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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无明 ...

  •   不羁

      春澌解,百草权舆。暄风溥畅,宜心旌摇摇思慕少艾。
      奈何天不应我。
      知好色而名慕少艾者障袖掩面,从缝际一瞄,袖子间照旧是枯皮斑鬓扎堆,歪瓜裂枣伤眼。
      忠烈王笏政大开广宴,邀八方医者至府上论辩医理。俞跗卢医荟萃一堂,多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后生寥寥无几,独慕少艾一根未行冠礼的青苗。他于探丸一道天资颖异,头角峥嵘,难免自矜,师父他老人家本意是借群贤高论杀他傲气,谁料“颖异”太过,“高论”未高,前辈口中的玄妙药理到少年人耳里就是一缸陈年清汤。

      尚有虚席待客,不知谁人有此气概,竟舍千金请帖而不往。
      诸人正为沉珂痼疾殚精竭虑,不曾旁视。慕少艾借机挪足抻腿,放松腰板,眼珠一逛,恰于虚席上捕住一只虫豸。虫身呈靛色,侧生薄翅,须、角咸无,与一册偏门笔记记载的异虫颇类。他从虫豸趴伏的模样看出了恹恹与无聊,无由生出“这虫谙通人言”的念头,突发奇想,往虫翅间撒了少许药粉以为标记。
      虫豸忽尔振翅,直飞屋外。慕少艾不疾不徐跟上,直至近旁茶肆前。异虫栖于柳下岩,他挑了处平整地方坐下,把虫托在掌上稍作端量,一语道破:“传音蛊?”
      那厢传来一记轻叩,算是答复。少留又闻人声:“我原以为,此等微末小技,之于中原麟凤,当是秕糠之物。”
      “一来,我不是一般的中原能士;二来嘛,”慕少艾捏着半只手掌大小的蛊虫晃了晃,挑破他的隐意,“这位打西面来的朋友,你的口吻很微妙,依我看,‘中原麟凤’才是你说的微末小技吧。”
      “泥于故方之辈,不值一提。”声如风佩,锵然成韵,“吾子不在其列。”
      慕少艾道:“多谢你看得起我。不过,你的看法有失偏颇。中原医道绵延千百年,哪怕做不到拔新领异,正统的路数也还不差。”
      那人道:“受教。中州医者多目蛊术为邪僻之学,我心存虿芥,时日既久,竟也囿于成见而不自知了。”
      慕少艾率然回道:“医蛊毒不分家,不论本末高下。寻常人谈蛊色变,无非是恶人拿蛊做坏事,多闹几次,恶名就算在蛊虫头上,说起来也很冤枉。”
      那人并未言语。

      正值含笑花花信,贩客撷得半树花,以丝绳串作各式坠子,街坊幽香阵阵,勾的是荷包里的青蚨。慕少艾挑了一枚,摘了一小片花吊上传声虫的尾巴。这尾虫很是乖觉,被指尖逼退后缩作一只圆球,末梢挂着半片花,还挺憨。那厢无何异动,显然对这等恶行全不知情,他弄清传音蛊只起到传声之效,心满意足,终于消停。传音虫也似松了口气,立时舒尾展躯,收翅瘫倒。
      慕少艾略感心虚,有一搭没一搭地道:“你也是忠烈王的客人吧。不肯露面就算了,看在你我聊了良久且还算投机的份上,不妨交换名号?”
      “蛊皇。今日与你论交,知我菲薄,尚且不能断言。但不出五年,无人可同我于此道争锋。”
      “好志尚,好气魄。”慕少艾诚心赞道,“我的就不够气势了。正好,托你的福,重新起一个。”蛊皇之名,他在中州未曾耳闻。蛊厌咒诅,中土以为邪径,苗人讳莫如深,箇中人率多不敢大张其词,更遑论以皇者自许。而其志可嘉,断非作伪,余事碎烦,固不必细究。他少一沉吟,有了主意:“皇字孤清,高处不胜寒,我还是欢喜热闹;王字气盛,我压不住。不如取‘药师’好了。”
      “蛊皇”不假思索:“药工之古称,药王之别名?”
      慕少艾得意:“嗯哼。日后闯出名头,天下用药者,皆奉我为师,光是想想就很畅快。退一步讲,万一才名不济,自称药师也免得丢面皮。”
      狂客未将此语视作狂言,一声杯盏起落,他复道:“四方奇珍异草不下万数,若要做天下用药第一人,需博闻广识,尝百草而熟习药性,这是第一难;第二难在乎不法常可,达权知变。你已去一难,先于他人数万步,终有一日,世人提及药师二字,但称你一人之名号。”

      狂人狂语,固非诳语;凌云意气,正合壮怀。
      慕少艾心想此事固然难为,却并非不能为之,又惊觉数语已将忽怳志望勾勒分明,不由心情大好,抄起拴着半片花的传声虫踱进茶肆,扫了一眼楼上雅间。窗牖八|九扇闭合,其一微敞。他要了两碟醍醐饼与两壶普雨茶,嘱人将其中一份送至那方雅间,又给自己添了一份枣泥玉延糕,“先斩”了毕,才小声“后奏”:“谢你良言,我请你喝一杯。狂客当配销肠酒,但地方不对,姑且以普雨代重酒吧。”
      “中原之酒有如南管,甘冽绵柔而不见遒烈,我是喝不惯。”那人坦然受之,约是知晓慕少艾看穿了他的来处,泰然相告,“五毒酒乃西苗酒之上品,他日你来西苗做客,可以一试。”
      “我记住了,届时拿中原酒的上品和你换,包君满意。”堂倌犹未上茶,茶果已俱,色、香、味颇为喜人。慕少艾将醍醐饼蘸满白糖,咬去小半块搁下,神情微变,旋即又将这份深意撇得一干二净,“明日群医于忠烈王府上集诊百疾,你不打算见识见识?”
      “琐事婴身,有所不便。待药师之名流布八荒,你我再晤面吧。”

      时机未至。
      无论是新知晤会,还是汉水沈碑。

      黑袍男子少饮清茶,以化口中甜腻。他手侧是半片取自蛊虫的含笑花,无意赠花而误赠花者早已走远,袖中还兜着外域客回请的雪花酥。
      “自知藏锋敛锷,是个难得的明白人。”灰衣长者道,“忠烈王府的老太君罹患奇病,笏政操办这场群英会,醉翁之意不在酒也。”
      “笏政欲得良方,又恐人情难偿,日后断事不免为人掣肘。”男子如是推度,眉眼自是用事者的沈敏孤逸,“尚有心顾及日后令望,焦心不足,可见一斑。”
      长者道:“话虽如此,我不信你对奇病毫不好奇。真不去一观?”
      男子摇首,当窗远眺:“焦心不足,不宜。”

      窗外是一隅城郭风貌,纵横直道分东西百八十坊,远近望楼间南北七十二巷,大小宅屋错落,像渔网中密密匝匝的方格;而忠烈王府嵬然不动,立于这渔网的中心,与八极等距,尽享交通之便。府主亦素以平正闻彻,借势于他可免不少烦扰,而求人与为人所求,终竟天差地别。

      男子收回目光,道出顾虑:“黑派要在中原立名,不能居于其下,待笏政广求医者,我再出手。”
      长者问:“忠烈王一诺,万人趋求。就不担心有人先你一步?”
      男子料他有此一问,对答如流:“那便待价而沽,只取至善,不问其次。就是有人捷足先登,也未必能胜过我。”
      今日赴会医人逾百,可观者寥寥,委实败兴。恰如中州杏林,貌似煌煌,而方值青黄不接之际;各派笃守其说,不纳异议,更有党同伐异之弊。中土医者论道熙熙然犹纸上谈兵,西苗蛊师斗胜凶凶然即伤生伐命。前者不足为虑,于他百利无害,也引不起他的兴趣。
      长者又陈一弊:“倘若老太君的病体容不得你待价而沽呢?多拖一日,险益三分,若至乎死地,你的筹算就枉费了。”

