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师》清杏客

35、太浮上

　　西凉纳济州，武夷市。
　　这座位于不周山系洚山山脉的城市临近皞央，洚水流通，是难得的南北要道，城市经济发达。而雪若口中的太浮山则只是洚山山脉的一段，位于武夷市江雪区太浮镇自治区。
　　三进的石砌院落里，一个男孩正坐在躺椅上，问着他对面的另一个男孩。“阿姐什么回来？”他语气很轻，整个人都带着一种病弱的样子。
　　对面的小少年就道：“快了吧，阿姐说还有一个小时左右。”他一边登录飞鱼发信息一边回复道，“阿姐，还有橙橙哥，说给我们带了礼物。”
　　他一抬头，便见对方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手上的手机，还说：“云殊，给我看看你手机。”
　　云殊登时挪动凳子坐得更远了一点，“雪非浮，你想都别想。”这家伙难道是又想在阿姐面前给他上眼药，哼，别做梦了。
　　雪非浮见状是脖子也不伸了，生无可恋地躺回躺椅上，还把小被子拉到头顶，一副升天的模样。然而云殊并不吃他这套，得意地说：“不让你看手机可是阿姐说的。”
　　他摇了摇手指，骄傲的样子到有几分像雪若。不过也是，他们两人与雪若一起在汉东住了三年，关系又亲近，难免学到几分。
　　于是雪若回到家进入院子就看到这样的画面，苗承沐在旁边瞧了瞧雪若，又瞧了瞧两倒霉孩子，努力忍住不笑。
　　他们这次的回归就再没有什么波折，饶是苗承沐也不得不感叹，小祖宗的倒霉运气。雪武开车到家时，正是下午。
　　心里知道家里人午休过后肯定不会外出，而是在等他们回来。雪若便故意在飞鱼里把时间说晚了一个小时，也是给一个惊喜。
　　云殊和雪非浮果然觉得惊喜，云殊噔噔噔地跑过去，拉着雪若的手臂就高兴往里走，雪非浮也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雪若就走到雪非浮面前抱了抱他，笑道：“小非不起来，好好休息。”雪非浮就抿着嘴腼腆地笑了。苗承沐仔细看着，竟觉得他抿嘴的样子也与雪若相像。
　　倒是云殊撇了撇嘴，不满意地说：“阿姐，我呢？”
　　雪若失笑，又无奈地抱了抱云殊，才在一旁坐下来，将他们的礼物拿出来，都是一个小香囊，里面装着配好的香料，防蚊虫还助眠，非常适合夏天。
　　两人的礼物并无不同，攀比的心思便歇了。云殊就拉着雪若讲她这一个多月在外面遇到的故事，连雪非浮都亮晶晶地看着雪若，眼神期待。
　　苗承沐就适时开口了：“你们阿姐才舟车劳顿赶路回来，你们就不让他歇歇？”他一开口，两个孩子的目光就看了过来，纷纷喊道：“苗叔叔。”
　　嘴角一抽，苗承沐无语，不要一副刚刚才看到他的样子啊，还有，他不过年长小祖宗几岁罢了，怎么就无缘无故大了一辈。
　　这两小崽子果然气人。
　　不过他的话还是有用的，云殊和雪非浮就赶忙让他们去休息。故事什么的，晚饭后有的是时间可以讲。
　　而雪晨风的院子里，程霜也坐在轮椅上笑看着他，雪晨风将买的项链为她带上，难得红了耳朵。
　　不过他两的叙旧并没有多久，眼见他风尘扑扑的样子，程霜就催他去休息。雪晨风摆了摆手问：“思愆哥和小愈他们在不在？”
　　程霜摇头，声音轻柔：“大伯他们还没有回来，要晚上去了。”她说着又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你也知道，思愆哥他们跟荣荣关系一般。”确切地说是大伯大伯母他们不喜欢荣荣，连带着雪思愆和雪愈都不喜欢荣荣。大概是同为外来者，她对这些情绪可比雪晨风这五大三粗的啥子敏感多了。
　　雪晨风实在头疼这些弯弯绕绕，就道：“也就一起吃个饭，死丫头跟他们又没什么关系。”雪若又不靠他们养大，关系一般就一般吧。他说完就推着程霜去她自己的院子，回来后才打算休息。
　　到了晚上，果然看见雪家大伯一家过来吃饭，最意外的是叶因竟然也回来了。
　　一身白色道袍立如青竹的青年走进大门，最开始雪晨风还以为是大伯他们来了，等人进门他才发现是叶因。
　　“二哥。”他惊喜道：“你怎么回来了？”叶因今年刚刚毕业，没有考入宗法部，而是申请了继续研修。按理说，他现在应该在游金观修行才对啊。
