半句,八重雪果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终究没有反驳。他当然猜到了端华的出现是万安公主的授意,而自己也确实需要别人的帮忙。于是他提着裙摆站了起来,然后冷着一张脸在端华面前站定,闷闷地开口,你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给我动作快点。

      庄生晓梦迷蝴蝶。
      端华莫名想到琅琊津津乐道的那个故事,究竟是现实绮丽得太过虚幻,还是幻象炫目得逼近真实?比如眼前盛装而立的美人,要如何才能与“金吾卫上将军”这样威武的名头联系在一起?追欢逐笑如皇甫端华,亦失了直视那张过于明艳妖娆的面孔的勇气,只是一味低下腰,强迫自己停止不切实际的念想。为裙腰打结的手指上已经麻木,目光飘忽游离,扫过御赐的礼衣,从锦绣之乡进贡给朝廷的上好织物薄如蝉翼,层层交叠的衣袖下,一截手臂仍隐约可见。那些关于的触感记忆突然鲜活起来,罗绸滑润顺服,绉绢柔软妥贴,还有仿佛浸在晨雾中的玉一般的肌肤,带着微凉的体温,比苏合香的辛气更让人眩目,由不得人想见它染上情色,泛起殷红,艳若桃花,噬魂销骨……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无法挽回的错误,抬首便对上八重雪摄人心魄的眼,似是将他那点难以启齿的心思全都看破一般。心底最灰暗的情绪开了笼,躁动着发出刺耳的嘲笑,这样一来,八重雪一定彻底厌恶他了呢……不对,三年前不就已经被那人厌弃了吗?初次见面时那些莽撞而轻佻的举动,会被人讨厌也是活该吧?可他那时是真的……不,他一直都是真心的不是么?只是不想承认自己因一张侧脸就动了情,不敢面对单相思的事实,又不愿就此死心罢了。所以才死皮赖脸佯装若无其事,没事找事地跟他顶嘴斗气,不过是想被他关注,在他心里占一个位置,而已。
      ……不过,如今这样也不行了吧……
      他就这样愣愣地杵在原地,甚至不曾意识到自己的手还停在八重雪的腰间。叫了数声不见反应,八重雪竖着眉几乎就要劈掌下去,却在见到端华失魂落魄的表情时心头一惊,愣了半天,终是放缓了语调,推了推他的肩头:“中郎将,若做不惯,就叫侍女们进来伺候吧。”

      待一切妥当,已是晌午时分。永新、念奴将八重雪请出偏阁时,端华想强装无事,却不自觉红了脸,只好扭过头去避过八重雪的目光。永新和念奴见状,只道这位小将军是心实面薄,禁不住就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
      万安看出八重雪甚是不悦,碍着她的面又不好发作,便闲闲地开口,嘱咐两位婢子一路上机警行事;又笑盈盈地劝上将军忍耐半日,为了瞒天过海,少不得要端足宫人命妇的架子。待四人叩答谢恩,便借口今晨起得太早,又操心了半晌,要留在这偏阁清净地补个回笼觉。永新、念奴默契地领着八重雪和端华告退,转过一道回廊,便向八重雪毕恭毕敬地行大礼,仪仗早已在外听候,请公主起驾兴唐观。
      端华的神经霎时紧绷起来,下意识就去看八重雪的表情,却见八重雪讳莫如深地盯着自己。自偏阁尴尬之后,两人的目光第一次交汇,端华几欲逃开,却终究动弹不得。两人就这样对峙一般,陷入似乎漫无止境的沉默,良久,八重雪突然挑起一个桀骜的笑容,转身径直向前庭走去,唐衣金织银绣的广袖和下摆随着动作,甩出一道绚烂的云霞。
      回廊的尽头是仪门,再往外,便有不计其数地宫女、宦官和侍卫在屏息等候。端华知道那里面有不少金吾卫的人,韦七就随着銮驾,国平和赫连燕燕则跟着师夜光的马车……对了,还有师夜光以及司天监的相关官员……他的血液倏然开始奔腾,如临大敌,那人裙裾下露出的一双金薄重台履竟是步步惊心,一下下踩在他绷到极致的神经上。仪门近在眼前,即使低着头,宫人们秋香并着罗兰两色的间条裙已然铺天盖地地映入眼帘。他想强迫自己镇定,却未注意脚下的台阶变换,被狠狠地绊了一个踉跄。身后的永新、念奴措不及防,免不了一番慌乱。端华强装无事地冲两人笑得勉强,两人亦用僵直的笑容回应,不安的气氛立刻传染开来,三人交换了眼神,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八重雪。
      八重雪正冷脸看着诚惶诚恐的小婢和中郎将,下意识地挑起了眉毛。端华一瞬间以为他会厉声呵斥他们的莽撞,或是冷冷地吐出不屑的嘲讽,不想他却只是睨着眼闲闲地叹了口气,不过是随驾出行罢了,本宫真不明白你们在怕什么?
      那声音毕竟与所谓的伊人佳丽相差太远,两位侍女顿时笑作一团,继而立刻回过神来,口诵着“谨遵公主教诲”,恢复了乖巧与精明。端华却在那强烈的反差中更不知如何自处,竟是一番梦游般的表情。八重雪终于失了耐心,三两步上前,抬手便捏着他的下巴挑起颓丧的面孔。一串串耀目的镶宝镯、金臂钏晃得端华一阵眩晕,过低的体温让他心头一凛。
      “死红毛,会向陛下保荐你就已是考虑周全,你该干嘛干嘛少给老子瞎操心!”
      压低的声线,带着微妙的颤,那人放开手的一刻,端华一时不能确定他脸上夕雾一般的红是因为胭脂还是紧张。不,一定是因为紧张,端华突然就肯定了起来,甚至突兀地想问八重雪你在紧张什么呢只是担心被看出破绽无法收场还是像我忧心你会面对无尽的难堪那样……不放心我?下一瞬他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他隐约觉得看似无坚不摧的八重雪其实才是最心实面薄的那个,而他不想让他难堪,从来都不想。
      “公主殿下,属下定不负所托。”他终于可以坦然地这样称呼他,没有身份错乱的困惑,更没有因色轻人的调笑——那是八重雪,是上将军或是“公主”,是铠甲披身还是红妆艳抹,都不会改变他在他心中的位置。他一定会坚定地站在他身边,正如初会时他对他的承诺,即使那只是轻狂少年一个自以为是的误会,他也一定会做到——这样想着,他往侧退了一步,带着温柔而近乎虔诚地神色,向他伸出手……