      日影偏斜,街坊中行者渐繁,市贩吆卖声不绝如缕。茶肆掌柜不知去往何处,楼下只散着四五个来回逡巡的堂倌,若是稍具眼力的茶客,或得见肆人耳孔中隐现的虿锋;而换作知微知彰之辈,必悚惕于人之目睛,内中蝎螫昭彰,其钩爪蛰伏于西南边陲,概已数年。

      “不过是与阎罗争命,有何不能?太君病势越是沉重,于黑派越是有益。”长者力求稳妥,故如此考量,男子固知长者用心为善,微露不耐而已,“适时而取,利或倍之,人之常情。若非同道,三大奇人之一的醒恶者早该是忠烈王的上客,而不是赠我请帖。”
      醒恶者目中精光乍起,与男子相视片刻,见后者面不改容,遂徐徐而笑,语意诡谲:“忠烈王是一枚好棋,谁都想执子开路,不到非常之刻、不为非常之事,谁也不敢轻易打碎这颗定盘星。你我并无医者心,与会者又多庸碌之辈,道不同不相为谋;但若要一探中原医者的能耐,这场盛会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不当借用恶者之名。”
      “哦?那就是堂堂正正,以‘蛊皇’的名义了。”醒恶者打量忘年交片晌,难得起意调侃道,“蛊道称皇,着实霸道,不知和翳流教主的本名相比,何者更胜一筹。”

      西苗各族多信奉灵兽,其中一族奉翳鸟为神明。但与翳流教主南宫神翳无涉。
      自我入世,神佛隐翳;继我之后,再无苍祇。

      “蛊道至材,当以封皇,我难道不是?笏政迟早会求我去。”
      醒恶者哑然:“你倒是自信。”
      禀赋卓异之人多如天星;无师承宗统、通习蛊毒自成一派者,独其一人。翳流教主是有底气自信。但西苗旧族前日方邀醒恶者谋诛弑神之人,南宫神翳隔日便只身赴中原应约,醒恶者与他相交多年,也不免叹他狂妄。
      “与自信无关,我只是信人皆有私。”君子有私,自诩方正如笏政者也不例外。
      醒恶者正色警诫:“莫轻言轻敌。”
      “自然。”
      皇皇后土,不乏有识之士。

      翳流教主取了一块醍醐饼细嚼,他不喜甜食,一口醍醐饼和三两口苦茶入喉,斟茶三巡,青瓷碟上茶果尚余大半。
      醒恶者作势欲取,果然见瓷盘背向他挪了寸余:“老朽这可是虎口夺食了?”
      翳流教主不疾不徐饮了半碗茶,神容怡悦。
      “一壶普雨,一碟醍醐饼,便要抵我封存数年的五毒酒,”他揩去糖粉,执杯戏说,“杯茗末屑,千金不换。”

      天光时明灭,人事有盈缺。杯酒寄一诺,新知竟久阔。

      逾数载,或护尘寰清平,闲写独步杏林;或施回生之术,覆山河为碁局。
      居期年,彗星见西方,出封狼。西苗起妖厉,生死肉骨,喋血中土。

      后世称之曰黑派蛊祸。
      ————

      点青

      澄波淌过染血双手,绦索系于掌,红线作绦笼,水中黥纹自陷囹圄。笼中云影浮丽、孽债千端,须臾被一双手轻易搅散,顷刻不留形迹。

      “新硎摧锋,先生不愧是奇人。”
      他心一紧,靠石松下一身懒骨:“不及翳流教主南宫神翳,西苗斗蛊宴一纪一度,你竟放心让我这个外来的参上一脚。万一认某中途告退或者不小心放了水,黑派的威名就要败光了。”
      “黑派积威日久,我挥霍得起。”翳流教主道,“西苗异于中原,允谋者少,慕强者众,盛会之上退敌立名,不是正合先生心意?”
      “明明是教主不想伤眼劳神吧。玩毒我是顶级的,斗蛊我算半个外行,全身而退就该烧高香了。差无名小卒替你酬酢,踩一帮老资历的脸皮,你良心不痛吗?”
      如此控诉不全是虚情假意。认萍生体内尚有蛊虫蠕蠕而动,而今强作无事,九分靠药石,一分靠惠风艳卉美人。
      “今日过后,人人皆知黑派以认萍生为首座、认萍生以黑派为栖所,我何痛之有?”
      “轻轻松松赚到一个首座,算我占便宜。再有这等飞来横福别叫我消受,我怕被砸死,更怕被蛊虫折腾死。”
      “我不许我的人死于蛊毒。”池边人为他洗去血迹,眼睫郁郁,“那才是真正贻笑大方。”

      认萍生突感一阵刺疼,低头只见一双臂腕,创口相贴,血线交颈,似泥淖下地火合刃。前臂凸起一物,行经处如被火劫。他不觉一缩,南宫神翳按住他的手将血线再度续上。立谈之间,一只小虫撑开创口,沿鲜血爬向对岸,行至中途便被捞起封入瓦罐。
      认萍生目不转睛:“这是?”
      “我体质殊异,生来一身毒血,很招毒物喜欢。”南宫神翳直言不讳,“西南邙者常年蛰居水泷影,我不料他们会借机滋事,是我欠你人情。”
      “你?不是黑派?”
      南宫神翳郑重其辞:“是我。”
      认萍生蛊患一除,顿然舒爽:“翳流教主的人情多重,我是说不清。你开价吧。”
      南宫神翳立如山岳:“两件事。两个要求,一不可危及黑派,二不可越我所能。”
      认萍生疑道:“其他随我?当真?”
      南宫神翳称是,又道:“首座该多信我一些。”
      认首座煞有介事:“为免夜长梦多,趁早搂帐比较好。黑心人不打诳语,盛宴之上,有个没露面的朋友从头看到了尾,我想请这位养蛊好手指点一二,省得下次赢得不舒心;还有一件,对你来说也不难。”遭他算计,认萍生满腹闷气难消,存心晾他一晾,慢慢敷好药粉才道:“等到哪一天认某吃透了藏书斋里的古籍,抓光了西苗的毒虫,还请那位好手赏个薄面,不藏拙不放水与我斗一次蛊。至于是哪一天,我说了算。怎样?”
      “可以。”
      岂止不难,甚或浪费。身携子蛊回教,是力有不逮还是以退为进,此间人心知肚明,只取打哑谜斗机锋的意趣。

      “择日不如撞日,正好有闲,先兑头一件。”
      “蛊毒之道,是逆天理,是搏生死,于蛊虫如此,于蛊师亦然。而你踏一步算千百步,就算能舍了己身骨肉,肩上足下仍全是你所不可舍。瞻前顾后,刻刻谋算,如何斗生论死?症结所在,是不通蛊心。”
      “怎么个‘通’法?”
      “善熟思审处,亦知纵心逞欲,坦荡说‘我欲’二字,至少对你自己。”

      认萍生面山默坐良久,振袖一挥。
      时近薄暮,丹云绵历,苍石相衔,再牵水天。水中立影、坐影、逸翮影、山峦影,两两相隔,共成一方世界。掌风既至。水中境骤忽迷离,众影奔散,万象混一。余劲拟刃,傍山勒石,岩屑纷纷下,半壁银钩铁画。
      纵。
      肆扰一轴风物的罪魁卒露真容,少年人真纯疏狂,江湖人轻侠胆色,方外人温慈,世间人执心,尽为人情义理捆于一身。

      南宫神翳不曾瞑睫,自不会错失。他凝望壁上刻字,亦振袖一挥。
      山水不动,风云不惊。
      转瞬闻氏崩之轰锽,水落如万军之杀声;瞻天不曾有天,是云恣风狂,颓日卷甲;观山何曾有山,是乱石飞裂,迸珠狥斗。一瞬,余晖为长夜噬吞,遁入壁上罅漏;壁上裂痕粗犷,形似无状,而微罅旁逸,犬牙交错,成“纵”字无穷。
      再一瞬,天、风、云、水、山、影,安安以归,犹若旧前。天地时动静,人影孑然不变,又似无时不变。
      一祸山水,一倾苍玄,赋性昭彰。

