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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潇湘遗事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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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夜的纸人走远了,两个人在屋子里坐下,黛玉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和他们,遭遇过么?”她问道。
紫鹃想了想,“有一次天黑了在外面被追赶过,除此之外,倒是被香菱追过。”
她从书架上拿下了一本书来,“我去薛姨妈屋里,看到了小姐的书在那里,就想着拿回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香菱从里屋里冲了出来,就是要掐死我。”
“她也认不出我来。”紫鹃说道,“于是我关了门,跑了回来,只听到她拖着布鞋走路的声音。”
她微微打了个寒战,香菱走路很快,声响是布鞋拖着尘土的声音,而且下手很重很狠,行为举止与她生前截然相反,而如今她在薛姨妈客房附近徘徊,有时候也会在蘅芜苑附近。
据说生前过的越是不如意,死后就会变成越为凶恶的怨灵。
也许是因为被惊动了缘故,如今这院子里,除了上夜的婆子,便属到处徘徊游荡的香菱最为危险,不过说起来也很奇怪,香菱虽然到处游荡,但是紫鹃却不曾听到什么如其他怨灵一样的哭声。
她一直在念诗。
将所背诵的唐诗一首一首地念下来,一边念,一边垂着头,拖着步子向前走,不论走到哪里,嘴里都在一直念着诗句。
因此倒也不难躲避。
“自那之后,香菱就一直在整个半个园子从薛姨妈房到宝姑娘住处中间徘徊。”紫鹃说道,“我也没法将书放回去。”
黛玉点了点头,她接过了书,看到封皮上写了四个字。
“维摩诘集。”
她翻开了书,里面不少诗篇被做了标记,而且像是被仔细阅读过,反复翻动显得很旧,上面也沾了些香味。
这香味不是什么花香,反倒是一股叶子或者粮食的清香,这种香并不刺鼻,也不招摇,但是闻了没来由的很舒服,仿佛一个一团和气天真浪漫的女孩一样,让人闻了仿佛置身树林之中,抑或是夏日的乡下,既有夏日阳炎的热烈,又有一股植物带来的冰爽。
黛玉拿起来嗅了嗅,这一翻动,从书里面里面又掉出来了一张诗笺,上面字迹工整,一笔一画都极为用心,诗笺上用暗纹勾着白描荷花,精美而厚重,垂着漂亮的朱红如珊瑚珠一样的红流苏,收拾保存的很是用心,四角尖尖,没有一丝一毫的折损。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这是香菱所做的习作,这一章众姑娘都赞不绝口,她也入了诗社,和大家一起写诗作文,她又拎起书籍来抖了抖,有剩下的几张纸飘零了出来,她整理了起来,一张一张地看了过去。
是从前的一些草稿
字越发写的好了,句子也逐渐有了味道,除了给旁人看过三首诗,还有不少废稿,残篇断句,像是想到了什么用词,就迫不及待地记录下来,结句成章,而就完成的诗来看,每一首都和前一首不是一个人所写的似的,旁边还有所做的笔记,像是被人指点了什么地方尚有不足,回去专心一意的推敲琢磨。
还真是一片痴心。
任何人在任何事上能下得了这番功夫,想要不有所成就,也是件难事吧。
虽然人们经常喜欢抱怨苍天不公。
但凡事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这本应该是已经送给她了。”黛玉说道,“大抵是她想学诗时赠与她的。”
“怪不得我拿回来的时候,她不太开心。”紫鹃答道,“的确是我的不对了。”
莫非这就是香菱的心爱之物。
“我明天去薛姨妈房。”黛玉说道,她想了想来的时候的路,薛姨妈房在大观园的门侧,若是香菱在那里徘徊的话,有半个院子是过不去了,所以不如先去薛姨妈房,“将这本书归还给她。”
“我倒是忘记还有这回事了。”紫鹃抬起手捂了捂自己的额头,“只觉得生前很多事情都搅在一起了。”
也许是因为一个人在这里呆了太久了吧,黛玉想,伸出手来放在了她的手上。