      仪仗的队伍一早就在万安观里外待命,黑压压得占了小半个平康坊,却规矩地听不到半点喧哗。韦七当然不敢破格造次,暗地里却是打了好几个哈欠,在心底抱怨着这些皇家的贵妇小姐真是够磨蹭,何苦要出这样的头,连累金吾卫都跟着不得安生,唉……
      正想着,内侍官一声接着一声扯着嗓子的通传此起彼伏向外递送,眼角的余光已能瞥到皇甫端华扎眼的红发。至于他搀着的那位锦绣堂皇的玉人,只远远一眼便可以确信,唯有金枝玉叶才会有那样风姿和气度。韦七一边回想着他人对万安的种种评价,一边紧随着宫人们行叩拜大礼。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的喊声响彻云霄,一排排仪仗紧随着凤驾跟上,韦七觉得自己被这样的威仪震撼了,几乎忘了先前与国平和燕燕说过的话——要好好看看这位圣上的宠儿、橘苦苦暗恋的万安公主到底是何等国色天香——他根本没法说服自己做出直视公主玉颜这样的大不敬举动,唯有颔着首,目送着长长的批帛和裙摆消失在凤撵内,才怀着对皇家的敬畏之心,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兴唐观。
      望着队伍最前方跨着玉骢马的皇甫端华,他忍不住感叹了一句,都说红毛小子这次衰得够呛,我怎么总觉着分明是因祸得福呢?

      第二天,整个长安城都在传诵昨日公主出行的盛况,以及凶手伏法的消息。之前被坊间传得玄之又玄的“妖魅”,其实不过是当年靠出卖同党得以苟活、躲在兴唐观以道士身份逃避追捕的韦氏余孽。本是战战兢兢偷生度日,却因近来身体每况愈下,眼见得已是丹药无医治。想到自己本也算名门之后,却抑郁终生,恐怕死后还要面对昔日同党的追索,竟是发了狠心要“罪魁祸首”不得宁日。这些年他颇学了一些炼丹画符的本事,只需稍加筹划,利用符咒杀几个女人不是什么难事儿;他又极熟悉权亲贵戚之家的作风和心态,好面子怕惹闲话,待事情捅了篓子,剩下的只有无休无止的谣言,那些线索早就灰飞烟灭了。只要他不再犯,任是天王老子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总以为没有命妇会为了捉拿凶犯冒风险,万万没有料到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居然出了头,生生把他逼到一个死局。眼见得前面的努力都要打了水漂,他也豁出去了,宁可暴露自己的身份千刀万剐,也要拉大唐的公主陪葬。
      真真叫不自量力。
      “他也不想想那万安公主是谁?要说皇帝陛下是天子,那公主不也是天仙下凡?再说了,这不是连太岁都惊动了!就凭他一凡夫俗子还想翻了天不成?!”
      听高力士学着茶楼酒肆中小市民的八卦,李隆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万安在一旁佯装嗔怪,高将军怎好把这些歪话也传进皇宫内苑的,脸上却是掩不住的得意之色。这出戏本来就是各取所需:皇家挽回声誉,死者家眷得到交代,司天监不负皇命,金吾卫护驾有功,之前的种种龌龊随着犯人的绳之以法一笔勾销。今日早朝时李隆基论功行赏,八重雪领导下属有方也在封赏之列,下边的人立刻就明白了,红人依旧是红人。以退为进,险中求胜,那位苗裔的将军真是了不的!既然八重雪有这等魄力,她万安自然能心安理得地出这个风头。再说,还有意外收获不是吗?永新、念奴那两个小丫头果然够机灵……说起来下次还要好好敲敲自己那个书呆子堂弟的木鱼,红毛小子只是看着窝囊背地里说不定连大明宫之花都攀上手了哪用你在一旁烂好人瞎操心……
      她突然听到父皇在一旁自言自语般地笑道,朕还真想看看,大明宫之花比之朕后宫佳丽如何,心中陡然一凛,接着赶紧调笑到,您可别后悔,我来这儿的路上正好遇着师夜光大人,您猜他怎么说?
      “怎么?”
      “司天监只说了一句:古人有‘榻上胭脂虎’之言,今见将军红妆,始信。”
      还没说完,万安自己就先撑不住笑了;高力士和着几个心腹近侍亦是强撑着才没有失了上下规矩;李隆基不禁抚掌大叹,师爱卿这张嘴,真要刻薄起来连八重雪都要逊三分,明日定要好好问问他,八重这次又是怎么个火爆法……又悻悻然地调侃道,罢了罢了,八重雪还是当他的上将军好,若真是个女娘行,怕是长安的好儿郎们都得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地来回折腾!