      认萍生一愣,叹问:“你的纵字狂到没边,留一分余地不好吗?”他捡起一片碎石随手掷出,石片几度起落,扎入池中。“当心纵得太过,收不回本钱。”
      南宫神翳道:“有所得必有所失。要做赌徒,又惧十赌九输,未免可鄙。”
      认萍生收指成拳:“看来你输得不轻,还颇有心得。”
      “心得。”南宫神翳缓缓一念,两字之下,血腥翻卷,“只此一条:人无恒胜、无恒败,若是输不起,哪怕未尝败绩,也仅是虚矫的殊荣。”
      认萍生该是一介赌徒,慕少艾尚且不全是。他背对南宫神翳,双手浸入水中,秋水刺骨,冻凝为镜,缕缕热血,分明如剔。
      “你的论调很有趣。”他泛泛一说,又刁钻地断章取义,“什么都放得下、什么都输得起,不是佛就是魔,我是人魔,满打满算占了一个人字,比你这个全魔差远了。”
      “我也有我所不可失。”
      “哦?”
      “翳流?也许是。”

      玉鉴当空,月华犹落珠嵌入清波。这处山水是南宫神翳早年闭关之所,黑派腹地距此不远,而险峰为屏,又不能为人目及。他并不欲探知黑派地界何在,正如岑岭不可窥天极,前路亦不止于九服。故山之意,在乎追天限日。
      而水之性不同于山,避高趋下。既违吾心,又缘何留取其形?
      水之意,在乎照影而知己。
      输不起什么?
      是翳流,也是……
      他效仿认萍生坐于水畔,看水中眉目幻忽,看他所不可输。
      “我。”

      “又打哑谜啊。”箕坐不饱惰心,认萍生曲肱枕草,快赏千珠擂碧。此景太好,好到忌讳话轻易脱口,也太坏,坏到目眩迷离而不落机心。他捉弄草尖,神闲闲,心沉沉:“蛊道与医术之别吗?”

      “我曾以为,医可入蛊,蛊可入医。”
      “后来呢,怎么以为?”
      “他日,西苗与中州可以形同手足,蛊与医却决无可能。草木石针为静物,可制。而常人以为蛊虫不可制,待蛊师如鬼神;蛊师欲振兴蛊道,亦以鬼神自居。凡人道、鬼神道,如何相与?”

      “那你想如何?”

      “操蛇神去,珥蛇者死,绝地天通,此后唯人。我不走那条路。
      “这是人的世间,鬼神当诛。”

      我生于山巅。若山巅为挛牵,我必与浊雨而下,自泥犁开天。
      于是夺权制,覆天机,勖人事。荆棘丛生,红汤满涯。
      而诛神者神。此身自有一死,不必话,不必答。

      烟雨客但持一柄忘年岁的老烟管,任白烟弥散千百里。

      白烟缠络,天光初醒。
      养蛊人在天光下,山水中。
      烟雨客不觉趋趋。
      养蛊人闻声一侧,荒乱时月如苦茶倒还,预夺春杪绿情。
      烟雨客于绿情见苍骨,从袖袪搦至襟喉。
      养蛊人眉峰隐斜,尾指匿袖。营垒后早有谋人守株,包覆掌背,蓄意勾摄。养蛊人无意挣挫,长睫一扇一捻,编入纤柔与酥懈,含惑送来,净极犹冷。
      烟雨客莞尔趋前,神守狠愎,佻语历历。
      闻者愕顾。
      言者安然以待,仿佛不曾有半字放浪,仿佛不将逆心宣彻便无以圆满一点情心。
      “允吗?”烟雨客自问,言辞恳款,兀然惑惑,“也不是你允不允了。”
      杀心成十。一点贪心,如是。
      相握的手发凉。养蛊人不解他因何惶乱,而隐约觉知,若应允,则成滔天残心。
      他顷向忍心。
      允不允?
      贪便来取。
      他侧面,解衣而下。

      天光与山影乱溺。
      早春朦朦卷进眼帘,数痕轻翾一浪浪推开。草木浸透难舍难分的潮气,山岭是丰腴的凌冽,一层层,一叶叶浓淡搭接。翻嫩的杏子黄拌不匀催熟的石榴红,晚霜白缝入敞着乱着的襟裾,辗转脱出针指,滚过一坪初翠。齿间揉破一颗早杏,方生时青涩,殷切时甘洌,久熬还苦。昼景愈盛,纷至沓来,如鲸膏搽髓,燃长夜为长明。
      他曾于中夜见一人,知他盛情撋纵,见他眉渲薄檀。双唇吻熟,便匀开醉梅绛,莹泽而诱人倾首。
      如何不炽色心。

      晷漏颠越,醒苏已近日昃。烟雨客畅惬慢惰,松散着睡皱的衵衣下榻,同游者,虺蜴蝮蝎若干,竞相趋前。
      主人坐廊下阶上,膝髁托着肘弯,胫脡挨着青石,足前一盏,血盈盏,蛊盈血。人未束发,发间涅文隐隐、瘢痕离离,似交袵噬肤,也似天海星渊。
      “不累吗?”烟雨客卧去大半石阶,拨发描摹涅文,“为何是翳鸟?名姓?”终似不乞一解:“不愿说就算了。”
      “点青为戒。”主人竟答,“西苗有一旧族信奉翳鸟,以幼儿为牺牲,春杪掷于盘风岭下。如今这一族但存雁户,鲜为人知。断绝旧俗,是自我而起,当由我而终。”
      “你竟也会和我聊这等事,可惜,无酒。”
      “都给你了。”
      “我也都还你了。”

      无酒而酣,忽觉鸟雀还家。
      屋前遍布毒草奇叶,逢春花发者十之一二,卵石大小的几簇皓白早已看熟;近天际处是青林灰山,凹谷凸峰阖眼可描,只能看人练蛊得些怪趣。主人练蛊既同饮啄一般自如,放满一盅血作毒物的斗场,也不加垂目。斗场光鲜荒寒,似凝冰而潜流暗生的光阴,间或迸几珠腥甜毒汁。
      斗杀千百场,至毒者独活。引子不过一盅血。
      至毒至醇。
      他毕竟放了一盅血。

      入夜微雨濡芽,烟雨客卧烟雨庐望烟雨。山石有知,昂藏削雨,不似花叶。花重叶沉,长养于无知无觉,想来也是卑俯矫性滋味。
      微声连针,拎起游思点化。
      四方雨烟,半夕滂沱,几百步天堑。
      雨前月下,他抽半管抛半管过着金丝薰的瘾,忽念故人。

      一弧旧月光,伴霉烂白烟悠然而去,悠然而来,涉历周星,归于握中。
      水波将华发拂出指缝,游丝难捕。他心知他又损耗修为,不由一把握紧。
      “南宫神翳,”他指名道姓,“嫌命长就早做打算,用毒用蛊还是用刀,你选一个,交我动手会比较快。”
      “‘无尽’药性如何,你我心知肚明。我宁可以毒攻毒,也决不容忍……”南宫神翳于此深恶痛绝,不愿提及,“惹人不快,不多说了。”
      “所以就随便试药,药性没过还答应同我斗蛊?你!”认萍生忍了半晌才道,“你该让我知情的。”
      “近来屡屡试毒,我忘了这一次。”
      “那教主也忘了你刚刚说过什么话了?”认萍生几于喋嗫,“不巧,‘无尽’的药效,我记得很牢,其中一条刚好相称,要我提醒你吗?”
      南宫神翳自知失言,不等认萍生回神,将杯中酒一口闷尽。
      认萍生被昏招打散满腹火气:“喂喂喂,是我乘人之危胜之不武,你用这一招转移话题就是白白吃亏,发昏也不该昏到如此地步。”

      “愿赌服输。”
      斗蛊落败,重酒为罚。败者急于收束这场钳住两人的困局,饮得仓促,酒气立时熏染眼尾眉角。而朱红薄施,不过点上半抹悴薄生气。
      他肆意引动杀局,也泰然承受业果。一介古教牺牲合该以命搏命毁伤形体,为了活,所以活不长,所以只会这样活。纵令此世从无无尽,他本来不剩多少寿数。

      认萍生未可直视于他,借水观影。一片荒忽荡兀的影刺中眼目,他连影也不忍再看,恨恨撇头,正对石壁刻字。
      壁上三“纵”:其一龙蛇飞动浑然天成,狂人之笔;余者笔老墨秀横纵分明,一是过客曩昔所留,一是主人兴起为之。

