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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

  •   天下虽大,没有第二处扶余崖。
      她经手过形形色色的病人,有的在心上,有的在躯体上,但那些人只有存了求生之志,才能在接下来的医治中真正得到解脱。
      公衍殊之显然不是这一类,所以她也是真的不明白,绥眠为什么会觉得她可以让公衍殊之乖乖听话。
      即使他是誓死不降的将士,她也绝不会是一名合格的红颜祸水。
      既然不想被救,就不救了吧。
      她走到床榻旁席地而坐,头倚在床柱上。
      公衍殊之大约听见了脚步声,站在床畔,目光向下,隐约看见一团模糊的人影。
      扶着帷帐的金钩,他的半边身子侧了过来,苍白的面容上目光空茫,“你这是做什么?”
      她的声音低的快要听不清,“少将军存了必死之心,明月无能为力,只好陪少将军一起绝食。”
      如果公衍殊之死了,绥眠一定会杀了她和叔叔一家,自古忠孝两难全,她所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公衍殊之把头转了回去,声音很淡:“绥眠不会伤害你。”
      但慎玉想的是,他会的。
      绥眠在幽禁中亲眼目睹双亲去世,多年以来填满他内心的只有仇恨,他的身上没有过去一点影子,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凡是障碍,他都会扫除的。
      -
      在她饿的四肢快要虚脱的时候,仿佛感觉到有水在滋润她的唇瓣。
      她推拒开那只递水过来的手,勉强睁开眼睛。
      公衍殊之的眼中依旧没有神采,他掬着慎玉的下巴,碗沿抵在她的唇上,声音嘶哑低沉,“喝水。”
      慎玉再次把他推开,那只碗跌在地上,细碎的瓷片连同水渍,砸落的满地都是。
      公衍殊之在地上摸索着起身,探寻间走到桌边,又倒了一碗水。
      他跌跌撞撞的走过来,小心托着碗沿,半跪着身子,单手摸寻到慎玉身边。
      那张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好的坏的都没有,目光空茫中仿佛带着祈求,虔诚的把水送到她面前。
      慎玉没有接过去。
      公衍殊之以为她又晕过去了,探手在她脸上摸索,要把水灌给她,再次遭到推拒。
      她的声音很低,平淡无波,“你先喝。”
      短暂的沉默过后,那个骄傲到骨子里的人,低下头饮了一口碗里的水。
      碗送到慎玉跟前,她也只喝一口。
      公衍殊之再次被推开,直到他愿意把那碗水喝完。
      其实她不想这样,但似乎每一次和他的谈判,都是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
      在给他疗伤的过程中,她发现公衍殊之这些年添了很多伤口,有些伤她不曾听这人提起过。
      他的伤情拖得太久,在剜除腐肉时,她觉得这家伙大约会挺不住晕过去。
      但他没有。
      六年前在药庐时他还知道疼极了要喊出来,但随着年岁渐长,他似乎连怎么喊疼都给忘记了。
      入夜时分,这场治疗终于告一段落,烛光隐约,公衍殊之俯卧在榻上,额上不时有冷汗滴落下来。
      他大约是疼的睡不着了,茫茫然的目光望了望烛火,又望望在床边趴着的慎玉,虽然什么也看不清楚,但就是很准确的找到了慎玉的位置。
      “渴了吗?”慎玉揉揉眼睛,起身去给他倒水。
      他拉住慎玉的手,顿了顿,又放开了。
      “我有些话,想找人聊聊。”公衍殊之气力虚弱,语气透着些许怅惘,“可能有点啰嗦,你愿意听吗?”
      她这几天都没有离开过这个房间,他还是头一回想跟她聊聊。
      但仔细想想,不管是他觉得大限将至想要交代后事还是病痛太难熬了想找人诉诉苦,总算是对人世还有牵挂。
      人一旦有牵挂,也就不那么想死了。
      慎玉坐到床侧,开口道:“你说吧。”
      “姑娘,曾心悦过什么人吗。”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淡淡惆怅,“或是想嫁给什么人。”
      “有过一个。”
      “后来呢?”
