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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7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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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他回来后说要下山,几日后带回来不少木石材料,把破院子认真修葺了一番。”
霖山小院的一木一石,都是齐司礼悉心挑选。
他从东海搬来一块两人高的奇石,南下找来琉璃瓦,陆陆续续将这个院子弄出了些家的味道。
齐司礼虽不耽于享乐,但见过的园林宫殿不胜枚举,他去皇帝那里要来奇葩珍草,又在江南选了罗缎轻纱,将卧室做得尤其雅致舒适。
原来搭窝是这种感觉。齐司礼心想,没那么有趣,也没那么疲累。
连老梅都感受到了齐司礼的变化。他像是一簇被浇灭后又燃起的火苗,照亮了周遭这方寸天地。
云无瑕带了几壶好酒前来探望,见到山居这改天换地的模样,啧啧称奇。
“不得了啊,”他随手拨弄檐下铁马,制造出叮当响声,“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齐司礼在心里将他视作不靠谱的兄长,听出他语气中的调侃,并不想理。
“总归是件好事。”云无瑕围着那山石转了两圈,“这石头样子好生奇怪,怎么中间的空洞这么眼熟?”他伸手摸了摸,“啊,竟然像个鸟巢。”
“你哪来那么多古怪想法。”齐司礼将酒倒进杯里,“我怎么看没看出来。”对上云无瑕探究的目光,他竟无端生出了一些心虚,“赶紧过来喝酒!”
“又过了许多年,一个早晨,有只莽撞的鸟闯了进来。”
“……”我清了清嗓子,“这段就不必讲了。”
“后来,你们两个一起下山。”老梅轻声说,“回来的……只有一只狐狸。”
准确的说,是狐狸和一只木雕的鸟。
老梅在山中等了几个月,总是心中惴惴,疑心有坏事发生。
冬天来临时,霖山下了场大雪,将整座山裹成了面团。
齐司礼在风雪中推开院子的门,脸色和雪一样白,加之一头银发,如同冰雕的人。
他快步走进屋子,先点上了火炉,又将窗户打开一条细细的缝,那个小鸟常睡的玛瑙盘子被他谨慎地擦拭一番,又垫上了厚厚的软垫。
做完这一切,齐司礼解开褐色的大氅,把怀里那个鸟状的木雕小心地放好。
融化的雪在他的睫毛上凝成小小的水珠,他眨了眨眼,任凭湿漉漉的头发将衣服洇出一片暗色,仿佛没知觉似的,只是怔怔看着这个木雕。
这是个有些粗糙的手工制品,似乎是桃木,不过简单的线条居然惟妙惟肖地勾勒出了小鸟的神态,有股憨态可掬的可爱。
回到自己地盘的狐狸终于卸下防备,眉眼中露出疲惫,“咚”的一声,他化成狐狸跳上了桌子,将那个盘子紧紧围住,趴了下来。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门口又传来动静,云无瑕几乎是飞奔着冲进屋内,齐司礼抬了抬眼,挥了挥尾巴。
“这小鸟……”云无瑕一眼就看到了那木雕,心中有了猜测,“是她?”
“嗯。”
“她喜欢自由,你把她箍在这木头里……”云无瑕皱着眉,“何不放她轮回转世,咱们再把她寻来便是,有什么要紧?”
狐狸蹲坐起来,也是一副忧愁的语气:“不是我不想,是她……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
“我见过许多人死去,他们的灵魂就像一缕青烟,扶摇而上,被天空收走。”
齐司礼的狐狸脸似乎也在皱着眉头,“她……她死的时候,灵魂就像一把羽毛。”他陷入了回忆,“无数光点随风飘散……这不是轮回该有的模样。我当时顾不得许多,随身只有这只木鸟,我用了些办法,把她的灵魂收起来安置在这里面。”
用了些办法?
云无瑕眉头更紧,强改人之生死是逆天而行,并不是随便就有“一些办法”,哪怕灵族有无边法力也很难做到。
当初齐司礼为了让她化成人形,曾经夜闯灵族藏书阁寻求秘法,恐怕那时他就有了这心思。
“你……”云无瑕知道这狐狸最为固执,他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算了,做都做了。那接下来怎么办?”