      皇甫端华当然没有机会听到这大明宫中的闲话,却是充分体会了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心情。他确信八重雪再迟钝也看出了自己的心思,甚至在那日之后,拾回了一点那人也对自己有意的希望。只是以八重雪的性子,即使真的有意,也绝不会主动承认,怕还是要自己挑明了才好吧。然而这口实在是难开啊!
      他几乎要痛恨起自己的软弱来,为何不能像那时一样想什么说什么呢?不过,若不是自己刚入队的时候以貌取人地把独自在庭院发呆的八重雪当成身单力薄的新人,还说出诸如“要是有人欺负你只管跟我说兄弟一定打得他满地找牙”之类欠抽的蠢话,往后八重雪也不至于见到他就没好脸色。琅琊常说他是声色犬马的浪荡子,或许吧,因色生情真的是那么不堪启齿的事情吗?可他就是心动了,然后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一步步越陷越深。向来在女人堆里如鱼得水的自己居然为了一个男人不能自已,真是报应!
      “皇甫端华你又在值夜的时候喝酒!”
      他抬眼便看到日思夜想的那个人蹙着眉,一副恨不得把他整个脑袋塞进墙里的表情,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反应让八重雪感到深深的无力。爱慕和彷徨太过明显,让那个习惯了掩藏自己情绪的人不知如何回应。尽管八重雪习惯了从各方面打击那人的自尊心,却不喜欢看到端华垮下来的表情。轻狂不识愁滋味的贵族子弟,明明是他最看不起的类型,而皇甫端华的实力也确实够呛;可是,每当自己想给他判下百无一用的定论是,却总又会想起那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以及没心没肺却无比真诚的笑容。
      竟是连自己都无法说清的迷茫。
      “那个,头儿……不,八重雪,我问你一句话好么,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回答……”或许是他反常的沉默让端华再也熬不下去了,又或许是酒精的作用,那人如豁出去一般自顾自得絮絮叨叨起来,“如果我说我喜欢你……当然我绝对没有把你当女人的意思!虽然那时候我……啊呀你知道的反正我就是,那啥,你知道的,总是就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虽然我也知道喜欢一个男人很奇怪真的很奇怪但是我就是没办法不想你的事情,你会不会觉得我有毛病?你放心你要是说讨厌我的话我绝对不会再纠缠你的我保证……”
      “不知道。”
      “诶?”
      “我说,我不知道。”
      那回答太过出乎意料,端华本已做好了抱得美人归或者明天就请求调离金吾卫的心理准备,这下却彻底张着嘴愣在当场。
      八重雪发出一声不置可否的轻笑,在端华听来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你以为我是你?满脑子就这有这些糟心事儿,不是喜欢就是讨厌该你还真是有毛箔…?!”
      他万没有料到皇甫端华会得寸进尺起来,一时噎在当场。对方却趁机将他抱得更紧,呼吸压迫着他的耳膜,竟是带着雀跃的战栗,“太好了……你不知道没关系我什么都知道……”
      “死红毛你耍什么酒疯?!”
      八重雪恼羞成怒地挣脱出来,恶狠狠地盯着端华,那人却还不知死活地笑得欠打,“小雪……我都说了这种话了你还不拿刀追着我满街跑那就是喜欢啊!”
      “想要我拿刀追着你满街跑是吧?”八重雪的最后一点忍耐终于在夜风中消失殆尽,枫桥夜泊映出森森寒光,“行啊,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老子今天好人做到底直接为你送终!”

      坊间盛传,金吾卫八重上将军与皇甫中郎将积怨已久,近日终于到了拔刀相向的地步。
      万安公主对此只是以扇掩面,笑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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