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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7、十八 秋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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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鸟林深邃,此番长途跋涉,消磨了体力,也折了人心。
宋钰扶着一根树频频呕吐;此地如果只是毒虫猛兽,那尚可抵挡。可早晚沉积的毒雾却是避无可避,即便躲在树上,分泌出的毒汁也会让你痛苦难耐。如今除了酸液,也只有血能吐出来了。
安歌和张姮相互搀扶,看着宋钰,当真也佩服这里的蛊族竟能生存,可眼下去求援他们,无疑是自寻死路。
宋钰大概是缓过劲,擦了把嘴,然后拔出扎在合谷穴、内关穴和六华灸穴的针,缓了缓道:“上头乱七八糟地吐干净,倒也省得底下排了。”
他人虽然轻佻,可从没如此粗鄙过,可见心境也是低迷的。
这一路,安歌初时都不敢随意大小,即便有张姮,她也抹不开面,还是宋钰让她吐出来才算缓了些许。可现在,她也什么都不顾了。三人相互照应走过一处处诡异崎岖的路,可却始终不见韶音的一点,心中的暴躁与日俱增,也不知是否误吞了山中毒果。
“常听人言,当脑海里频频想着过去,回味以往,就是临近死去的时候。呵,真庆幸我还没有,不过我也没什么回忆可想了。”宋钰走在前面,即便嘴唇干裂也依旧喋喋不休。安歌却难得回话:“什么都不记得,只是不屑,可真有那么一天,不想也会想的。”
宋钰第一次正中回答:“那你现在想了?”
安歌确实轻笑:“想起很多事了,我记得我年幼时,一直喜欢一个陀螺,可它丢了,我怎么也找不到。现在我想起来了,当时我怕被师父发现,将她偷偷埋在了土地庙的一棵树下,是后来忘了,才以为丢了。”
宋钰笑道:“幼稚,也就你这种丫头片子会喜欢这东西。”
安歌道:“那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一点童心都没有,只知道草,只知道整人。”
两人的对话显得难得的和谐,可张姮却发现安歌不大对劲,她们相互搀扶,可安歌身上越来越湿,面色即便都是土灰,可越来越白,那一双拿刀的手指,早已发黑腐烂?!不安地询问:“安歌!?”
“让她继续说!”宋钰早发现不妙,可他不能让安歌禁声,因为她一旦住口就是命陨。他背对前行也并非是探路,沿途他也在找能解决毒性的草叶。
安歌中毒了,但却隐忍了十多天后才发作。是那河水里,趁着她伤口大开涌入的怪虫,或许那不是水蛭,是南疆不知名的水毒物。
宋钰一直引着安歌讲话,可如今他是真的无计可施,张姮立即想取血救治,可安歌去拒绝了:“殿下,不用了,您留的血已经够多了......安歌,是个不合格的侍卫,王爷也错选了人。每一次,看着您受伤,流血,却始终无能为力。请您,原谅安歌。”
张姮抱着她,感受她的身子传达的凉意,口涎溢出,泪水滂沱而下,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拼命地想将流出的血送进她口中,哪怕只要些许,安歌就能活。
宋钰一直呆在一旁,对于张姮的鲁莽不去阻止,他只觉得胸口和喉咙被烧红的烙铁铸得严严实实,一丝气也喘不出。
“我求求你别死!喝下去!把血喝下去!你可以活的!别离开我,我求求你别离开我!”张姮失去的已经够多了,她从未信奉上天,信奉神佛,但此刻她真的希望神灵可以保佑她的安歌可以活下去。
安歌难得露出笑意,那手指间的血腥,并不阻挡她开口:“殿下,你希望安歌活下去。那你自己,也要活下去。安歌,不需要你陪,我会替你,好好照顾那些人的。你放心,留下......”
张姮的眸子看着安歌的,觉得星眸微转,秀眸惺忪,神采是那么难得的动人。但她还没来得及逼着宋钰说出一句话,忽然一条凶悍的铁头蜈蚣,竟在不远破土而出。见到了张姮,兴奋地张开他头上口器的利刃。
此时倒下的安歌猛地睁开眼睛,抽刀便将这狠物一刀砍了触角!并厉声道:“上次没交手的机会,这次不会让你跑了!”
铁头蜈蚣的力度并非末路的安歌可抵挡,它的獠牙一下咬碎了霸下,可并未将对方击倒,换来她直接用血身对峙,可结果还是被其足手砍得血肉模糊!