“只有蓬莱能求得转世之法。”
“蓬莱?那是你想去便去的地方吗?……且不说蓬莱主人行踪不定,那蓬莱山也虚无缥缈,根本没有活人能到达那里,连位置都无人知晓!”
“听说只要执念够深,他会自己来寻。”
齐司礼低头看着那圆滚滚的木鸟,云淡风轻地让云无瑕心惊肉跳,“一月不够就一年,一年不够就十年……总之我很长寿,等到死,也不过顺便的事。”
“那要是一百年、一千年,你还是等不到蓬莱主人呢?”
“一百年一千年,也算不上什么很久。”*
狐狸抬起头,那双金色的眼睛透过窗户,穿过外面的风雪和树林,跋涉在山川之间,连声音都变得遥远,“她喜欢唱歌,我便日日给她抚琴。她喜欢腾飞,我便带她掠过屋顶树梢。她喜欢睡觉,我便给她搭窝。她喜欢看花,种满后山也未尝不可。”
室内一时之间惟余火炉噼啪声,热气总算慢慢笼罩上来,将狐狸的毛烘得十分蓬松。
云无瑕在心底叹了口气,“老齐……”
“云兄,”齐司礼慢慢趴了下去,“春风未肯入我门,青山无需埋她骨。我们在这里,像从前一样听雨看云,就很好了。”
“春风未肯入你门……”
云无瑕的声音比齐司礼还要落寞,他伸出手摸了摸弟弟的头,没再多说什么就离开了。他知道的,像他们这样近乎长生的人,见过越多,想留下的就越少。
九尾狐的欲壑里只剩一只笨鸟,没有理由再劝他放下。
他走进冰天雪地,假装自己从未发现这只九尾狐只剩下八条尾巴。
——“他等了多少年?”
——“七百多年吧。”
七百多年,属实漫长了些。
齐司礼信守承诺,每日有每日的活动,小鸟那个藏宝盒已经装不下宝石,他又为她寻来了一个更大的箱子。
他在院子里教她功课,老梅在此熏陶下已然升华,从一个只会喊疼喊少爷的文盲,长成了一棵会“之乎者也”的学树;只是仍然从不开花,齐司礼疑心是当初将它带来时伤了根基,找来治树之方,收效甚微。
“有碍观瞻。”他只是叹息。
第七百三十五个春节,齐司礼剪了几十个窗花,全是各种姿态的小鸟,他将这些挂满树梢,营造出火红的气氛。
他口味清淡,单吃果蔬,几乎从不下厨,而这天从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做了一桌子年夜饭。他拜访过几个朝代、不同地域的老饕,搜来了一柜子食谱,挑着最漂亮的几道摆盘上桌。
“喜欢吗?”齐司礼给自己斟了杯酒,看向圆桌对面的小鸟,“有你爱吃的鲢鱼豆腐、煨鲜菱和百果糕。”
不知道是不是花了眼,他竟看到木鸟微微前后摇摆了几下,像在点头。
齐司礼愣住,放下了酒杯——他分明滴酒未沾,难不成醉了?屋内无风,总不会是他不经意拍动了桌子……
小鸟此刻却一动不动,好像在笑话他疑神疑鬼。
天地寂寥,酒冽肴香,齐司礼垂下眼睫,犹如微澜后的水面,渐渐沉静,又被一句话再度打破。
“哎呦,这可挺难找。”来者大大咧咧地推开门,和凛凛的风一同走进室内,“你好啊,小狐狸。”
福至心灵,齐司礼的瞳孔骤然放大,他的心脏擂鼓般“砰砰”剧烈跳动,连耳膜都有些震动,嗡嗡的声音在他脑海里阵阵作响,气血上涌,一时间竟有些头晕。
“你是,蓬莱主人?”狐狸心神俱乱,一时不察,耳朵和尾巴都“噗”地露了出来,将身后的空间填满。
“是我呀。”客人毫不客气坐在桌边,用手捻起来一块糖糕塞进嘴里,不住点头称赞,“不错不错,比那御膳也差不离了。”
他看起来不过十岁,像富贵家的小少爷,粉雕玉琢,脸上笑意盈盈,一幅很好说话的样子。
齐司礼抬抬手,木门乖顺地合上,屋子里刚刚涌进的新鲜空气扑在人脸上,将干燥的温暖冷却下来,他疑心蓬莱主人跨步千里,是从海上前来,这人身上分明带着海腥味,被他的狐狸鼻子不小心捕捉。
不知说些什么,那个迫切的愿望堵在齐司礼嘴边,他慎而又慎,只将目光投向那只木头小鸟,在心里暗自酝酿。
“我想请您告知我使人轮回转世之法。”
