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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   家住女贞路75号的维特夫妇愿意相信他们是社区里生活最美满的一家。然而一九八五年的夏天,日子突然变得一团糟。最糟糕的在于——后来维特夫人经常这么评价——在于这场意外发生前几乎没有预兆。
      维特夫人是个叫人捉摸不透的女人。“我什么都和我的孩子说,在我家里没有秘密。”她在聚会上跟同事这样吹嘘,接着便压低声音,讲些少儿不宜的花边新闻。维特夫人苗条高挑,灰金色头发,灰绿眼睛。尽管生养小孩和终日操持家务令她的大腿和臀部变得较从前略嫌丰满,除了有些色斑,她的面庞在客厅经过仔细调整的暖黄灯光下仍然赏心悦目。
      维特先生身材壮硕,长了张显年纪小的圆脸,蓄着不适合他的八字胡,显然是企图靠胡须让自己看上去老成一点——没有很成功。任谁也会说比起丈夫,他更像是维特夫人的一位追求者。他在一家心理诊所做护士。在眼下这个时代,男护士尚且是被人认作代表思想先进的工作。他热衷于当别人得知自己读大学时曾在乐队做主唱,立刻关注起他来那种感觉,而且深谙要轻描淡写地在谈话间仿佛不经意地提起这档子事才能赢得听众的兴趣和敬佩。接下来如果有人邀请维特先生给大家唱一首当下最流行的歌曲,他偶尔接受,不过随着岁数渐长更多以拒绝回应。他总是后退一小步,摆着手,脸上既是微笑又在皱眉,以示唱歌这件事就和大学时光本身一样,早已成为了过去式。
      他的妻子同样有不厌其烦爱谈论的内容:两件事。其中一个是关于一九六八年她的父母是如何带着她与弟弟在盖世太亻呆的搜查下逃离波兰,翻越国境线的惊险小故事。
      一个九岁小姑娘的记忆能有多少可信度?何况大家都习惯在饭桌上夸张他们要聊的东西。她讲的时候,维特先生在旁边捋着左边那撮胡须,掩饰自己听过这个故事无数遍了的事实。
      至于维特夫人另一件拿来同来家里的客人说起的,是她的双胞胎弟弟酗酒。喝到半醉时,她时常认为这可以作为一个好玩的谈资。
      “我有个弟弟,他出版了好几部诗集。”她总是这样开头。
      “有什么我可能读过的吗?”
      “我不清楚。他写了很多,印了一册又一册,可惜全部没名气,只有一首登过报纸,被某个我不认得的三流评论家称为‘战后英国最好的诗作之一’。可能是因为写作事业不如意吧,之后他染上酗酒的毛病。”
      “真的酗酒?不得不被送戒酒所的程度?”
      “不得不被送戒酒所的程度,光这两年间就有三四次了。住院期间他将女儿寄养在我们这儿,哈维尔喜欢和她一块儿玩,所以我弟弟从戒酒所打过来的时候我提出过可以收养妮可——妮可是那女孩儿的名字——让他暂时什么也别管了,专心接受治疗,你明白的。他每回答应下来,可是临到我们准备去办手续了又反悔,着急要申请出院来接走女儿。我知道这么评价自己弟弟听起来不像话,我觉得他有点儿享受这样。”
      “享受哪样?”
      “进出戒酒所。享受这个词或许不够恰当,但实际上差不多就是这样……他没想过戒掉喝酒,反而是——是一心希望尽快透支掉生命。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话题进展到这里,往往由客人低头望向手里的空酒杯,似乎希望杯子是满的,接着耸耸肩膀,说:“或许吧。”一时间席间没了任何声响,只余他们酒杯里冰块发出的轻轻咔嗒声。于是维特夫人逐渐感到不自在,尤其后悔且内疚,暗自发誓以后再也不会提这件事了,然后几杯波本下肚后便转头忘掉誓言。

      “事故”起始于一个天气晴朗、让人愉快的星期三下午。这对夫妇正在卧室里研究哪套衣服今晚能让他们在维特先生上司家的派对上给人留下好印象,保姆打电话过来说她今天身体不舒服,没法来照看小哈维尔了。
      “现在怎么办?”维特先生问。
      “给我弟弟打个电话吧。”维特夫人建议道。
      “你确定要把照看小孩的任务交给他来做吗?”维特先生一撇嘴巴,“有人会说这伙计精神状态不大稳定——这话不是我说的啊,不过心理医生都会这么诊断。”
      这话让维特夫人感到自己的精神状态也连带被冒犯了似的。“他不是一直有在照看自己女儿吗?你听着,我不管心理医生会说什么!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是个自恋的白痴,只有白痴才把所有东西和床事挂钩;雅各·拉康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居然相信几何模型和数学足以解释一切。而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的‘治疗’根本是门榨取走投无路的家伙钱包的行当。自愿去看心理医生的那些人其实就是没有朋友,需要找个嘴巴紧的人吐顿苦水罢了。”
      “好吧,好吧。”维特先生嘴角朝下撇得厉害。“你没必要抨击我的工作。”
      “我会让他记下保罗的号码的。”为了叫丈夫安心,她说,“哪怕完全属于是多此一举。”

