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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家[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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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住的地方,是位于中环边上的一个居民小区。小区建于80年代初,房子已经不新,常常犯些水管漏水、墙角开裂之类的小毛小病,空调电视一类的电器也都是老爷货,权当作个摆设。不过因为靠近轨道交通,这里的地理位置还算不错,小巧的房型也比那些新造的商品楼实惠,所以租房的人不少。我看中的屋子在小区唯一的一块绿化带旁边,和相邻的房子都隔得挺远,采光自然也好了很多。光线不好的地方,阴气容易聚拢抱团。积年累月,本来干净的地方也会生出乱七八糟的东西。虽然当时屋子的楼高让我拧了半天眉头,不过也没别的选择了。我进去的头一等大事,就是把屋子重新粉刷了几遍,直到看不见墙上那些东非大裂谷为止;又和房东商量着把她的旧家具卖了,然后我自己花钱新装了空调和电冰箱;从附近装修的废料堆里顺的一大块木板,加上网上淘的四条钢制桌腿,就搭成了一个简易的工作台;老爸老妈帮我把我的床铺也搬了过来,满眼的依恋满心的不舍——那曾经是他们的婚床。总之历经折腾,我才得了这个小窝。夏天的夜里,搬一把躺椅放到阳台上,再点一盘蚊香在下面,经常数着星星就睡着了,就好像回到很早很早以前在弄堂里的日子;冬天的早上,半开了窗帘让太阳暖暖地晒着屁股睡回笼觉,别提有多惬意;下雨的时候,吃着零食宅在房间里,安安静静地看世界朦朦胧胧。这样平常的生活,我觉得很满足。每天下班我都尽早回“家”,买菜做饭,享受一个人的盛宴。
没几天就要过年了,公司的外地同事都已经买票回家,剩下少数几个本地人要坚守岗位到最后一刻——其实心思早不知飘哪里去了。我手头要联系的几个杂志编辑,不是关机就是不在服务区。天气始终阴阴的,天气预报说整个春节假期都会有小到中雨,最低气温零下一度,加上又没活儿干,我百无聊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其他几个同事八卦明星。几个女人正说得兴起,我忽然觉得背上一凉,一股冷风飕飕地从走道灌了进来。我有些恼哪个进出办公室夹着尾巴了,门都不关好,转过头却看到原本应该已经走掉的小谢拖着行李箱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
“小谢你怎么回来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丽娃,她英文名叫Riva,又恰好是某师大毕业的,那师大里就有条丽娃河,于是我们也顺口丽娃丽娃地喊着。
“别提了。”小谢苦着脸讲起了他下午的经历:上个星期他去火车站,排到他的时候票已经没了,再拖下去要赶不上回家吃年夜饭。最后没办法,只好用140%的价格弄了张硬座。谁知道今天临上车时,发现居然是张假票!这下可好,走不了了。他只好又在车站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买了老家附近地级市的长途汽车票。但车要晚上9点才走,一个下午他没了方向,就先来办公室坐坐。
真是太惨了,我们统统母性泛滥起来,丽娃给他打了条毛巾,任婧给他搬来了椅子,豆豆贡献了自己的零食,贾萝莉不停地讲起了冷笑话,美琳格捻出车钥匙说一会儿送他去车站,妈福隆一遍遍地叨念“落雨天小囡作孽啊作孽啊”……七个女人团团拥着他,好像七星拱着北辰。我给他端姜茶过来时,分明看到这孩子两眼闪闪烁烁满满的感动。
没事可做的辰光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到了下班时间。妈福隆和任婧照例要回家吃饭先走了,总监美琳格临时要开会也出门了,于是我、丽娃、豆豆和贾萝莉就承担起了欢送任务。
火车站离公司并不很远,不过没什么车直达。虽然街上下着淅淅沥沥的毫雨,我们还是打算慢慢踱过去。豆豆和贾萝莉还继续着刚才办公室的话题,从坊间八卦到都市传说,带着一点色色的或者残忍的色彩。
“最近一直下雨,交通事故很多你们知道伐?”豆豆又找到了新话题。
“对的呃,前两天还听说高架上出过事情,大事故,几个养路工都重伤,躺在医院里也不晓得哪那能了。”贾萝莉还是那么起劲。
“传说交通事故中死掉的人,因为死得太突然,魂灵往往还会在发生事故的地方游荡,但是外貌上能看出当时的惨状,是最最吓人的一种鬼叻。”
“你丫,天天不学点有用的,就喜欢研究这种瞎说八道。”
“没有啊真的丫。我奶奶见过的,说是我们弄堂里的小朋友,家里独子,上小学的路上被卡车撞到,没了。他爹娘哭得死去活来。特别是他妈妈,一直在后悔那天没送他上学,出事后就反反复复地在他上学放学的路上来回走,跟丢了魂一样。我奶奶有一次想劝劝她,就跟着她走了一段路,想趁机开导开导。你们猜她看到了什么?那个妈妈,走路的姿势有点怪,像手里牵着什么东西一样的,还会一个人不时自言自语。我奶奶再仔细看时,居然发现她身边真有个小孩!背着蓝色帆布书包,个子小小的,短头发,走路一瘸一瘸。女人说话的时候,那个小孩也侧过脸看看着女人。奶奶一看不得了!这孩子不就是出事的那个小人么!?”