      第三个“纵”字大相径庭,认萍生看着眼生,一问未及过喉,先带颤意:“病中无聊苦练字,越练越回去。这个纵字气势压得低低,一点也不像你的墨宝。当年是哪一个嫌我不够纵情?多吃几年毒药,自己讲的话都不作数了。”
      回头路无一,瞒天谎无数,变杀机为情语,字字轻吐,犹啑血千里,一濯而空。

      “心有所欲罢了。”

      “有所欲,必有得失。”

      “无所得,我也输得起。”

      欲令生无根系的萍蓬活得长久,必先割我血肉食之。浮萍飘蓬如何养熟?养熟,固非本意,南宫神翳便要认萍生居于人魔之际,人的皮囊与素行,魔的手腕与狠心。
      一生豪赌,他不喜输。
      豪赌千百场,成败恒事,失算常情。此局不同,并非难算赢输,是算不得赢即为输。
      南宫神翳不喜输。赌注下在和局,他仍然会赢。
      “何况,”水中双影孤立,相背如故,南宫神翳舀以空杯,将饮未饮,“未必无所得。”

      “算了,我不跟爱寻死的酒鬼谈风月。你很闲,我很忙,所以打一个商量,下次试毒记得提前知会我。”复慌促一顿,“不然,我就气到死。”
      跫音渐远,决然不豫。

      他遥对山壁,覆杯一倾,一笑,一挥,合目。
      其人所留,一横两竖,皆未竟语。

      纵与不纵,何论输赢。

      再数千百日,山壁已蒙了烟熏火燎的灰暗,池水业照不出立影或是坐影。至他再舍名姓,眼前忽似晃过旧时山与水。山水间挥毫为纵,残墨渗漉,仓惶狠毒一“杀”定,满纸成命:剜他一心,掠他一身,销他一魂,而已。

      是他炼他半身毒血,或是他驯他满口獠牙。
      和局?死局?无解之局?
      却从壁上未竟语。
      无须解。

      ————
      长将

      晨岚方兴,聚而成雾。郭门斜簪酒旗四五卷,虚浮其中,犹青白瓷盛数枚摴蒱。宿雾外双峰排云,一名盘风岭,一名龙蟠山,豢虱蛇、蓄异珍,天险祸乡,固落局之处。
      入局者衫染晨露,安步于雾中峤道。峤道多前人迹印,无乱枝壁障,他偏踏道边泥泞,闲拂垂条。送行客却不得轻便,脚下坦途荡荡,眉上愁云重重。老友步屧不远不近,熨帖合度,他听来发闷,乍不知为他饯行者何人、而今者何夕,遂破闭口禅:“就此作别吧。再跟下去,两张苦瓜脸坏人胃口是小事,老人家一出苦戏却要作无用功了。”
      笏政叹道:“忠烈王府死士三千,家无父老妻孥,我亦不忍由他们闯此虎窟。阿九离你不得,万一有何长短,当如何?”
      “行了行了,心放平吧,一个两个全是乌鸦嘴,我还没出师就被你们说死了。”
      行箧经雾洽沉了,他转手一提,空挈竹筒解乏:“比才智,我排不上第一,也轮得到第二;岐黄不必量了,翳流黑派嘛,虎窟狼窝,憨人硬闯就是死士复死士,死得不能再死;也是养蛊毒的青乌宝地,刚好够我去偷个师。再说了,潇洒如我慕少艾,学哪门子的破死忘生?”
      笏政黯黯一叹,不复多言。朱痕染迹卸筝压上行箧,慕少艾所料未及,口衔竹筒方托住行囊。陈器为老友修缮一宿、抱持一程,尚存温三分,他掠弦轻拨,聊以半阕还赠。
      筝音铿锵,行将疏阔,戛然曲终,余音无着。
      仍是他先道:“旧弦新弹杀伐调。要听笑梦风尘,等我回来再说吧。”
      “少一个祸害菱角的你,也是好事。”朱痕染迹道,“菱角留给你解馋,回得迟了,我便托人卖掉。”
      “哈哈哈……一点菱角也要拿去换铜臭,真是误交损友。”

      前事历历,世情浑浑。
      复忆前事,已是数年后的昏夕,他自隐楼回到居处,犹有闲人相送,步屧匀停,无端谐契。认萍生无从解困,于屋前驻步,便听南宫神翳道:“我明日去中原。”
      认萍生暗赞此言甚妙,面上轻忽道:“几天?”
      “不出旬日,有一要事与罪恶坑长老相商。”
      认萍生定睛不瞬:“讲这么详细,意思是,不要我奉陪吗?”
      南宫神翳道:“小双与我同行,教中有长老操持庶务,首座自可随心来去。”
      认萍生虚睨冷鸦:“那你保重,伤没好透,恕我不送。”不待南宫神翳答话,他甩手闩去烦心人烦心事,满腹浊气不明不白,肋下隐痛,恍然摩触,徒得一道愈合多时的痂。

      这一刀曾熬磨了他半月。
      刀是刻小人的儿戏刀,扎刀的是濒死的异族孩童。异族栖于龙蟠山,盟邙者以自存,认萍生奉令屠戮,杀至末一人,倏尔晃神,换得一刀,说不清有心抑或是无心。旁人不察,他紧握卷刃短匕,打发余众回教,假寻药之名独游重岭陂陇。圆月悍、冷,阴风自对侧盘风岭卷来,搅浊昏月与稠雾。龙蟠山在水泷影地界,认萍生未曾一访,不觉步入深谷。谷中异草茸茸,蛈镻丛丛。蛈镻之毒既已领教,异草之奇尚且未识,他儿戏般掐来几簇草叶,叶生细齿,堆于膝上,似锯人身。毕竟难捐医心医骨,造杀业仍不忘携储药玉匣,严严撷得两株,不复动作。业已迷途,无力挂念身在何处,服猛药以醒神,按着腹侧干涸的血,思寻己身死日,或明日,或今日,腹心愈冷,中心愈安,复以匕重伤。三更醒苏,霜夜未尽;霜夜尽处,一人静候,月伏幽影,露重玄袍,靡漫不似寻常,而蛈镻为之荡然。
      他恍恍伸臂,揽得一鞘,长刀既出,寒芒削月断雾,又负黑血斑斑。他隐约目见霜刃刺己胸腹,顿悟此即来日,不禁浮笑,而来人折转锋刃,授他以柄,只消一刺,千百恩怨皆得克定。一时冷锋裂帛,而来人不惊不却,青目澄澄,累他于网罗。
      若他……
      勍敌有备,转魄不验。便罢。

      他惛惑良久,还刀于鞘,来人连鞘带刀予他,不询伤创,亦不相扶。
      “教主?”
      来人应声,容色霜白赛刃。
      “我是找药,你来,又是……”他喃喃疑道,“哪来的野趣?”
      “你来寻药,我来寻蛇。龙蟠多蛇,以深谷为最,蛊师口耳相传,名之镻谷。百年来,活着走出镻谷的人唯有十之一二;邙者亦于此经营多时,真不知该说是你心大,还是命大。”
      来人语纳机锋,意不在伤人,却似薄恼,亦莫可奈何。若论话意,他来此间寻他这条毒蛇,却也不假。他掂度咀味,畅快非常,几欲大噱:“心大命大,好耳熟的话。我讲过你一次,你就记上了。”
      “又是为了半心之疾?”
      “算是吧。难得一访龙蟠山,起了游兴。”腹侧微热,他袖手一摸,指沾黑血,又见来人袖口潮湿,不觉抖索,“你……贴身宝刀,舍得给我?”
      来人冷哼,取来他遗落的短匕,挑起毒虺封入器皿:“拿去防身。尽了游兴再还给我。”
      “刀随主性,我的游兴都被你这把杀光了。不如这样,你拿刀,我靠你躲蛇。”

      “认萍生。我从未要求你忠于我,也从未如此想望。”

      他懒洋洋道:“早知道了。所以我这不是没走?”