      七点左右,维特先生的上司保罗从派对人群中穿过来,告诉维特夫人有人打电话找她。维特夫人痛恨丈夫说对了,这个该死的醉鬼还是辜负了他们的信任。
      “……我不小心弄伤了妮可的眼睛。”弟弟的声音低沉,像是一个坏脾气的警察被迫在向受害者家属通报。
      “怎么弄伤的?哈维尔没事吧?”
      “哈维尔没有事。嗯,她想拿走我的酒瓶,也许我要回来的时候太用力了——是碎酒瓶玻璃。”那个沉闷的声音说,接着又加了一句,“听我说,我现在没法开车,你能来送妮可去医院吗?”她猜他还不至于醉到忘记急救电话,只是承担不了呼叫救护车的费用。
      他们驱车赶到时妮可已经没在哭了,吓坏了的哈维尔则不过刚开了个头——在去医院的路上,以及在急诊室外等待的时间里他声嘶力竭哭个不停。维特夫人进去急诊室又出来,前后来来回回三趟,通知大家“不是很深”、“没有影响视力”、以及“缝了四针”。这算什么事啊?究竟是多么无可救药的酒鬼才会企图在照看小孩们时把自己灌醉?若是伤口再偏上几毫厘,又或者玻璃碎片飞向的是哈维尔——后果不堪设想。穿梭在充斥消毒水味的走廊上时,她发现必须强迫自己面带镇定与宽容,因为维特夫人担心哪怕是惊慌失措中的儿子也能辨认出她脸上怨恨的神情。
      所幸碎片并未真的伤到妮可的眼睛,她那双翠绿色的大眼睛依然是漂亮脸蛋上最为出彩的部分。眉毛底部留下了一道发白的细长疤痕,看着像是被人用浅色彩铅颤巍巍地画了一道。在她父亲短暂的余生里,每次只要看到这道疤痕都会提醒他,自己是个多么令人失望的酒鬼。

      维特夫人决定利用儿童救助所的人赶到前的时间和弟弟好好谈谈。无论怎么说,自己是做姐姐的。于是争吵就这么在医院的停车场开始了。
      “你跟社工举报我?!这只是一场意外,不可能发生第二次的意外而已。”
      “你叫我别无选择,我打电话给救助所是为了你和妮可好,在更糟糕的事情发生前有人必须站出来。你明显需要帮助。”
      “我不需要来自你的狗屁帮助!哪怕明天的头条新闻是‘醉汉酒驾轧死儿童’,我可以向你保证那不会是我的错。”
      “别这么大吼大叫的。”
      “那你也别这么摆架子。我不相信你让社工掺和进来是为了我和我的女儿,根本只是高高在上地批判我让你感觉很好罢了。你说我对妮可不负责任——你知道要不是为了妮可我会做些什么吗?嗯?我早就飞去一个有像样的地方,像是加利福尼亚之类的,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直到信用卡透支,然后就开木仓打碎自己的脑壳。你信不信?”
      维特夫人简直气笑了。“行了,你现实一点好不好。请问你打算从哪来搞来一把木仓啊,大文豪?你当自己是谁,欧内斯特·海明威吗?”(*)

      “爸爸要被那些人带去哪里?”回家途中,坐在后排的妮可突然发问,“我让爸爸惹上麻烦了吗?”
      “当然不是了,甜心,不要胡思乱想。他会像所有的病人一样得到治疗,只是需要先把他转移去更权威、更有办法的医院,让他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你和我们住一起。”女孩脸上不信任的表情使维特夫人立马后悔起管侄女叫“甜心”了。仅有当气氛紧张,又或是出门游玩期间猛然意识到给予妮可的关注明显少于哈维尔,有必要马上表现出亲昵感的时候,她才会使用“甜心”、“亲爱的”这一类的称呼。而且她很清楚妮可对这件事也心知肚明。“有哪些东西是你希望带走的吗?你想的话我们完全能绕路先回公寓一趟,也许有爸爸之前买的小熊陪你你可以睡得好些。”
      “我不知道。”妮可说,“无所谓。”

      “我觉得我们可以考虑长期收留她。”将孩子们安顿好后,丈夫在厨房里为他们斟上满满两杯红酒。“一直以来她在我们家时挺叫人省心的。”
      “我知道我以前就这样说过。问题是眼下情况变了,这回她爸爸可是闹出了流血事件。戒酒所的人和我说视情况他们可能会把他转去圣埃巴斯。”
      “那个精神病院?”
      “是啊,搞不好他到死也出不来,那样一来那小孩就彻底成了我们的负担。”维特夫人不想说得这样难听,可是没找到更好的讲法。“我知道这样不像话,可你要理解领养一个小孩意味着今后还要供她念大学。这笔开销太大了,我不想让她拖累哈维尔……对不起,这事儿太复杂了,我说不清,但我不赞成。”
      “那么按你的想法来吧,”丈夫再度露出那种微笑与皱眉的双重表情。维特夫人期盼着听见他说自己理解她有多为难,然后搂住她的腰,这样她便可以埋在他厚实的肩膀上啜泣,可是他的手指搭在杯沿上没有动。“毕竟那是你的家庭的事情,不是我的。”