“哦哟,真的假的?”这么生动的故事,丽娃也来了兴致。
“当然是真的,我奶奶亲口告诉我的。”豆豆眉飞色舞。
“那小孩,怎么会一瘸一瘸的呢?”小谢也忍不住问。
“那小人出事之前是好的,没病没灾,也没缺胳膊断腿,好像是被撞的时候有一条腿全碾碎了,所以做鬼的时候反而变残疾了。”
听他们聊的时候,我牢牢闭着嘴巴。说实话我没见过车祸里死去的人的灵魂,或者说我撞见的鬼魂太多了,我也分不清弄不明他们都是怎样死去的。一般人去了七天,就该踏上往生的路,留在这世上的,多半还有心愿未了,或者执念太深,当然死状也不尽相同,大多不太人道。这样的死法,让他们看上去都是一样可怖。对于这样危险的存在,我能躲就躲,能避则避,实在绕不过去,我就只好……吐……没命地吐,翻江倒海地吐。别说我没出息,没办法,他们肉脯老板一样甩着自己肠子的场景,多少次也不能习惯。
说话间已经一站多路走掉了。冬天本来就很短的白天一点一点过去,光线越来越昏暗,路也越走越狭窄。最近车站广场正在整修,连带周围方圆2公里范围内都在搞交通枢纽建设,大路被开得七撬八裂,要么就干脆拦断,我们只好从旁边的小路走。但是因为路过这里的人少,路灯隔60、70米才有一个,还忽明忽暗。
走到这里小谢要我们几个先回去,说车站周围治安不好,不要送了,他一个男孩子不会有事的,倒是我们比较让人不放心。但是雨眼看着越下越大,小谢又没带伞。于是我们商量了一下,先让豆豆和贾萝莉两个人搭伴走,到了大马路再分头回家,这样最安全,我和丽娃则继续陪小谢。
“刚才的故事蛮好不要听的。”丽娃有些懊恼地说。“现在就我们几个走这条路,鸡皮疙瘩都掉下来。”
我忍不住咳咳笑了几声——明明几个人里最听得仔细的就是她。
“怕什么啦这种故事又不当真的。你说对伐?小谢?”光我自己不信还不够,我还需要一个证人。
但这小子居然很老实地摆摆手,说:“我也不知道,不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
我郁闷,这小子咋这么不机灵!