　　“学校有事，我请假回来。顺便回家一趟。”叶因说道，“荣荣呢？”
　　“这都还没开饭，死丫头肯定给那两小鬼讲故事呢。”雪晨风随口道，“二哥你赶巧，正好碰上晚饭。”
　　叶因就点头，往后院走去：“我去见爸，大伯他们在后头，你待会看着点。”他似乎话里有话，然而雪晨风并没有听出来，只挥手让他快走。
　　一旁的程霜心里累极了，朝叶因不好意思一笑，她推着轮椅向雪晨风过去了。叶因回以颔首，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开饭的时间是八点，然而所有人都提前到了，雪家大伯一来就去了后院找雪武和雪霄峥，大伯母则去找傅老夫人，留下的雪思愆和雪愈则在和雪晨风说话。
　　最后一个菜上齐之前，雪若也拉着两孩子出来了，苗承沐端着菜上桌。见雪若的位置和雪思愆一家正在不远处，皱了一下眉头。雪若到还好，没有什么感觉。她确实和雪家大伯一家不熟，关系一般就一般呗。
　　很快，雪霄峥和傅一姝也出来了，他们身后跟着雪武兄弟二人，雪武脸上还带着怒气，再之后，则是叶因。
　　雪若睁大了眼，看着叶因，又看着面带怒气的雪武，突然就不高兴起来了。
　　“今天难得咱们一家人聚聚，吃饭吧。”见众人相继落座，雪霄峥就道。他率先动筷子，其他人便也开始吃起来。
　　有大人在，再加上雪武之前的脸色，众人都有些放不开。连云殊和雪非浮都安静地吃饭并不说话，雪若并不知道在这样的氛围了该说些什么，便只时不时地给他们夹一些菜。倒是雪武见了，也给她夹了两筷子。
　　“二叔，我也要。”雪愈见了就叫道，雪武面前的菜正好是她喜欢的，“就那个糖醋排骨，都快没了。”那盘菜就放在雪若面前，因是雪若喜欢加之她不想去夹其他方向的菜，却是快没了。
　　雪武还没有回答，倒是雪晨风一筷子将那块排骨怼进她碗里：“快吃。”同样的，雪思愆也夹起最后一块排骨放进了雪愈的碗里。
　　“谢谢哥，还有橙橙哥。”雪愈笑得很开心。
　　雪若的筷子顿了一下，放进了旁边的盘子里。同样等着雪若夹菜的云殊不高兴地撇嘴，然后吃了一筷子不太喜欢的素炒青菜。
　　苗承沐端着碗看了一眼雪晨风，突然之间就明白了什么，见对方身边的程霜脸上闪过的生无可恋，突然同情起来了。一个菜而已，倒不是什么大事，雪武见雪若、云殊三个孩子只吃面前的菜，就端了两盘子他们喜欢的菜放在面前。
　　见气氛有些莫名，雪霄峥就问：“老二，你刚在跟萧萧讲什么。”
　　他本意是转移一下话题，可雪武的脸色有点不好了，但他只是摇头：“没什么？”
　　然而他不说，叶因却开口了：“爷爷，我想从军。”
　　雪武反驳：“不行。”叶因口中的从军自然不是其他人所认为的军部，而是宗法部的特殊部门，宗法一部——特刑部。因为一部同时隶属于军部，故而以军部代称。
　　特刑部执行的任务往往危险而神秘，雪武觉得司异监的程度就可以了，之前雪若考昆仑学院他都挣扎了许久。
　　雪霄峥摇头：“年轻人就该多闯闯嘛。”
　　雪武没说话，倒是雪泓严厉地看了叶因一眼
　　“就是啊，光听着就危险，叶因哥你去了能行吗？”见自己父亲没人帮忙，雪愈接着话道，她说完还看了雪若一眼，嘟囔道：“别是像有些人，养不熟的白眼狼。”
　　雪若却没想到叶因的事会牵扯到她身上，她放下筷子和碗，冷冷地看着雪愈道：“关你什么事呢？”
　　说到底，这是她家里的事情，雪愈她关系再近也不跟他是一家人吧。
　　雪若冷冷地看着她：“你搞清楚，这是我家。”
　　“呸，你又不是二叔的女儿。”雪愈就炸了：“二叔养了你那么多年，之前二叔生病住院你都没回来，不是白眼狼是什么？”
　　就听得雪若就站起身来说道：“闭嘴，我家的事轮不到你关。”
　　然而她刚起身看向雪愈，雪泓这时也起身，他盯着着雪若，脸色十分难看：“你是在说我？”她话里话外都是不关雪愈的事，雪愈既然是外人，那他岂不是也是？
　　雪若并不怕他，反而笑了：“大伯您说是就是。”
　　“好好好，老二你养的好女儿，不需要我们多管闲事是吧。”雪泓气极反笑。
　　“我可没这么说。”雪若也道，“我只是在说某些人。”只是她话刚说完，雪愈身旁的雪思愆就暴起去拉扯她。雪若一愣，及时被云殊拉了一把，才稳住身体。