“这倒是件好事,至少不用去寻找了。”她宽慰道。
紫鹃点了点头,“香菱一生辛苦,却想不到爱诗。”
“越是辛苦越爱诗。”黛玉轻声叹道,将那维摩诘集拿在了手里,随意地翻开了一页,“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她低声念道,“如果有功者尽得封赏,有情人皆成眷属,世上的诗得少了一多半去。”
诗虽然不能补柴米油盐酱醋茶,但是越是失意的人,越会作诗。
然后另外一群失意的人,会从中得到慰藉。
振作起来,继续活下去。
凡人本来皆生如蝼蚁,唯有学诗才可以得窥仙人门庭。
“越是寒苦的人,反而做的诗越好。”黛玉轻声说道,她突然想起了自己读书时,看行酒令一节,同桌和她说刘姥姥所作的可笑。
她初读的时候的确觉得可笑。
这也算是什么诗么。
某一天父亲拿了副骨牌,她要过来玩,将它们排出了牌令。
突然惊觉了一件事。
贾老太太和刘姥姥所作的都是对的,有形有韵。
“我想起那时候姑娘说,先读维摩诘,然后是老杜,然后是李青莲。”紫鹃说道,“姑娘那时候与我说过,但凡作诗的,鲜少没遇到一番搓磨。”
黛玉笑了笑,“《尚书》上说诗言志,若无一番抑郁不平之气,哪来的诗,若是心里的一股郁结来了,连格律忘了都不要紧,只管写出来,如果有人读了,心里感触了,这就是成了。”
“而且人哪有什么三六九等,至少在作诗面前,只要有一条舌头,就能作诗,只要人还剩一根舌头,也必然能做得出诗来。”
能做自己的际遇,是诗。
看到人家的际遇,自己心里一样的痛楚,也是诗。
香菱生平所历之事,她所为人哭过的,笑过的,在这世上的少女里,都算是极多的了,要想作诗,只欠一根舌头,教她读诗的顺序,熟背前人的东西,就是帮她长上这根舌头。
能说得出话了,能将胸中之事一一言出了,就会作诗了。
紫鹃望着她脸侧,少女手中拿着一卷书,在窗下随意地坐着,灯影在窗纱上勾出了竹子的剪影,似乎想起了很多年前,一个人太久的羁留在这里而几乎变得朦胧的光景。
她就是这么站在这里,看着那个人坐在窗前读书,与她讲这些东西。
紫鹃从前不觉得自己应该学什么诗歌文章,也不应该想什么宇宙轮回。
这些都不该是女人想的。
更不该是下人想的。
又不去做官,学这些干什么呢。
然而人天生不甘心懵懂无知地度过一生。
即使会痛苦,即使会流泪,即使会求而不得,即使会风流离散。
人还是要贪得无厌地去肖想,去追求。
草木到底是入世好呢,还是呆在仙界好呢,入世不过从稳定变成了流离,还要添上无数的泪水,心里暗暗地想着早日回归净土。
即使香菱会写诗了又能怎么样,还是会被欺压而死。
也不会得到幸福。
徒劳无益的事情为什么要做呢。
然而,就算大家都要死,就不活了么。
黛玉将三张诗稿理了理,夹在了书中。
如果去薛姨妈房的话,多半除了香菱,夏金桂也在薄命司挂名,因此大概也在房内。
黛玉拿了那串钥匙出来,找到上面有一把写着薛姨妈客居房的,取了下来放在了口袋里,这一大串钥匙带着太过沉重,因此最好留在安全的地方,到时候取用。
先是打通了薛姨妈房的话,大观园除了正门之外,就可以从房中穿过去进入私巷,相当于多了一个出入口,私巷外面是大道,大道上有街市,说不定需要采买什么东西。
正门进出着,好像有纸人在警惕着,不好说下次出入的时候,会不会遇到什么问题,所以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还是先进薛姨妈房最好。
白日里的纸人,在视线之中是不会行动的,所以今天晚上暂且睡下,等到明天太阳一升起来,就出门去薛姨妈房。
黛玉将手中的书和地图放在了桌上,然后起了身,准备洗漱一下之后休息。
等到明天太阳一出来,就去薛姨妈房里一探究竟。
“如今等到姑娘回来,”紫鹃听她话在睡塌一边侧身躺下,“不知道为什么就安心了。”
黛玉枕着自己的一条胳膊,侧着身看着窗外月色,从窗纱洒进来,在地上铺成一滩不存在的水渍,“既然有了指引,只要耐心一些,我想应该会成功的。”
紫鹃点了点头。
她沉默了一会。
“姑娘不怕外面那些东西么?”她轻声问道。
黛玉微微出了口气,那些纸人的确看上去怪异恐怖,整座宅邸也笼罩在一股诡异的死气沉沉之中。
“不害怕。”她轻声说道,“没什么好怕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