      来人默默,过半刻道:“跟上。”

      来人引路,逋客缀行,安安久久,仿似甫见其人即酣然入眠;迟至后日,始知竟于镻谷荒度一日一夜,再三回思,唯月色盈盈,浃髓沦肤。洎君长神识失常、未可亲往,夜下四方台每每为他长留一星微烛,他省不得一番踅磨,为人吹熄一点烛火,久之,痼疾附骨。
      论磨人,无物胜于随心。

      认萍生无暇多虑,专心收掇药草,至隐楼探望阿九。少年人方翘首以待,气色可喜,认萍生为阿九号脉,确是佳音。盘风岭事毕,他连日昏昏,未往隐楼,不知南宫神翳量试了哪帖新方,问起阿九,原是教主易则施针,足见于药石一途,其悟性也颇为气人。认首座自通砭针,而无意究极,想来日后于人无物可教,先一乐,复怏怏。
      少年人直朝他身后探望,他估度是寻人,不轻不重按下阿九跃跃的猫耳:“嗯哼,精神抖擞,活泼可爱,好兆头,不过别乐得忘形,该忌嘴的千万给我记好。”
      阿九振振有词:“那你就是唇干喉焦顾不着,心乱操、身先老,唠叨话往舌头跑,兆头坏到没救药。都少白头了,还这么罗唣。”
      “瞎编什么打油诗?”他侃尔,“随你说吧。”一捻白发。“是老了。”
      人说起老不老的事,往往嘴服心不服。君长不居,庶务不具,而认萍生未尝袖手。首座枭张,无人不识;他要掌事,无人不从。

      不出十日,南宫神翳果还。适值教主回教,认萍生碌碌于刑问,同他错过了。迨认萍生得闲趋往隐楼,晴日已斜。碧藤采绿,翠罗织金,归人憩于藤荫,形相清减,犹堪入画。
      阿九傍石凳消闲,远远见认萍生来,扬手一招。认萍生行步无声,倾身一摸,阿九顶门汗湿,遂引他入厢房去。屋内厝矮几一方,文房四物七横八竖,绡楮率多空空,只一张糊着几团墨渍,下附苗地蛇虫之名,书迹难得端整,料想书人对着墨团也难掩桡色。
      认萍生抽去涂鸦之作:“你呀你,个头不见长,胆气倒是节节高,成天捋虎须,不知道当初是哪一个,刚见人影就藏起来躲半天。”
      阿九撮唇扮起怪相:“还不是等大忙人认首座等到眼酸酸,药都喝空好几碗。和教主比起来,无聊更可怕,无聊的我只好克服困难了。”
      “拿人和无聊放一起比较,你也真是会混搅。”认萍生默揣警省,“等多久了?”
      阿九不搭理他,扭头握笔乱涂一气。认萍生看来看去只得解作一只老龟,干咳一声:“好好写字,大忙人去做正经事了。”

      他着人看顾阿九,出门去,藤下人犹眠。他走近些,小心拾起凳上半开的卷册,草猝一翻,皆砭石之论,没道理供他迂磨。他终于不得不去看他,忽觉已良久未见他熟睡过了。头发依旧半黑不白着搠眼,比之十日前深浓少许,应是为出行涅过一回,这人黑发的风致于他也已隔去太久,久而郁郁。
      南宫神翳合该不得好眠。如此状貌,恬淡得天理难容,偏酷于不辜是一,浑无狂客风骨是一,诱人饮酖而不悔是一。
      时已至此,再无他事不清不明。
      晴照离披,皓曜扰扰而下。他攘袖抬手,十指交叠,虚悬他眉上,纹丝不动。

      未几,指下睫梢微动,认萍生状若无事,收手垂袪。其人睡态渐薄,瞳神幽邃,似荒惑放懈,似洞明蕴藉。他遂退两步,明知故问:“睡醒了?这么伤神,莫非此行不顺?”
      “承你吉言,畅行无碍。”
      “我猜也是,天要收你,也不该是这一次。”
      “天?也配?”声气似笑,不甚朗然,“你又何必‘猜’?”
      “鬼录又不在我手上。”认萍生伺机探他脉息,屡屡不得,自尔洞若观火,便不多事了。日头昏如瞽兽瞳,概见尘尘衰气,他把手掩目:“一身旧伤,不吃无尽也够呛。碰上修炼千年的祸害,我没那么足的底气。”认萍生敛唇,须臾道:“黑派与罪恶坑素无来往,去那里做什么?”

      “想必你听过‘咳羊茎’?”
      “药录里没见过,野说听了不少。‘萍山异草咳羊茎,不花而实,实自茎出,通经利血,解百药毒,久食目明身轻’,左右是俗滥话,名字倒是古古怪怪有趣味。久闻‘萍山不落地’,这等仙葩大抵也见不着踪迹。”
      “欲辨真假,令萍山落地便是。”
      “何意?”
      “‘萍山不落地’,尚有对句,‘狂龙不出关’。而古谚嬗递,谁前谁后,犹未可知。”
      “狂龙出关,必有大乱。”
      “又如何?”
      “不想见你劳心损气而已。西苗又不差实在的奇草,偏偏要认准一个飘渺的传说,我看你真是闲慌了。”
      “依恶者所言,人之将死,辄取咳羊茎,分其根叶,剉茎实煮汁,复生剖人心,养以浆液,可使之活健而不腐。若得身城,更易两心,可以借胎返生。”
      “你会想要第二条命?”

      南宫神翳清淡地睄他一眼;他顿感魂府风透,潦洌岑岑。

      “那是他的主意。”南宫神翳懈慢道,“而我不过是想知道,若是给天生半心的人换上一颗健全之心,那他的心性,是变,还是不变。”
      认萍生眺向厢房:“你与阿九屡屡出入,原来是观他心性?”
      “稚子少不更事,还谈不上心性。于换心之术,你好似颇有微词?”
      认萍生道:“无情者一善恶、等生死,有心者逆天命、弃人纪,换心于无情者不算奇事,于有心者也不算难事。谁不晓得你终日在隐楼钻砺个没完,这一桩要没试过,才真真是惊死我。”
      “我是有兴,称不上有心。”认萍生未及细究前言,南宫神翳话锋一转,“但积年累岁,不成章的体悟倒还有些。幸而近来无事,可以证衍记疏,他日我不在,你又无策,兴许得用。”
      “满口讨人嫌的话,”认萍生微微垂首,聊猎唇吻,“你就这样收买人心?”
      “人心,无用也无益。”南宫神翳透息稍促,轻轻推远他,虚扶桌案起身,寂寂如诵戒,“人在,够了。”

      日归虚渊,滔风寒衽。一架青藤枉繁,如帏似幔竟残。
      远行客独对敞庐里一盏风铎,骨舌摆掉,一襟萧然。

      人本一心,当无两颗与人收买。
      人魔无心。
      今宵高爽,风气疏凉,恨无雨。

      翳流黑派覆亡,谋人取三物而去。所谓三物,医案、骨铎、烟管。
      谋人形寄叶舟,直下滔滔江流,轻烟一管,残乐不周。

      及其身故,遗物率皆焚爇。苦心未已,铁筝绝弦,而是非功过悉殁。
      尚遗轶闻一则:恰正友人焚帛,一支竹管忽自火中滚落。竹管老旧,而温莹如玉,鲜见损剥,然百物难逾命限,更为炽火摧戕,清漆蜕迹,裂隙彰彰。隙罅起自竹管右端三分之一处,固宜纤隐,历火而张,约莫三匝丝绳粗细,系一慕字。刻字唾玉钩银、臻微入妙,或有心不取名之三二,或一字既尽平生念,遂不加赘语。

      竹管继入炽焰,终不复出。迂久,煨烬,人散。
      遥夜长将,衷曲无彰。
      如此一生,如此一世。

      ————
      余酲

      凡人或醉生梦死。
      有人醉生梦死,偏居一隅,挂不上舌,见不得光。
      在可多可少的“有人”里,有两个失心疯。
      两个失心疯聚头势必血流成河,所以得分开来说。