　　一把推过雪思愆，雪晨风反应过来后却没有动作，而是对着雪若喊道：“你说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今天是饭也不打算吃了，大声骂道：“想出去读书你就出去，想回来你就回来，你说回来，全家吃饭都要等你，结果你呢，你把这里当什么了。你是把这里当家吗？”
　　“你不高兴？人家也没说错啊，之前爸生病了让你回来，你回来了吗？是，你是送了药回来，可谁他妈需要你送药回来啊，是叫你人回来。”
　　“我看你才是，不愿意当这个家的人，就早点滚出去！”把筷子一摔，雪晨风终于忍不住了，站起身来指着门道。
　　砰！却是雪武一脚踹开凳子的声音，他从不打孩子，可这次实在让他太生气了，然而他对着雪晨风刚抬手，就听得雪霄铮吼道：“老二。”
　　“橙橙，给荣荣道歉。”
　　“道歉？。”雪晨风冷笑一声，大步走了。
　　雪若愣了一下，也跟着站起来跑出去：“我去找他。”
　　呼！苗承沐只觉心累，担心小祖宗出事，急忙跟了上去。而云殊也连忙站了起来，狠狠地瞪了一眼雪愈，跟着跑了出去。他一跑，雪非浮竟然也跟着一起出去了。
　　反应过来的程霜急忙出声喊道：“小非，你去那里。”雪非浮的身体可比不得他们，到时候生病了又是一场忙碌。
　　她动得急，险些从轮椅上摔下来，叶因一把扶住她道：“我去找他们，你们等着。”
　　这下，所有人都没了吃饭的心思，雪武的脸色极差，包括之前接话的雪愈和暴起拉人的雪思愆都坐着不敢当，他们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了。
　　武夷市夜晚温度极低，雪若跑出来后发觉没有穿外套，但她现在也没有心思再回去穿衣服。
　　她出来其实不是找雪晨风的，只是想自己冷静冷静。
　　坐在路边的椅子上，椅子很凉，风也很大，可这样她却完全冷静下来了。苗承沐追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孤零零地坐下路灯下的样子。
　　将外套披在她身上，苗承沐也在一旁坐下来。感受到暖意，雪若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或者她在思考，为什么会造成现在的局面，明明之前，他们的关系还那样平和稳定，却原来是裂缝，早就有迹可循了吗？
　　“在想什么？”苗承沐开口问道。
　　过来许久，雪若才慢慢开口：“我在想......。”
　　“我也想这是我的家啊！”她哈出一口热气暖了暖手，太浮山多美丽，当年她在西凉各个城市流浪，怎么就没有到过武夷市呢。
　　和蔼慈爱的爷爷奶奶，强大宽和的父亲伯父，温柔的伯母，还有处处护短的哥哥，是她多想要的家人啊。
　　可这样美好的家，不是她的，是雪晨风的。她曾经抢了雪晨风的母亲，现在不能再抢他的父亲，他的爷爷奶奶了。
　　“你应该知道吧......。”雪若看了苗承沐一眼，平淡说道：“从七岁到九岁，我带着小非流浪了两年多。一开始老是担心，哪些人要来抓我们，于是这里藏藏，哪里躲躲。后来发现啊，没有人抓我们。”
　　可是这时候他们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原来那个货车跑了这么远啊。远到小小的孩童根本不知道巫寨在那个方向。
　　“我问了好多人，没有人回答我。”
　　后来雪若想，她那样脏兮兮的，谁会愿意靠近呢。
　　“有好心人看我一个小孩就帮忙报警了，可警察没有把为我们送到巫寨啊，我们去了孤儿院，可孤儿院的人都不喜欢我们啊。”即使哪些人都说他们洗干净了还是挺可爱的，不过不喜欢也没关系，起码在那里小非不用再饿肚子。
　　可是为什么想把他们送给那么心怀恶意的家伙呢？雪若不懂：“那人想扒小非衣服呢，他扒我衣服都可以忍，为什么想动小非呢，小非生病才刚好。我想啊，他真是个疯子。”
　　然后，他就真的疯了，惊叫着往墙上撞头，从楼上摔下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使用自己的力。”雪若抬手，白色的光团在手中旋转漂浮，然后又渐渐消失，“将他人的恐惧、痛苦十倍百倍地还给那些施加之人。”