“安歌!”张姮想上前,可宋钰却将她拽住往后奔去:“走!走啊!”
见她无动于衷,宋钰果断将其扛起夺路,顷刻间,只有安歌最后的一句遗言传来。
殿下!活下去——!
“她是回光返照!她不是因为你的血!”宋钰不顾肩上人的反抗,只往前路,他相信那蜈蚣绝不止一只,在它之后还有成群结队的东西!
“放开!你放开我——!”张姮的拼命挣脱,宋钰即便抓得紧也已吃不消,猛地脚底被藤蔓拽住,他们一起跌在地上。张姮往回跑,可宋钰抓着她始终不松手:“她已经死了!她要你活下去!她已经死了你知不知道!?”
张姮听不进,她也不想听,她只知道安歌没了,她又失去了一个亲人。
一身的泥泞,一身的狼狈,劈荆斩月!吞咽苦楚走到今时今日......可她还是失去了!水雾彻底阻碍了她的视线,在这绝望的大山中,她哭了:“我不要继续,我不要活了,我,我什么都不要了不想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她挣扎着,拼命地想掰开宋钰的手,朝着原路哭喊。
“你冷静点!”宋钰一巴掌将张姮打得怔住,随即努力咽下一口气,猛地跪在她面前祈求:“我求你,我也求你活下去!我真的求求你活下去!这是她希望的!我们所有人都希望你活着。因为我们不想失去你!”
夜幕在奔袭中降临,宋钰身在黑暗中止不住颤抖,他将头埋在张姮的腰腹处,让一丝空气不得窥伺,窒息般呜咽着:“很多后来的事,对我而言就像走马观花,可心里却记得你的意气风发,你也从来没有挫败,没有屈服过。你永远那么冷静,即便一切已经将你打击得毫无反抗的余力,可你仍是挺过来了。我看着你,我们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你,所以我们都跟随你,因为只要你活着,世间的一切才觉得是活着......我不希望你放弃,没人希望!你是我们的支撑,如果你从天际滚落,那我们也甘愿化身泥泞,在慢慢将你拖到上面去。这是我们每个人的意愿,因为只有你在,我们也才觉得黑暗并不是那么可怕,没有前路的。”
张姮悲痛欲绝,她不想被加负这样的使命,她只是个普通人,只是想力所能及的去做些认为对的事,可这不代表这一切是用身边人为代价。
“啊啊啊啊啊——!!”凄厉而懊悔的声音划过天际,似乎这一声是啼血的杜鹃,盛开到雷苍山每一处!瞬间,南疆的毒物蛊虫开始异常躁动不安。每一个南疆人压制不住的同时达成了前所未有的共识——危险!有什么危险降临了南疆!
这一声怒吼,连带已经察觉到张姮所在,被操控的蜈蚣大军竟也裹足不前!林蝶知道,可却也兴奋不已,嗜血的本性暴露无遗。
他掏出蛊鼎,开始原地炼制,大约两刻,桃花香大盛,而伴随在里面细小的蛊卵大潮般涌进有些惧怕的天龙大军中。随即暴动四起,天龙王不堪操纵,扬天一声嘶吼似乎是在回应张姮,百足大怪们也被逼着继续前行。
周围静寂的声音变得诡异,宋钰知道,那些蜈蚣已经追来了。他将张姮猛地推到远处,然后将匕首划过手臂;因为血,是它们最爱的味道。
他转过身,冲着张姮道:“跑!别回头!”
“宋......”张姮想伸手去抓,可什么也抓不到,宋钰好像消失在了黑暗中,也再次传来戏谑的话:“那傻丫头,怕是认不得路了。我去找她,你别来碍事......走,走啊——!”
张姮只觉得夜风犀利,被操控般展开了步伐,她其实什么也感觉不到了,脑海中只有安歌和宋钰的话——活,还有跑。
安歌只有一个人,可她阻止了斥候蜈蚣的步伐。
宋钰也只有一个人,却用血肉抵挡了疯狂的百足大军。
他们都为了张姮争取时间,跨过一条深邃的沟渠,夺路到一条空旷的大路。只是树木好像变成了利刃,变成了牢笼,困着张姮无论如何也逃不脱。
她像是一只猎物,在蜈蚣的眼中唾手可得。当人终于瘫倒在地上,先锋蜈蚣缓缓将她围住。它们或许不敢靠近伤害张姮,但它们却必须将她困住。挥舞着足手和獠牙,庞大的身躯好像随时能将张姮绞碎......