      第一个失心疯是一具不知自己算不算“活人”的行尸,欢喜在悬着血月的夜里把自己灌得魂飞魄散。灌的不是琼浆陈酿,而是一帖游魂汤。幸而血月难邀,脏腑还未泡烂,叫旁观人松了好一口老气。他们怕他哪天想不开,又变回半人半魔的失心疯。时日既久,失心疯未有复发的恶兆,戏外人便安心落意,把他作平常人看。
      这个失心疯勉强算个名气响当当的大夫,晓得怎么演“好全了”、什么叫“没好全”,也晓得如何能“好不全”。
      兴致起来,点美人谱、攀章台柳、博风流名;江湖救急毕了,与损友胡吹海侃,听听将泣未泣的破胡琴,逗逗活蹦乱跳的小猫老鱼。没了兴致,再窝回迷谷下的逍遥居做梦。
      上两行是他给自己开的处方,老实讲,药效是反着来的,没用。
      医者不自医,其实不足为怪,不想医比不能医更占理。
      好友一语点破迷津:“成天不是吃就是躺,要有也是懒病与心病,没救了。”

      他也觉着这把骨懒了乏了。间人的玩法太刺激,红汤里煸炒煎炸一锅辛麻酸辣;现今的日子闲淡,一桌家常菜只榨出一小朵盐花,鲜香清淳,适合太太平平老死,可惜差点滋味。
      这滋味在泉台不在人间,只有醉生梦死时偷舀一瓢解馋。
      也唯有醉生梦死,才记起血月且是醉生梦死之徒的私臆。

      彼夜无月,星光却密,四野漫散,有似撕作碎末的血肉。一帐轻朱浮绛描了血月的相,烛火隔纱作檀笺充了血月的影,俗人祭天起篝火填了血月的神。有相无实,捕影失形,取神忘髓,囫囵剪一轮纸上月,诚然支离得不像话。
      那时他爱抚的肌骨,实已具支离前兆。唇间露是烫的,欢合与意乱情迷在不甚隐蔽的树影下苟延,随便哪个不长眼的路过,都能从地上的银饰、残衣和空酒坛窥破一出男娼女盗,增一点背德偷情的别趣,欢场中人心怀鬼胎炽火,汗湿半面又有何难。
      肌液是生气所化,他亲吻他,无意吮走少许,恍然是夺他的性与命。
      夺他的性与命,何尝不是他的道与欢喜?可夺,便还有三两分生机。
      但汗珠凉了又似仳离后的绝情书。汗总会凉,血总会冷,余温不殆未可望。

      屈居人下的戏,失心疯唱演半折。后半折他为主,君为客。
      他半颗心与人同乐,半颗心恨这人的傻气。八成是假的,若非有所图谋,谁肯以身作偿,偿的还是自己的卖命钱。
      更怕这傻气……

      是真的。很久以后,他忽然记起,他当年早明白傻子比常人容易害疼,傻子从不说,也许不晓得,这么傻,活该被人叫作失心疯。失心疯死前唤了他很久,还有两个字看不透。他昏醉千百次去打捞那两个字,一片片拼凑起来。我。疼。和杀他的人喊疼,失心疯活该傻死;却又聪明一次,殷切阴险地网住他,把他烧成又一个失心疯。
      网中物只能是假的。

      什么是真的?
      荒唐、荒唐,荒唐又荒唐,荒唐得要命。

      他不敢醉。

      他曾想把这人揉扁搓圆,塞进竹烟管。火烧起来,烟散开去,襟上襟下全是死人的阴气,总有一缕绕指贴鬓,总有一缕远出天际。前者教他唾弃自身的操守与难舍的声色,后者命他认清既成的冥果与萍实。古有楚王渡江,得萍实如斗,食之如蜜。他猜度那是骚客的文饰,苦者非吉,霸者欲王天下,苦到牙根的果实都能被改写为甘美的祥瑞。萍蓬草命里漂泊不定,留不得人、留不住景、止不下脚、话不了别,羁心长养,何来蜜糖?
      花露之甘,腐酒之苦;是喝他的酒、饮他的血,图一口销魂情味,定慧不生,心瘾不死。

      他不敢不醉。

      第二条理据比前一条更像绰趣:白烟不分形貌,他大可在水雾之中冷着眼,在雾里穿烟引雾、描骨画皮,又不必担心足以刺穿他的傻气直指黑黢黢的魔心。但傻子总是知道怎么使他最恨他、更恨他,恨到无法淹没自己。一管烟,一吸一吐一吞,烟缠舌舌缠烟,像续一桩蒙骗阴阳的交|欢。

      亲吻与交||构,最近于同类相食,有情人欢愉,无情人厮杀。
      所以他从来抽不完一管烟。
      舍不得?谁省得。
      但也就是想想。若由他得了那人的烬体,还是要挫骨扬灰千万次。
      他怕他死不透。
      太怕了。

      因缘化生,为父;许以驱策,为君;六微研幽,为友;嵚崖偕行,为手足;昼阴夜阳,为夫妻。五伦断尽,人不人魔不魔,生不生死不死。
      烟散雾定。
      第一个失心疯在醉生梦死中看清了他的血月。
      血是血,月非月,是日乌将殒。
      于是人间地狱。

      第一个失心疯的故事到这里完了。

      第二个失心疯是一具不知算不算枯骨的枯骨。千万人宁可他神魂陨灭,他不死,千万人无生;也有千万人期待他重归阎浮,再掀腥风血雨。一把枯骨自然不该归入生人之列;但这一把枯骨偏偏贼心不死,神志尚存,归为枯骨有违常理。做活人不循成规,等做了枯骨,又开辟这不生不死的第三路。
      非阴非阳,半死不活。
      一日有十二时辰,一时辰分八刻,一昼夜得九十有六刻,九十五刻无知无觉,一刻清明。这一刻也颇惨蹙,一半用去梳理颠乱的前尘,一半用去记事再忘事。一把枯骨货真价实,根根不相衔,靠蚕丝蛛网做关节。白骨不生肉,丝、网不挡风,寒气肆意冲刷着孔洞与骨缝,连带搅扰一刻清明,因而从他初醒到记下不该记的三个字,又将三个字对上不该记的一个人,历经了颇为漫长的光阴。

      第二个失心疯的醉生梦死不长,只到他彻底记起一个人为止。
      这人有张爱笑的面孔,哪怕他在哭。生来含笑的眼是双面开刃,对人卸其心防于无形,对己,自对镜中影也看不出难过。千端万绪,一笑蔽之。旁人习以为常,忘却面皮与心窍隔山水万重,这人也不挂心。
      但他记得。
      他曾经咬过这人的嘴唇,应当不为果腹,滋味感触也都忘却。而今唇肉腐烂,白牙森森,不想也清楚与皮肉相触不会有多好受。
      他还记得这人的神情。
      最初他只敢吻这人的额头,再后来才是唇吻,轻若拈花撷露。那双眼于是错愕,森冷、阴毒、困惑、凶戾,在交睫前转瞬即过。
      他无从分辨自己的感受。
      白骨无心。
      如果一切都记得清楚,兴许还能长出一颗,他没试过。

      他试过解开中原的衣袍,无月的黑夜中,右衽亦深壑般分明。襟后两撇嶙峋骨,中有琼卮,下颈九曲,皮骨自敞,不显心府,本无缘契。若寻绎本真,关山阻隔,犹劝摩罗皈依,山河表里为屏,万顷荒漠为障。天生毒血魔心,他不皈依谁。
      他不执着于解惑,求得、求不得从非关节,偶尔在意,便锁这人的眼。
      而这人目中有光与酒酲,一泊释然与悦乐。
      有释然方有悦乐,这人看他,像看一个理应铭记的过客,悦乐也宛似真假参半。
      他不愿分清真假,倾身拢住淡薄人影,润湿的眼野性狂悖,和他一样迷乱清醒。
      穷途末路的豪赌,一个赌心与命,一个赌质与性,终始写入双目,业已分明。
      杀。
      唇刃,臂枷,肩颈胸膈,皆为槛绁。
      冷风忽袭。
      叠影愈紧,跃汤愈急,情沉欲肆,杀机如昔。
      树影交交,天火熠熠,吟呻喑呜,周而复始。