“男生还这么神神叨叨的。”我嘟囔着——再这么疑神疑鬼下去,没东西也怕是让我们招出东西来了。
“你见过鬼么?”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丽娃没头没脑地问了我一句。
“……”这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毕竟我还没到吹牛不打草稿的程度。
“豆豆说交通事故里死掉的人,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变成了鬼。”她又绕了回去。
“知道么,我上周末到外地看我姥姥去了。回家的路上,坐的巴士让一台水泥搅拌车撞了。”
“现场好吓人,司机被卡在驾驶座上,一直喊‘救命’;行李七七八八落下来,砸得好多人头破血流;我的位置是最后一排靠中间,那排正中间,也就是我旁边的女人,车子撞上以后就不见了。后来我被人带出车子,看到了那个女人的尸体。她好像是被甩出车子外面的,几张报纸下面露出一截绿色的尼大衣袖子,我认得那是她的外套。除此以外就是一滩血,还有弯曲得非常别扭的手脚。风吹起来的时候我瞥到了掩在报纸下的脸——眼睛没有闭上,里头没光,眼白眼黑都分不太清楚;鼻子有点歪,从那里和嘴角渗出红红黄黄的液体,有些已经凝固了,横七竖八,好像胡乱涂抹的油彩。”
我没作声,小谢也没有。
丽娃上个星期确实请了两天事假,礼拜一和礼拜二都没上班。
马路两边是棚户区,现在才晚上8点不到,却已经没有了万家灯火,几乎所有房子简陋的外墙上,都用石灰圈了一个顶天立地的“拆”字,在这夜里分外刺目。
照理说车站再走一、两公里就到了,现下我却觉得它十分遥远。就在这时,一只手慢慢挽上我的胳膊,我用眼睛的余光扫到,小谢的眼神也正迎向我,他牙齿咬得紧紧的,脸色白得像张纸。
丽娃不再理会我们,一个人自顾自走到我们前面去了,边走边说:“那天送到医院的人很多,所有乘客都去了,有进手术室的,有绑石膏的,也有缝针的。但检查过后医生并没对我说什么,她叫我回家休息。可我没法休息。每到夜里,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个女人的惨象。我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大对头,为什么坐得那么近,她死了我却一点事也没有呢?”
“也许是运气吧。你知道这种事情很难说。”我努力用比较镇定的语气说话。
“运气?但是她死了,我却几乎连擦伤都没有,一点也没有。她当时就坐在我旁边。而且谁都没有看到她的眼神,报纸被吹起的一瞬间,她眼睛是睁着的,她在看着我!她想告诉我什么,或许,她是想告诉我我走错路了,我其实和她一样。所以我不应该上救护车,而应该留下和她一起……”
“你……你不要想得太多了,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不会再看你了。”我这么说着,同时感觉到小谢加大了抓着我胳膊的力度。路灯离我们还远,我们三个都打着伞,谁人脚下都是一团漆黑,辨不清形状。我往前看,是一个十字路口,黄灯规律地闪烁;往后看,是我们来时的小路,依旧那么一片昏暗。我不顾小谢的挣扎,拽着他追上去和丽娃走成一排。
“是么……但是如果不是我走错了路,留在了不该停留的地方,为什么她还要每晚来找我呢?她总是来,来了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看着我,就像以前粗心做错题的时候老师看着我的样子。她不会马上告诉我错在哪里,而是等我自己发现……”
停顿了几秒钟,她突然站住,转身向我们俩,嘴巴向两边大幅度地咧开,扯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诚恳表情:
“你们说,我会不会其实已经死了一个星期了?”
我已经到了极限,而小谢显然比我崩溃得更快。下一刻他就拉着我飞跑起来——但糟糕的是并不是朝着十字路口,而是一头扎进了右手边的一条小弄堂。这种时候你没有理由责怪任何人的慌不择路。大冷天我的背心已经被打得透湿,如果不是小谢橘红色的羽绒服在眼前引路,我不晓得已经跌了多少个跟头。
记不清绕了多少个弯,转了几次方向以后,我们被惊恐激发出来的体力才用尽。我感觉肺都要炸开来了,一屁股蹲在里地上喘,但是心脏一阵阵发紧,我又憋得不得不再次站起来,靠着一堵墙我才勉强支撑住自己的体重。小谢那边也差不多,脸色还是一样难看,大件行李都丢了,伞也没了,只剩背包,这会儿嘴巴像个金鱼一样一张一合。
“你……还好……好吧。”他不忘问我一声。
“嗯,还……还凑合,但实在跑不动了……让……让我缓缓。”
他点点头,没再说话,咽了口唾沫,嘴巴继续像个金鱼一样一张一合。
不过有哪里不对劲。
今天的天气预报说最低温度零下一度。
小谢的嘴巴像个金鱼一样一张一合。
他的嘴巴像个金鱼一样一张一合。
他的嘴巴像个金鱼一样……
——却不见有一丝热气从嘴里冒出来。
我被自己惊得绷直了弹簧一样从他面前弹开!