      慎玉没有说话,一时间不知该怎么总结那段过往。
      公衍殊之阖上眼睛,俊逸的面容上稍许愁苦,“我和你一样,也曾许婚一个人,她曾经很喜欢我。”
      “她的话不多,我问一句她才会答一句,我和她相处许多年,她从来没有问过我的家宅安不安宁,仕途顺不顺利,她从不曾来看我,甚至府里常年跟随的仆婢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我以为她只是不善与人交往,所以才终日沉闷,我试着给她讲一些宅邸的趣闻,带她去参加京中官眷的雅集,但是几次下来,我在她眼里看到了抵触,那时我才知道她是不喜这些的,她也渐渐开始对我疏远。”
      “或许她已经意识到,嫁给我并不只是像婚书上所说的两情相悦,也意味着她以后都将陷入后宅琐碎的事物中,每日要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审视,被迫卷入无穷无尽的勾心斗角,所以她本能的对这些排斥。”
      “为了打消她的顾虑,我在府外寻了处宅院,待成婚后便带她搬出府去另住,她痴迷医术,我买下适合她开设医馆的铺面,她不喜欢声色犬马的官宴酒局,所以我从不强迫她陪着赴宴。”
      “我总以为,我对她放松些,再松些,她看在这些的份上,应该不会不要我了,但我错了。”
      “她不是不善说话,只是醉心医术,甚至分不出闲暇跟我讨论如何用药的巧妙。她不是不喜欢我,只是更爱医道,我进不去她的内心,她也不肯让我进去。”
      “她为了自己的道,可以舍弃所有,包括情爱。我也就这么,被她舍弃了。”
      他浅淡的笑了一下,单手覆在眼睛上。
      “初时我以为她心里藏着她的青梅竹马,所以才对我毫不在乎,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会觉得难过。可是我后来发现,她和她的青梅竹马其实只是小时候见过几面,实在没什么情分。”
      “我从前想过既然她并非心有所属,那么即使她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日久天长的,说不定也就愿意了。但后来撞了南墙我才明白,我是心悦她,并非恨她,我不该用我的爱去折磨我爱的人。”
      “这个道理,我花了很久才想通。”
      他的说话声轻轻缓缓,这些话也好像藏了很久,终于有剖白于人前的一天。
      她不曾出言打断,只坐在一旁安静的听。
      公衍殊之探手,拉住了她的手腕,他的眼里无甚光彩,可就是知道她在什么位置。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沉闷:“你若是遇见我心仪的那个姑娘,能否告诉她,我不想看她为了躲着我再伤害自己,如果纠缠下去只给她带来无休止的痛苦,我愿意放手让她走。”
      慎玉垂了垂眸,应道:“好。”
      她看了下月色,差不多到了喝药的时辰。
      正要起身,她把公衍殊之的手扯下来,却发现挣动中他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反而越握越紧。
      “少将军?”