“你说她吗?她转不了世啦。”
“什么叫……转不了世了?”没想到是这个回答,齐司礼的心脏停了一瞬,重重地砸了下去。
“小狐狸,你知道一个灵魂能承载几次死亡吗?”蓬莱主人将木鸟拿起来放在掌心,摩挲着,“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为‘念’。心中执念愈深愈重,灵魂之火就愈亮愈烈,人将灵魂作为燃料,燃尽了,就没办法再转世了;换言之,人的生命就像一根红烛,有人淡泊,千年仍在红尘游转,有人执著,或许只一生就神死魂灭。”
齐司礼听懂了,又没懂,他的尾巴悄悄垂了下去,像是想不通一只鸟能有什么执念。
“蓬莱有一面天幕,上面星辰闪烁,就是众生灵魂火光。我见过不少流星,它们璀璨明亮,几乎能划破苍穹。
但有一天,我看到一颗奇怪的星星。它起初十分微茫,如沧海一粟,并不起眼,然而我留意到它似乎在颤抖、在挣扎、在逃脱命运的星轨,同时越来越明亮,到后来在一片黯淡中脱颖而出,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十分好奇,找出了它的星轨。”
“第一世,它是一只鸟,每日在一户人家的窗口,那家刚出生的婴儿和它成了好友,不过很快它就死了,死在别人的弹弓下,死的时候嘴里还叼着一枝野花。”
“第二世,它仍是一只鸟——它生生世世都选择做一只鸟——它忤逆寒风,一路从江南飞到塞北,大漠的黄沙埋没了它,它死于干渴。”
“第三世,一个小兵从雨里救下它,它每日都在军营中歌唱,尤其喜欢去将军帐旁边。这一世它是只鸽子,死在饿极的流民手里,被烹成了一锅汤。”
“第四世,它赶上了将军在边境的最后一场仗,它在将军头顶徘徊,和敌军的哨鹰打架,被啄瞎了眼睛,尸体在马蹄下找不到了。”
“第五世,它找到了一座破败的将军庙。将军的塑像和本人完全不像,但它很喜欢,日日都在将军肩头唱歌,那年塞北下了一场几十年不遇的暴雪,它躺在石像的掌心,没再能睁开眼睛。”
“第六世,它生在江南,一个荒凉的庭院;死于江南,一个漂亮的春天。”
“第七世,它还在那间庭院,停在一棵梅树上面,后来梅树走了,它遍寻不到,死在了栽种梅树的那个坑里。”
“第八世,它在一座山上出生,运气还是不好,一场暴雨和一条蛇,就把它带走了。”
“这一次我没有继续看热闹了。”蓬莱主人端起酒杯,浅酌一口,“就像你一样,我决定帮帮它。我把它的灵魂带到蓬莱,问它下辈子想不想换个活法。”
“她拒绝了你。”
“啊,是啊。它还是想做一只鸟,不过希望自己运气能更好一些。”蓬莱主人笑了笑,“这可难办。运气难求,连我也没什么好办法。
说来奇怪,转世后明明没有记忆,它却总是能精准地找到想找的人,于是我逗它,你想要运气,只能用你自己的,以命抵运,这就是你最后一世了。”
“她同意了。”
屋里重新暖和起来,齐司礼的心像被火烘烤着,他在这一刻想起了很多。
想到老家摇篮上那个小鸟形状的拨浪鼓,或许失去了小鸟朋友的他又哭又闹,父母别无他法,才给他做了个玩具哄他开心。
想到当年行军,不眠的深夜,依稀能听到有鸟鸣叫出江南的小调。
想到那具冰冷的、直硬的小鸟尸体,旁边还有破碎的鸟巢,只有山风知道这里曾经响起过啾啾的歌声。
还有更多……在他不知晓也并不在意的地方,总有一只笨鸟跨越千山万水,找到一只白色的狐狸。
“她向你换了一次运气。”齐司礼的眉眼柔和而坚定,“我想同你交换……一个未来。”
“你有什么可拿来和我换的?”蓬莱主人上下打量他两眼,“我承认我被你的执念邀请而来,但执念可换不了一条命。”
“九尾狐并非永生。族中记载,九尾尽断,生命即止。那日为了留住她的灵魂,我已经自断一尾,如今还剩八条。”
“哦?你舍得用八条尾巴,换她的灵魂重新点亮?……让她仍做一只鸟么?”
