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她,没有被谁不想失去过 ...
-
时间线倒回初一开学的夏天。
刚转学到这所中学郑言在分班考试中超常发挥,考了年级第二。
年级第二和年级第一,两人第一次做了同桌。
“wow你就是年纪第一啊,数学满分,牛哇。”
“嗯,你也不赖”
他们的友谊从友好的开场对白开始了。
早读迟到,被英语老师罚去走廊读,因为一对一学习,他被她连累,要在走廊带她读。
他们的字体很像,他教她解数学题,她帮他罚抄。
然后被语文老师抓包,两人一起到办公室挨训。
班主任依然喜欢在班会时上历史课,在历史课上扯犊子,处于戒烟期,解馋买糖吃也会给全班都配上。
年少时光,友谊和暧昧,一切关于青春的美好,都在疯狂升温。
看不见“距离”与“沟壑”、不思考“阶级”与“贫富”,是少年人的特权,知世故而又不必世故。
当大家套着校服站在一起,谁是谁的起点和终点,或许就可以暂时不必权衡。
这是为何青春剧充满不可思议的行为,却能屡屡占据大家目光中心的关键原因。
但各人有各人需要淌的河,那些专属于青春的热忱,也会各自的现实里,极速退却。
那是中考前最后一个学期,9月,厦市的蝉鸣还没到尾声。
郑言失去了父亲。
但彼时的她,尚不知道,死去的人已经离开,留下的人要好好活着,才最难。
已经在家卧床修养半年的父亲,在临近中秋的夜晚,一改生病以来的扭捏脾气,和母亲畅谈了整夜,从事业规划到孩子教育到亲戚往来,事无巨细都做了交代。
之后,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屋里的时候,吞下了那把靠每天藏起一颗,最后攒到致死量的安眠药。
被病痛折磨,久居病床不成人样的他,太清楚医生让他回家修养是什么意思。
放手让自己走,是他能为他的妻子和孩子,做的最后一个选择,也是他认为当前局面里最好的选择。
那天清晨,妈妈如同往日一样,端着早饭要送进爸爸的房间。
正在刷牙的郑言,从洗手间的门缝里看到妈妈进门前的深呼吸,妈妈扯起嘴角,开了门,“吃饭啦”。
以为又会是一场争吵。
但直到郑言洗完脸出来,门后都没有传来任何争吵声。
什么动静都没有,安静的有些诡异。
尽管就快要迟到了,敏感的郑言没有立刻就去上学。她背好书包,双手紧紧拽住肩膀两侧的包带,就那样呆呆坐在沙发上,等待着。
只要有争吵声传来,她就能立刻飞奔去学校。
一个路口,她可以在早读正式开始前进入教室。
爸爸去年在二手市场淘的钟滴滴答答的,很迟钝,很沉重。
她坐在沙发上,感觉到时间在眼前的帧率变慢,每一秒都被放大。时间一下子具象起来,像刮刀一样,拖着刺刺啦啦的声响。
没等到任何动静,开始有些焦灼不安的郑言终于站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了爸爸房间门口,颤抖着手,打开了那扇门。
地上散落着药片,爸爸脸色惨白,双眼紧闭。
妈妈呆在原地,手上的粥已经倾斜,滴滴答答黏黏糊糊的在地板上漫开。
只一眼,她知道,情况不太好了。
年幼的弟弟睡醒喊着妈妈,光着脚,一脸迷茫,他还没到懂得死亡和离开的年纪。
妈妈崩溃到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哭得撕心裂肺。
郑言冷静地播打了120,对面接线员的声音响起“您好,这里是花园路120号,B栋301,有肝癌病人服食安眠药,不确定吃了多少,人还有呼吸,但叫不醒了。”
联系完120,郑言再次拨通了电话一一联系可能能帮得上忙的亲戚。
“姑姑,爸爸吃安眠药了,120来了,现在正在去医院的路上。我带着弟弟和我妈一起,您可以过来帮我们一下吗?”
“对,是协和。”
没有奇迹,郑言的爸爸就这样离开了。
他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也带走了妻子对人生所有的希望和友好。
她那外强中干的母亲,就像古代大宅院里的裹脚女子,不到40,观念却顽固不化得像80岁的老太太。
失去丈夫,天就塌了,天塌了,满心满眼只剩下保住血脉,儿子成为了唯一能入她眼的孩子。
至于女儿,是拖油瓶,是发泄情绪的垃圾桶和将来供养全家的血袋。
第一次暴力很快就来了。
爸爸出殡,儿子年幼,由长女抱骨灰,就在上灵车大巴的瞬间,母亲狠狠用那把黑伞抽打了郑言的背脊。
她一愣,只以为是意外。
直到,仪式结束,沉默的郑言送完姑姑伯伯们上楼,刚进门。
——啪
母亲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你为什么不哭?”