　　第一天打过她的人，身体会莫名地疼痛；不给他们吃饭的院长，饥饿地崩溃了；骂他们的小孩，害怕地哭了。明明是他们自己的问题，怎么都说别人是怪物呢。
　　幽幽地叹着气，雪若心想，或许她也是怪物呢。
　　浮生百态，为首者人恶。
　　而为恶者众！
　　“后来小非休养的差不多了，我们出发回家了。我们走啊走，沿着偷偷藏来的地图，一路走啊走；经过了好多地方，偏僻的小山村，繁华的大城市；有人很好，给了我们吃的；有人很坏，想留着我们。”明明她都说了，她要回家啊。
　　“那些人力量挺大的，我打不过，只好偷偷地跑，不过还好，我每次都会先把小非藏好，留些吃的，再出门找食物和问路。就这样啊，我们又到了新的城市了，我打架越来越厉害了。都有人愿意收我做小弟带我赚钱了，可是他们也很穷，我就只能跑了。我学会了捡垃圾卖，这样小非就可以喝牛奶了，那些人说，喝牛奶身体好。大城市真好，赚钱的机会好多啊，不管是捡垃圾，还是打架。总之，我学到了好多，还能赚到钱。”
　　可惜还是没人愿意给他们指引回家的路。他们就这样流浪着，走了好久好久。一直到那座雪山，在雪崩里识得这世间神异。
　　积雪从山巅崩塌，向着他们呼啸而来，到处是四散逃命的人，然而他们都跑不过暴风雪。冷风之中，过去她引以为傲的能力毫无作用。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身边的人。惊惧绝望之中，她便看见有仙人乘着飞鸟而来......。
　　一刀断雪！
　　一刀阻山崩！
　　飞溅的风雪印在她的眼眸里、脑海里，久久不去。从那一刻起，她就决定上山求道，先保护弟弟，再找回家的路。可当他们终于上得昆吾山，还没拜师学艺就被拦住了。
　　“哪些人说，家里人来找我们了，我和小非都很高兴，可是来的人不是我家里人，那个老爷爷老婆婆，那个叔叔阿姨都不是我家里人。我想，他们可能找错人了，毕竟没家的小孩好多啊。结果他们就把我们带去巫寨了，坐了一天的汽车就到了。”原来他们流浪那么长的时间，也不过一天的路程，多么近啊。
　　可是为什么，栖梧山还在，他们住的寨子就没了呢。
　　最后她到了一座新的山里面，哪里的人很少，房子很大，可是那不是她的家啊，她的家早就没了。
　　“即使后来见到了叶因和雪晨风，我也明白啊。”雪若望着山巅的积雪，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是叶因的家，那是雪晨风的家，不是我的家。”她可以找到家，但她的阿泽和小戊去那里找家呢。
　　所以啊，雪若呼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我当时想啊，雪若也只是厚着脸皮，在寄人篱下罢了。”
　　饭桌上，雪武喝了一杯酒后，冷静下来看着雪泓道：“大哥，你先带小愈他们回去吧。”他现在实在不想再跟他大哥交谈了。
　　雪泓面色铁青：“老二，你在怨我？”他猛地一拍桌子，“当年那女人把你耍得还不够吗？”
　　“关我家荣荣什么事？”把杯子往桌上一甩，雪武也忍不住了，“大哥，荣荣是我养大的，没花大哥一份钱，需要你来随时指导批评她吗？”
　　“就当她这些年的大伯都白叫了。”雪武也不劝了，“大哥你们快回去吧。”
　　见他这样，雪泓也不知该不该气：“老二，我是为了我自己吗？如果当年......。”
　　“够了。”一直没有说话的傅一姝开口了，这场闹剧她从头看到尾，突然发现这些年是她和老头子没做好，才让这个家变成这样。“老大，我和你爸还活着呢。老二的事，还轮不到你操心。”
　　深深叹气，雪霄峥也道：“老大，荣荣是老二的女儿。你还是先把思愆和小愈管好吧。”若不是雪愈无端多话，今天也不会闹成这样。还有思愆，看他那样子，是想打人不成。
　　说起这个问题，傅一姝就看着没说话的白夕月，眼里都是了然：“夕月啊，知道你不喜欢那个孩子，但自己的孩子总该喜欢吧。”因为不喜欢就暴力和污言秽语相向，心胸可见狭窄，又能养出什么样的人来。
　　白夕月脸色一白：“妈，没有......。”
　　傅一姝也没再继续，只是道：“你心里有数就行。”总归不是她儿子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