“你……你怎么了?”他见我这样,靠近来询问——雨已经停了,他的脸色依然很差,然而不管是额头还是鼻尖,都找不到一滴水珠。
我的冷汗滚滚而下。
“皋姐,皋姐?”他一步一步逼了过来。
“小谢……”我的大腿在痉挛,小腿在发抖,体力储备已经耗干了,脑子也跟着变钝。“你今天本来应该坐火车回家的吧?你仔细想想,发现车票是假的以后,还发生了什么其他的事情?比较特别的那种。”
“没有啊,我发现是假的以后就赶紧去买汽车票了。”
“那买完汽车票呢?”豁出去了,我一不做二不休。
“买到车票的时候车还没开呢,我就来办公室了丫,皋姐你们当时不是在聊天儿么?
“……你再仔细想想呢?你是几点买到车票,预订几点出发的?后来又是几点走的?”
“我早上赶6点半的火车,发现是假票,等汽车窗口8点一开门就去买票了,买到的是9点的票,9点。”
“你的票还在吗?”
“这个我贴身带着呢,没有它我就回不了家了。”
“能……能让我看看么?”
小谢定了定,迷茫地看着我。少顷,他还是点点头,从上衣口袋里翻出张粉红色的名片大小的纸来。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看了一眼,还了他。
看不到自己手指的颜色,我觉得指尖连带着指甲应该都泛紫了。
“你看一下上面的时间地点。”
“发车地点,X市火车站北广场,长途客运总站;发车时间:9:00……”读到这里他稚气的脸蒙上了一层阴影。
“早上的……车……那……皋姐,我看错时间了。我是不是不能回家了?”
“……”我又一次语塞了。
“可是……我想回家……”虽然现在已经看不出他原本蓬勃的生气,但他还很年轻,还是个恋家的孩子。
“小谢,你最后一次仔细回想一下好么?”我克制着,鼻腔翻涌着酸。我觉得我太残忍,或者是让我遇到这件事的那个人太残忍,为什么必须由我来。“然后呢?你买了票之后,然后怎么样了?”
“拿到票……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拿到票我等了一会儿,然后直接上车了,然后我在车上吃了早饭,然后……然后……”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也越来越黯淡。
我低下头,看着脚面。小谢的一双球鞋就在不远处,微微有些内八字,上面泼满了红褐色的油漆。干透的地方斑斑驳驳,像铁锈一样剥落。
“然后我坐的长途车刚刚出X市,就因为在雨天超速行驶,翻倒在高速公路上。而我,我却一个人来到了办公室。”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烙铁烧灼着我。
“皋姐。”他喊我。
应声抬头,黑暗中我迎上了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满溢着悲伤,却不乏决然。
“对不起,皋姐,我只是……想回家。”
冷冽的风刮过小巷,我面前一个人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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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是跌跌撞撞走到火车站的,带着警察,找到了仍旧一个人在小路上徘徊的丽娃。我和警察一起送她回家,她家里人告诉我们,上周丽娃的确实遇到了一起非常严重的车祸,车祸中还有一个死者。不过她本人奇迹般地没有受伤,休息了两天就去上班了。但是那个坐在她隔壁的女人的事情,以及做噩梦的事情,她只字未提。丽娃骨子里是个要强的人,绝不认为没有受伤的自己需要安慰。后来通过精神鉴定,我们知道丽娃由于在事故现场见到邻座的尸体,受到了刺激,加上一味压抑自己事发当时的恐惧,反而患上了轻度精神分裂。她的确拥有不伤分毫的绝世好运,但却没有足够强韧到可以消受这运气的神经。
小谢正如他所说,乘坐了当天早上9点的长途车回家。不过后来出了车祸,死者名单上,小谢赫然在列。警方很快联系到了公司和小谢的家人。美琳格和客户吃完饭的隔天一早就来到公司,先帮小谢处理后事。随后他年逾花甲的双亲也到了,强忍着悲痛感谢公司和帮他们料理后事的上司、同事。除夕之夜,他们带着小谢——一个镶着他照片的小黑匣子——回家了。
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天气发阴,妈福隆就会在办公室里一遍一遍地轻声念:“落雨天小囡真作孽啊作孽啊……”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