      三天后爸爸从设有专门的精神科的大医院的出院了。医生的建议是重返戒酒所,于是出发去戒酒所前由姑父母起头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说是家庭会议,实际上爸爸的朋友们与在报社的同事也来了。这帮子人把爸爸围在中间挨个发言,每位都有很多话要说,说他们对他改过自新的期许和勉励。可轮到谈起妮可的去处,在场的人顿时跟被毒哑了似的。
      一阵沉默后,姑妈率先表示他们最近手头颇紧,负担不起再照顾一个小孩了。
      索菲亚姨婆太老了。
      远房表哥威廉说他毕业后还没找到工作,没有钱。
      本杰明先生说他是愿意的,可惜他的公寓太小了,腾不出地方给妮可。
      没有人想要她。妮可心想。无所谓,反正她也不想要他们。她只要爸爸。
      然后只听爸爸说,这么一来就得先去寄养机构了。妮可年纪已经足够大,大到懂得寄养机构不过是孤儿院的一种新兴说法。
      “别哭,别哭啊,宝贝。我仅仅是需要治疗,又不是死了。”分别时爸爸笑着安慰她。“倒不如说如果死了,或许我会感觉更好。不要担心,妮可,我很快就会出院的。”
      “在那之前你还会来看我吗,带着礼物?像以前在姑妈家那样?”
      爸爸却充耳未闻。“乖,听话。”他对她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个。

      在寄养机构的头一天是折磨人的一天。她不喜欢这里的饭菜,讨厌自己分到的床铺上的霉味,更讨厌不得不与那些叽叽喳喳的没脑子小孩为伍。
      第二天,表弟提着一袋糖果来看她,那是他万圣节后攒着舍不得吃的。隔着铁栅栏,他把塑料袋递给她。“你会没事的,”他说,“你比我勇敢,你总是能熬过去。”
      她当然能熬过去,可是她非得这么做不可吗?妮可决心要说服表弟。“难道你不想——”她想象中自己的声音应该是甜美动人的,一出口却像指甲刮擦黑板的吱吱声。
      她又试了一次。“难道你不想和我一起生活吗?”听起来太严肃了,得多搁些滑溜溜的油和甜滋滋的蜜。想象着这种感觉,妮可继续说,“让姑妈收养我,然后我们就能上同一所学校了。你不是一直这么希望的吗?”
      哈维尔犹豫了。“妈妈不会允许……”
      妮可再接再厉。“你只管和她说你要我做你姐姐——不是表姐,真正的姐姐。”她越来越清晰地捕捉到了语言中自有其力量,她喜欢这种感觉。“要是她不肯你就拼命大吵大闹,在她答应前千万不要停下来。”
      表弟揉揉眼睛,一副困倦、信任她的模样。说服的力量起作用了。“那要是她还是不肯的话怎么办?”
      “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她凑近他的耳朵,压低声音,“很简单,别吃饭,什么也不要吃。她总归没法逼你吃东西。”
      “连花椰菜也不行?”哈维尔向来最讨厌花椰菜。
      “不行。”她厉声说,接着立即放缓语调,“现在走吧。按我说的做,我保证我们永远在一起。”站在寄养机构的后院,妮可目送表弟转身走开。他的膝盖由于反抗心而发抖,走了几步后停住了,重新发起抖来;过了会儿再踏一步,然后再一步。哈维尔迈着梦游般的步伐回家去了。妮可差点笑出声来,谁能猜出她还能做到这种事呢?只是饿上几顿而已,表弟不会有事的,大不了到时候她把糖果全部还给他就是了。

      哈维尔绝食后的第三天早上,姑父开车来寄养机构接走了她。
      “以后你可以把我当作你的父亲。” 等待信号灯变绿期间姑父从前座上转过头来,摸摸妮可的脑袋。“一个有时严厉的爸爸,毕竟天下所有好父亲都是严厉的。”
      她绝不会把这个大猩猩当成父亲。
      “我们何不在商场停一下,给你买套新的床上用品——以后你就不是客人啦,应该有自己专用的床单和被子。你觉得我这个计划怎样,妮可?你想自己挑一套喜欢的样式吗?”
      妮可说她不知道,她无所谓。

      如果自己能睡着,如果明天能做到假装一切如常地去上学,如果可以和爸爸通一次电话,那么他们的小小家庭就肯定还有回归正轨的机会,妮可是这样坚信的。晚上缩在崭新的被子里她闭上眼睛许愿。要是爸爸快点好起来的话她一定乖乖的,不只是听话而已,不会再老是戏弄哈维尔,在学校也会更加认真听课。妮可没有用更苛刻的条件去交换爸爸的性命,她压根没想到他就要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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