责问的声音很大,却不足以盖过嗡嗡的耳鸣。
郑言愣在门口,她不知道该不该回答这个问题,更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妈妈却没有停止,她发疯一般,跑进郑言的房间,在一堆试卷里翻出了她绿色封皮的日记本。
披散着头发光着脚跑出来,将那硬壳的笔记本狠狠砸向郑言。
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额头流下。
“我生了只白眼狼,居然在自己的日记里诅咒自己的父母,现在你满意了,你爸死了,你满意了”。
绿色的笔记本就在脚边,郑言没有去捡,她知道自己写了什么。
从8岁开始辗转寄养,小学6年换了四所学校,受尽白眼和冷言冷语开始,到住校被克扣生活费,再到弟弟出生。
这些年她描绘父母的确没有给过任何美好的词汇。
她看着歇斯底里的母亲和沙发上受到惊吓嚎啕大哭的弟弟,仿佛一滩死水。
如果责怪命运不足以让大家继续活下去,那就责怪她吧。
暴力,有一次,就有无数次。
筷子摔脸上、脖子掐到差点窒息、小腿肚总有淤青……从那时起,郑言时常身上带伤。
她没法向任何人诉说痛苦,独自着承受母亲滔天的恨意。
然后迅速从话痨活泼咋咋呼呼的小女孩变得沉默寡言内向成绩下滑的女同学。
她的母亲失去了丈夫。
来来往往的亲戚,都只会对郑言说,体谅一下你妈妈,你妈妈太难了。
就连素来疼爱小朋友的小姑姑都偶尔会在言语里表露出无力。
“言言啊,你要多多理解妈妈,妈妈心里太难过了才会这样的”。
没有人关心她的伤口,没有人关心她的精神。
他们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慷慨大义,说起道理滔滔不绝。
那么多人,那么多话,却没有一句关心过,她也才14岁,她失去了父亲。
在母亲无数的语言暴力和暴力下,郑言却开始急速发胖。
于是亲戚们对郑言说的话语,变成了:
“这孩子怎么这么胖,丑死了”
“一点也不像她爸”
“听说她爸吞药,她连哭都没哭”
“完全就是她外婆那边的穷酸样”。
现实就像一口大钟,它罩住了还没做好长大准备的郑言。
而那些日日撞钟,让她支离破碎的人,都是她最亲的亲人。
中考。
郑言毫无意外的落榜了。
和林君扬曾在戏言里约定一起考市一中的梦想,也就随之破碎了。
他顺利上了市一中,郑言则去了距离一中1个多小时车程,需要换乘3次公交的三中。
故事的转折一次又一次,终点也就变化了。
那时候,总觉得每个夏天都很漫长,窗外的蝉鸣,教室里吱呀吱呀的风扇,青春到头的时刻回望,其实那一段时间很短暂,所以才能让人总是回头看。
但对郑言来说,她的青春就像褪色废弃的日历纸,在父亲离开的那一天,再也没被翻动过。
郑言把录取通知书递给坐在沙发上的妈妈,紧张地搓着手指,想要一个安慰,哪怕只是一句“好的”。
等来的却是,“你退学吧,弟弟得要有人照顾,我们家现在没钱找人看护了,这是你做姐姐的责任。”
说出这句几乎能够毁掉她人生的决定,妈妈的声音甚至没有任何波澜,就像爸爸那个再也打不通的手机号码的机械女声。
“我……”
郑言深吸一口气,在父亲去世近一年中唯一一次大声对抗了母亲,“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今年初中才毕业。”
母亲眼睛都不抬,“对”。
她不再争辩,转身离开了家。
那是一个漫长的夜晚,长到后来数十年里,郑言都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在街头数了多少片落叶、多少辆疾驰的汽车以及那曾经闪过脑海想要结束一切的念头。
——“跳下去吧,跳下去,痛苦就到此为止了”。
如果没有陈眠眠……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就是心电感应吧,那天晚上,我总觉得自己必须去找你,说不清理由,但必须找你。”
陈眠眠把在街头游荡的郑言接回了自己家。
饭桌上,“爸,我也要去三中,反正都是花钱,你就安排安排,我和言言一个班嘛。”
郑言当然知道陈眠眠什么意思。
陈眠眠花钱借读,陈爸把郑言的学费一并缴了。
陈妈妈接话接得很快,就像早就商量好了一样,“当然可以啊,言言,我们眠眠又要拜托你照顾了。”
边说着边笑嘻嘻地给郑言碗里夹了一只大虾。
“可不嘛,叔叔也给言言夹个虾,初中还真是幸亏你带我们眠眠这个笨孩子一起学习呢。”
就这样,郑言顺利得入学,成为了一名高中生。
那一次生日宴之后,郑言生了一场大病,在医院住了三天。
高压加上糟糕的精神状态,郑言没考上目标的厦市医科大。
冷眼旁观着母亲又发了一场疯之后,她毅然在志愿上填写了距离家乡1200公里的华大,读了法医专业。
离开,成为了她人生的关键词。
她太需要一点喘息的空间了,逃离家庭,甚至是逃离这些熟悉的人。
郑言从来不是沉溺不前的人,当断则断对她来说,没有那么难。
录取通知书寄到家的那一天,郑言打开了屏蔽了一段时间的中学班级群聊,林君扬的录取消息正在群里飘荡,以全区第五的成绩考上了厦市科技大学。
她当然知道,他从来都是顶尖的。
眠眠的对话框疯狂跳动,“我也考上啦!!”
是厦市师范。
厦市师范和科技大学同一个大学园区,两所学校仅一街之隔。“走路的话”,她抚着地图上的线路,喃喃自语,“从东门,穿过紫金路,10分钟就到了啊”。
“好耶,我就说你不会没书读啦,你老自己吓自己”
该收尾了。
花期总要在某时结束,那天下午郑言看到林君扬久不发动态的社交平台上,晒了一个姑娘的背影,高挑纤细长发飘飘,她甚至没敢点开大图看一眼。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四季轮换,总会有新的故事值得期盼。
新的故事在发生,如今故人又在眼前,时间走得又快又慢,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林君扬,郑言满脑子都是那句,“我不想失去。”
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的人生里,没有被谁不想失去过,除了她的陈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