齐司礼闭上眼睛,整个人消失在宽大的衣袍里,而后一只白色的狐狸从衣衫中钻了出来,抖抖尾巴,蹲坐在蓬莱主人的面前。
“我用我的未来,求她一世。”狐狸说,“不必拘束在一个小小的木雕里,不必为风雨霜雪愁苦,不必肩负使命,也不必执念如患。”
“只愿她自由、平安、快乐,做一个运气不错的普通人,如此足矣。”
这天是大年三十,山下的炮竹声一点也没打扰到霖山小院,时值年关,城郊火树银花,人们欢庆的喜悦扶摇直上,随着烟火在夜色里化作光点。
五湖四海,共享团圆,传说这夜的愿望或可上达天厅。
一向不信神佛的狐狸低垂头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许下心愿。
他身后光秃秃的,约莫和那棵梅树遥相呼应,冬天的夜晚真冷啊,冷得他越发蜷缩起来。在这片月色里,他恍然想起了另一个晚上。
那夜野风如啸,月洒平川,黄沙似雪。北地的秋像一把散发冷气的弯刀,入夜后的大漠除了风声别无其他。
他和女孩并肩坐在沙堆上,分完了水囊里最后两口酒。还剩的一队亲兵在稍远处休息,从苦战中脱身,大家都已筋疲力尽。
“援兵不会来了。”他说,“等天亮,我们往西边走。”
女孩一向乐观,笑眯眯地向他勾手。
“齐司礼,我那天看见你在偷偷雕木头。”她伸手摸向他胸口,“藏这儿了是不是?”
那只试探的手很快被他捉住,他狠狠瞪了她一眼,殊不知自己的耳朵红成了晚霞,“乱摸什么,脏手拿开。”
女孩丝毫不闹,仍然带着笑意看着他。她脸上脏兮兮的,却遮不住红唇白齿的明丽,在这种注视下,齐司礼慢慢红了脸,他清了清嗓子,捂住了女孩冰凉的手。
“等做好了,再……”他说得含糊。
“再什么?”女孩凑近,眨眨眼,“说呀。”
“再送你!”他抬手敲了下女孩的额头,“叽叽喳喳,闹死人了。”
没有人知晓卧底是何时潜进了亲兵队。一只长箭破空而来,闪烁着淬毒的幽光,定格了女孩还没说出口的那句话。
其余士兵很快做出反应,然而那个间谍不愿做引颈待戮的俘虏,在射出那支箭时就咬舌自尽了。
齐司礼一瞬不瞬地看着女孩,她被那支箭的冲劲带动,扑在了他的怀里。这是一个炽热的拥抱,他甚至来不及做些什么,就看到那张总是不停讲话的嘴唇泛起了青紫色,她的鼻口不住地往外流血,很快打湿了两人的衣襟。
“齐……齐司礼……”她看着他,“我……”
齐司礼俯下身,将耳朵凑在她嘴边,双手无力,连胸腔都在颤抖。
“我……我攒了八辈子运气……才认识你……”她似乎笑了下,但被血呛到,“咳咳……谢……谢……”
霖山的月亮和那夜还是不同。
狐狸从回忆里抽身,觉得身上忽然温暖起来,像小时候在母亲的怀抱里,也像许多年前和白鸟一起晒太阳的那个下午。
狐狸的身体慢慢透明,流进了无边月光,洁白温柔。
蓬莱主人站在院子里,俯身捡起了一块白色的石头,世间最后一只九尾狐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