      他的齿啮啖这人的喉,几欲饮血。
      这人的齿咬穿他的喉,业已饮血。
      咬啮间发丝牵缠,杀机欲心扑朔。
      欲从何生?
      若不化一,纵然将之侵吞入腹,纤毫之距也足以挤入无尽叵测居心;若为一化,两者皆不复存世,遑论其他。
      生自杀机,亦将亡于杀机,故不得餍足。
      只能在黑天暗地里疯癫沦误,别无他途。

      又过十数年,数千个九十有六刻。
      他依稀记起三个字,又隐约记起一个怕疼的人。三个字和一个人该连在一起,但他私心作祟,不欲两者相会。每日仅有的半刻清明便于前事外逡巡,不愿或是不敢趋就半步。
      在他昏昏噩噩不明就里的十来年里,为他四处奔走的人数不胜数,每至他面前,辄踧踖不敢言语。
      因此第二个失心疯至今记不起他是什么人,也没有人能告诉他怎么样不弄痛一个怕疼的人。
      他也无心去问。昏昏噩噩让他拼了命想活,昏昏噩噩让他拼了命想死。
      再过十数年,数千个九十有六刻。
      那段败絮般的记忆终于被他磨出精致些的轮廓,他弄疼这个怕疼的人,后来也由这人予他同等的痛楚,但这人却并不欢喜。
      一具白骨不知如何教人欢喜。他举起十根指骨,骨端如削,毫不费力在丝网上戳出细孔。骷髅对着几根尖骨出神良久,近旁既无趁手利器,便以骨充当石斧,日复一日磨削尖锐的棱角。
      得磨平,不弄疼他。

      最后一个十数年里,终于遇见一个有闲同他说话的人。
      他穷心竭力发声,断断续续,还是那三个字。
      来人听清了,又似没听清,丢下一句无可救药,诙噱离去。
      而失心疯不怕无可救药,一生短短长长,尽情爱过几个有血有肉的人,疯癫又如何。
      他继续磨骨,一日忽然明白没人能凭一具骨架认出他。至于他记得的那个怕疼的人,他欢喜与不欢喜,皆不与白骨相干。但磨削已成积习,戒除自难,他便如此年复一年磨骨自娱,直到终记起第四个字。
      之所以到此为止,是因为他记起自己那一瞬,又在第一个失心疯手里死了最后一次。

      第二个失心疯的故事到这里就完了。
      这两个失心疯的故事到这里就完了。

      他的余生没完。
      他是谁?谁是他?
      失心疯会告诉你他是个凡人,有一点比较特别,他是个死不后悔的凡人。
      凡人终老,余酲终消。
      该死的,随死的一起走。该活的,活成老怪物。不必叫活人知道死人看过他,不必叫死人知道活人念着他。活人不需想死人的身后路,死人不能解活人的不醒梦,管谁是苦是乐,管谁悔没悔过。

      ————

      未艾

      西苗荒岭遍布,重山突怒,危峰峻拔,虎狼环伺。西苗人枭悍逞胜,其来有自。
      南宫神翳生于西苗,少无亲戚,更无长者教导,居常虑变,深沉忍鸷甚于常人。他走得迅捷而戾狠,更先凌于险峰,更早得见中州阔大。

      那是造物者之无尽藏,厚土丰沃,省功多获,名目繁阜,锦绣错落。西苗于中原,譬若渺渺凡身之于浩浩沧海。他鸟瞰中州,心神激荡,抬手一握,所取不过眼前景之万一,所见不过天下景之万一。他之所见、所有,委实少得可怜。
      未曾见,则往;无所有,则夺。
      他走出西苗,于中土游历数年。四方风物,聚于胸臆。

      四方风物育成四方人,四方人育成四方风物。中州久以上国自居,悄然滋养朱门绣户的衰倦;风物养人,骨形刚劲,骨心绵软不堪一击。中原固好,一座销魂软骨黄金屋,庇翼一群安而忘危的迂愚。
      少时心高气傲,尚进取,定见加诸方寸,西苗风光确不及中原盛美,亦不禁为之辩争。往后年岁渐长,经年行走于惊涛骇浪之间,倦意偶生,才识坐亭聆松之奥趣。闲时至江南听雨。雨歇,一笼霁青、一屏云岫;雨兴,满江幽月,明角灯闹秦淮水,织起半川檀晕。淡香盈自珠帘里,窃袭羁客无穷数。
      金玉楼宜养心、宜终老,可作歇脚筏,固非归处。
      南宫神翳是个不愿有归处的人。

      而认萍生……
      萍生。
      江南是水之乡,水是萍藻之乡。萍生而怀骨,江南骨。
      江南的骨与相,自蕴江南的秀致灵妙与雍闲恬和;但这人的心比西苗的山岭更为坚峻。看他剜肉拆骨,不削至锋利吹毛不休,转睫若无其事安回根根如刀骨,一身函藏铦锷,半面漠对炎凉,不忍见骨肉离散,亦忍心离散骨肉;初心磐固,亦为所欲隳节败名。

      与他等同酷忍,与他相异者无数。
      相异。
      何者异?
      何者同?

      流年倏忽于昏冥中湍决。他曾试揽山河的双手仅存掌骨,只从泷涛中钩取一片残卷。
      残卷里犹是烟雨江南,秦楼楚馆靡曼调。

      人魔凶名在江湖中如雷贯耳,在寻常人的太平乡只是一则传说。渔人下海不念拾蚌摘珠,但求一网鳞介,一如风月场里烟视娇嗔的美人,元夜灯火叠转之际,觥筹交错之间,不意偶逢人皮恶鬼。
      心入太平乡,便着太平装,太平乡里没有翳流教主,也没有翳流首座。

      江南的认萍生与翳流首座类而不同,愿为好闲散人,翻浊水为骏波,拂袖至清河观风,两袖挽得尘色满,尝遍七情,回以真性,独不溺尘境。他顶着江湖人知而色变的名号,就杯口执箸漫叩,间或剥一颗花生,慢慢嚼得出神。叩声甚不循章法,时起时休,像是随兴添乱,每一叩却落得安安合适,既和乐律,又于慢声勾魂前催人醒神。娇娘侑酒,他安然受之,轻扶丽人鬓中雪柳,换取秋波软媚。是怜是狎,青楼女一目了然,看酒客有几分醉意,眼风一旋,暗中相约不去戏弄他,口上调谑,并心侍酒。
      南宫神翳落座,江南的认萍生醉得没认出他,酒在声色里过了几巡,一壶既空,昏昏然窃了邻座的杯中物。又过数巡,他呆呆对酒卮发怔,倒提空杯晃了几晃,摸着一只空壶,按着眉角干咳两声,把只剩半块醍醐饼的瓷盘推去抵债。“对不住,老人家太久没灌黄汤,喝得上头丢了准头。唔,我是说,”他懒着醉眼,搜刮赔罪的路数,“先生喜欢什么酒,我赔你两壶吧。”
      “五毒酒。”
      “五毒啊,每一毒都让人心塞塞,放在一起酿酒,毒中之毒,铁定不便宜。”他觑着红尘中的江南人摊手把五毒逐一报了一轮,像捻一串十八子,“歹势,话说得太满,这下麻烦了。有人同我说过,这是西苗特产,千金难求的上上品,掏光家底我也是赔不起。”
      “未必。我若愿给,千金酒不值半枚醍醐饼。”
      “唉,那我岂不是亏心得太不值当?”
      “你会因一壶酒亏心?”
      “难说了。这看人,不看酒。酒没什么,人有一个。”

      江南客半醉半醒,似觅得一只幽蓝的萤火,笑意渐散,举手寻鞘翅,怕脆薄,凝神捉摸半晌,轻触一边眉骨,疑无物,又孰视半晌,反掌周遮。
      那是一口被江南夜雨温过的酒,将将润唇,不称无常刀,而五毒俱在。
      元夕仿佛要过去了。天上一芒寒星,五色花火。
      那原来是一个很冷的冬天,想一坛许人的酒,想一轮像唇的月。一壶烈酒寒冽,是腊日西苗水回转,兜起一痕月影,濒临渴死,醉里梦间偷沾半点。
      “亏心啊,亏心得要死。此生未负所托……那个玩毒的……不会再来了……”江南客哑哑,啜尽余酒,“我不亏心。”
      “我那时却很欢悦。”
      “那时?”
      “刚知道你是慕少艾时,我想,由你来杀我,谁都可以少一点伤心。”
      “总爱胡说。再陪我饮一壶吧。”