      他仿佛没有听见。
      她又唤了一遍。
      公衍殊之在漫长的沉默中开了口:“届时能否帮我再问她一句话。”
      他仰起头,明明双目无神,却有烛火的倒影呈现在眼底,那一小撮火焰的跳动,像心房在鼓动。
      “我竭尽全力放手,可是我的心日以继夜告诉我,我还在想她,如果有生之年还有再见面的机会,请帮我问一句,能不能再给我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不知怎么的,她想起淳于师父说过的话。
      每个人之间是有缘法的,就像调配好的药方,时间和分量上的差以毫厘会带来谬以千里的结果。若是缘法过去,就如同药已失效,再吃下去,恐会贻害一生。
      她和公衍殊之缘起于六年前的平凉河畔,相爱到相知只用了短短两个月,然而这段缘也如此短暂,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过去了。
      所以在他讲述那些过往时,她的内心没有惆怅也没有欣喜,心湖波澜后的痕迹所剩无几,余下的只有静寂。
      “抱歉,那位姑娘大抵是不愿意的。”
      慎玉话音才落,公衍殊之手上劲力更大了些,天旋地转之间,她被扯到了榻上。
      挣扎间她嗅到了血的气味,视线向上,便看见制住她的那只胳膊伤口已经崩裂,血水正涌出来迅速浸入止血的细布。
      明知道此时他是看不清任何东西的,可他还是很准确的对上了慎玉的视线。
      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单手擒住了慎玉的下巴,不管不顾的想吻她。
      慎玉撇开脸,又被他掰回来,一举一动间,更多的伤口随之崩裂,鼻尖闻到越来越多的血腥味。
      他的面容越来越苍白,力气越来越虚弱。
      越灵公不慎在心口扎进一根刺,医官要为灵公将刺拔出,但每次只拔出一点点,灵公便痛的不停呼救。
      医官说,殿下,这根刺距离你的心口只有一寸,如果任由它停留在这里,还会腐化你的伤口。
      灵公捂着心口,痛苦的直摇头,他觉得没什么痛苦会比现在更难熬,说什么都不愿意继续拔刺。
      过了六日,那根刺还是只拔出了一点点,灵公便不肯再拔。
      医官和灵公说,现在不仅要拔刺,还需要剜去腐肉。
      灵公听了更加抗拒,他已经在这根刺的折磨下挨过了六天,现在还要承受远超于拔刺百倍的痛苦,他便觉得还不如即刻死去好了,说什么也不愿意继续医治。
      过了十日,灵公期期艾艾的卧在病榻上,召来医官,问有何解决病痛的方法。
      医官说,那根刺原先距离殿下的心口只余一寸,现在伤口腐坏,在不断侵蚀下,尖刺距离殿下的心口只在一线之间,如果现在拔出尖刺,剜去腐肉,再潜心静养一段时间,尚且为时不晚。
      灵公终于愿意拔刺,他敞开衣襟,在医官的治疗下,那根刺离开心口的一瞬间痛的他睁不开眼睛,他觉得世间没什么比这个更让他痛苦了。
      医官为他剜去腐肉,在腐肉从身体剥离的一瞬间,他也觉得世间大约没什么能比这个更让他痛苦的了。
      紧接着,医官用火烙为他烫合伤口,灵公至此才觉得,如果一开始就忍痛把那根刺拔掉,他其实是可以少受很多罪的。
      她就像那根尖刺,本不应该在他的心口停留太长的时间,长久的折磨下,让他以为付出的时间都是值得的。
      如果不在伤口腐烂之前把刺拔出,将来只会承受远超今日百倍的痛苦。
      慎玉用尽全力把他推开。
      她起身时听见极细微的呜咽声。
      即使在剜肉刮骨的痛苦下,他也没有吭过一声。
      烛光明灭,那个人蜷在床里侧,空茫的眼睛里偶有水迹滑落。
      慎玉怔了一瞬,也只是一瞬而已,她推开房门,走出卧室,随着房门开合,扑灭了烛火,室内陷入黑暗。
      -
      当日小叔虞王许诺她,若能治好公衍殊之的伤,不管什么要求都可以答应。
      她从小时候起,看着爹娘为了叔虞王府费尽心血奔走求告,终日活在紧张的氛围中,他们大半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旧主活着,旧主已逝,他们便继续追随少主。
      老王爷膝下只有一个绥眠,爹娘让她跟随绥眠一起前往晋水。
      荒凉冷落的关外,每年战乱不止。她在平凉河畔搭建药庐,每日采药研究药理,顺便收治战场上奄奄一息的兵士,也因此结识公衍殊之,卷入这场风波。
      如果没有离开晋水,如果没来金都,她的生活应该是一眼能望到头的平静。
      她现在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从这场风波中早日抽身。
      “事成之后,还请小王爷高抬贵手放过慎玉的家人。”
      “你呢?”
      “慎玉会带着徐婆婆离开金都,永远不再回来。”
      “可。”
      公衍殊之的药里一直掺有让他暂时失明的药物。
      他在次日发现自己恢复了视觉。
      但重现光明的这天,他看见的不是慎玉。
      褚师明月跪在榻侧,望见他醒了,惴惴不安的望着他。
      是在半年后的一天,他才知道,那晚是他和慎玉最后一次相见。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第 4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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