一道笛音,忽然闯入了汹涌的蜈蚣大军中。
那临近的高树,赫然矗立着一个人,操纵着来自韶音的乐曲,经过笛音散发到这空间之下。
凶悍的蜈蚣被吸引,一只铁头缓缓朝向那高树,可靠近之前,好像受到了火灼之刑,浑身的足手竟蜷缩不敢再动。
蜈蚣察觉到了危急,可却慑于林蝶不敢退去,此刻笛音再度响起,萧杀之气大盛,而漆黑的世界,忽然多了一道紫色的星辰,只是一瞬,周围开始燃烧,飞蛾铺天盖地,变成了火雨,落在地面成了可以熔化一切的岩浆。
蜈蚣的吼叫早已被风击打枝叶的声音掩盖,而火雨又变成了扑扇的飞蛾,将蜈蚣的残肢带回到了巢穴。一切再度静止,风停了,枝叶也停了节奏,河流冲刷石头的声音又在远处响起。
张姮身上的伤也仿佛停止了伤痛,枯瘦的身躯变得更加轻盈,好像也被岩浆化成了飞絮。荒无人烟的异地,随着一阵阵脚步而复苏。紫石纯洁的眸底,带着乖顺的飞蛾,将她轻轻抱起,扬长而去......
淡蓝色的幔帐,飘来些许野姜花的花香。
平心而论,这是久违的舒适,似乎从不曾享受过的安心,是梦境中也不曾有过的,而睁开眼的瞬间,她又要回归争斗的日子。可现在即便清醒,她也不觉得疲累了。只除了在她身侧,同样沉睡的祝孟极。
他的面容白皙,常年居于深山却如羊脂琼玉,天神御笔勾勒出的五官,完美得叫人窒息,可张姮对于面容极尽完美的人已是恐惧无比,何况他的行为骇俗;不但与她同寝,左手还伏环在她身上,像是母亲在安抚不得安眠的孩子入睡。
张姮猛地坐起,可连番受挫,神情恍惚加之头痛欲裂,随即被人护在怀中,入目的是一双清澈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眸。
“不要冲动。”是张姮听得懂的语言,他的服饰和边境的南疆人相似,是韶音人?对方又道:“这里是韶音,暂时你是安全的。”
张姮不敢开口,她怕吐出一个音,就能招致杀身之祸。而且善恶混淆,亲人的离世,深陷异地,逼得她情绪再度崩溃。
祝孟极随即感到身上的蛊也开始跟着躁动,且比前两日更甚,控制不住险些要破体而出。忙拿过一旁安放的香炉,将里面的安神香轻轻吹向张姮;那里夹杂了韶音特有草药,凝神静心,只过了片刻,张姮缓了情绪,祝孟极又扶她躺下,人再度沉睡而去。
祝孟极放下香炉,低声轻叹,坐在榻边,为张姮重新盖好单衾。
这时门悄悄打开,祝妃妃进来,看着竹屏风后的人影,轻咳了一声,祝孟极方出来见她。
“我身上的蛊刚才又不安了,是公主醒了?”他一出来祝妃妃忙问:“五日前,神坛各处供奉的蛊神行为变得焦虑,而黑鸟林居然窜出大批毒物奔袭,难道真的是她?”
祝孟极点头,他守在张姮身边已有五日,近身事都是他亲力亲为,并不见异常。可人今日刚苏醒,即惹得蛊群再生异象,足见这危机感真是因她而出。
祝妃妃担忧道:“韶音从未有过如此大规模异象,难道是,是林蝶?!”
祝孟极道:“有可能,南尞和宸国窥伺韶音已久,可却从未在攻伐上占到上风。而那晚遇到的蜈蚣诡异非常,是雷苍山从未有过的种群。”
祝妃妃又道:“除了蛊族和毒物,没有生灵能在几千公里的黑鸟林活过一日,公主竟然能......这件事,长老祭司都很吃惊,副教主那边也一直说要见她。可现在人这个样子,如果让他们知道一个外族人不但不惧毒物,甚至还能影响,他们一定会将人扣下研究。何况若让他们知道林蝶再度降临,还是为她而来,只怕不光危急公主的性命,南疆也岌岌可危了。”
“拜毒教不能被人抓住弱点,只是迄今为止,公主始终不能安抚,所以我想再等等,至少让她不要带动蛊物引人怀疑。”祝孟极又看向屏风内,他的话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可偏偏张姮避如蛇蝎,或许他猜到是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