      讨债者不寤,欠债者不醒。
      处处从容客,处处无有乡。人间无归处,且以酒为乡。

      酒空了,话也该断了。

      数十年后醒自醉梦。逸景疾驰,旧影凋索,满目昏暝,不见天日。

      满目昏暝中是不速之客,仰观之态,如新生头狼见一垂暮老狼,戒备有之,新奇有之,贪婪有之,不屑有之,失望亦有之:“南宫神翳?吾等你很久了。”
      “小辈,”他冷冷道,“是你有求于我。”
      来人锐气不减:“那该称你翳流教主,还是前辈?你配吗?”
      他笑一声,慨然道:“配。”
      “一教之主引狼入室,错信一人而魂断命消,何出此言?”
      “配得上,是因我已付出代价。”南宫神翳道,“狂言动心,攻其不备,不失为一步好棋,可惜,落子不时。”
      来人千情万绪荡然无存,双目深不可测,目中白骨凄惶。“是吾冒犯了。”他行止中自有一派天家贵气,不骄慢,也殊无敬意,“世上的人有千千万万张面孔,手足转眼为陌路,挚友顷刻成仇雠,真心相待难免腹背受敌,吾亦不能免俗。”
      “不必试探。多说一字,此身功力损耗一分,你得不偿失。”
      “吾以为当年震慑中原的枭雄,不会轻易放弃他的鸿猷。”来人狐疑道,“而你倒戈卸甲,莫非忌惮认萍生?”
      南宫神翳略一喑默,道:“药师慕少艾,确是黑派腹心之疾。”
      来人之言近于蛊惑:“复仇,只有亲手将刀刃插进宿敌的胸口才能得到快慰。手刃仇敌,于你应当是一个不小的诱惑,你真肯舍下?还是不恨?”
      “恨,至今犹恨。”
      “你的恨意,是放下?”
      “恨一人,便只见一人。”南宫神翳道,“宿恨毒于叛人。数十年宿恨,数十年成败兴衰、数十年风流云散,如今黑派除患兴利,败者溺于宿恨、不察世事,何必恋栈?”

      南宫神翳还活在数十年前,认萍生早死在数十年前。
      药师慕少艾还活在南宫神翳未曾参与的数十年后。
      无人比认萍生更了解南宫神翳的翳流黑派,而慕少艾会千方百计把他封死在阿鼻地狱。中州各派,面同心异,总有鼠辈会为一己私欲而颠覆广厦,他大可遣虿尾陷中州于倒悬。宿敌相仍,而人欲无已,黑派忌惮慕少艾,究竟不若慕少艾忌惮黑派之深。
      然蛊毒可夺山河,未可守社稷。慕少艾却不必赌他南宫神翳看重黑派几分。
      这一策阳谋,他不得不受纳。

      他沉默良久,来人不由生疑:“以你所言,若有一人洞悉局势,兼有振兴黑派之意愿与能为,便可取代故主,而你亦无怨懑。如此随意?”
      “取代我?谁配?谁敢?谁能?你无法取代我,也不会愿意成为我。我所能予,只有翳流教主之名和我的过去。”南宫神翳道,“黑派中人均为我旧部,未必肯听你差遣,与其经营机巧,不若先谋人心。”
      “此事不难。”来人胸有成竹,“破局之关节自是认萍生。欲使异心归一,唯以同仇……”话音戛然而止,一时唯有凛凛寒风呼喝来去。片晌后,他徐徐一叹,严容以对:“你早已逆料。那依你之见,我该如何处置药师慕少艾?”
      “防之、用之、远之。”
      “哦?”
      “黑派志在中州,药师便为阻障,不可不防。而他助你复兴宿业,你助他断我生机,既有同谋之谊,亦可为来日之同谋,非常之时,可以一用。若不能,远之。”
      “远之?为何不是除之?”
      “论心计、智谋、能为,你未必胜于慕少艾。”南宫神翳道,“唯有一点。慕少艾重情,而你?无情可寄。”
      “诚如所言,但无情未必逊于长情,而智者多败于长情。”来人镇定自若,“论王者之道,你不如我。”
      南宫神翳道:“那我情愿不如你。”

      来人不予置评。
      王者之路,是凄凉路,寡人途。无情者胜于无所寄,或许也终败于无所寄。如今无情者尚有血气,长情者但存骨殖,该如何取舍,不言而喻。
      “南宫神翳,我敬你的真性情。若是早上十年,我尚念情,你也未死,说不定你我还能就此聊上几句。”来人道,“此前我数访翳流主人,只见一介痴人。是以我仍有一问,依南宫神翳之见,翳流黑派该如何处置叛徒认萍生?”
      “他从来不是叛徒。”
      “不是吗?”
      “再说一次,不必试探我。”
      来者肃肃道:“我需确证,他日翳流黑派要杀慕少艾,不会被你的布局绊住脚步。”

      南宫神翳大笑。
      昔人形影已现溃散之兆,虚张十根指骨,重重蚕丝围裹,经年昏噩,只得十端圆润,猝尔合拢,不遗微响,譬若倦蝎将死。而白骨竟徐徐举起,撕破千重缠丝,悍戾如故。
      “放心吧!慕少艾与我,他生,我死。我若布局,唯有杀局。”白骨节节消散,言语幽微,难识其意,“慕少艾……身无负债,他要是死,只会死于己手,或为人而死。你,杀不了他。”

      慕少艾一生负债累累,债主非此非彼,是他自身。
      南宫神翳不想看慕少艾的生,也不想看慕少艾的死。
      南宫神翳早就死了。

      来人隐有所感,诚心实意道:“你还有何心愿未了?就当是我承了你不为难我的情吧。”
      “翳流黑派……我不能……你……”
      “此系分内之事。除此之外呢?”来人追问,“再见一次慕少艾,未尝不可。”

      “不必。数十年……看够了。”

      亡者身影尽散,余音犹太息。

      夜兴,心折骨惊,原未归。

      笑曰:死生自在,无餘愿。

      ————
      无斁

      或问:“何谓善?”
      慕少艾答:“不恶。”
      问曰:“何谓恶?”
      答曰:“不善。”
      药师待其耐心殆尽,悠悠吐烟,气死人不偿命:“这嘛,善恶在每个人眼中本就迥然相异,没答案。术业有专攻,探讨严肃话题别找药师我,赶紧调头去祸害山上那个,绝对包君满意。”
      解惑者占得一时便宜,异日叫苦不迭。
      无奈后悔药无处卖,只得独吞黄连水。

      尚有一回与人同论杯中物,某老饕给酒脱罪,道是人生当浮一大白,有愁付酒不系怀。江湖人每道斯语,或是挽袖抹嘴的荡气回肠,或是举杯低眉的难解慨怅。轮到眉毛长得浸入杯卮的药师,饮酒罢了再附闲话:酒这种东西,当饮则饮,不当饮则免饮,省得误事。
      人间何愁堪系怀?最是春风笑流水。
      老天阴脸作大盘。小馋猫烧了焦饭。陈酒还有二三,泥头好去,烧刀割喉而暄。

      问块垒。人未解,天有些。

      下雪了。
      认萍生合掌接住历经石罅而幸免于难的雪霰。细霰是数十年前的雪粒子,来得忽然,遁得捷疾,鼻息切近,水汽滃然,似漫天耩褥草。
      沿途积起几蓬雪,三两个半大的少年郎缩颈子围在近旁,蜷着尾指面面相看半刻,不约而同蹭上去,半惊半喜地“呀”了声。
      西苗少雪,罕物非神即妖,大多部族谈雪色变,唯独峳族奉雪为神。为表虔敬,长老甚至勒令族中孩童不得玩雪,迂腐规矩足足千百十。认萍生不晓得这几个少年郎是峳族不是,看衣着与足迹来处,八成无错。若真是了,反而不是滋味。
      他没收敛气息,踏雪过去。

      “吃人的来啦!”
      “是那个中原的坏魔头,快跑快跑!”
      一群少年郎煞白了脸,轰地作鸟兽散。剩一个胆子最大的,嗦着红通通的、搓过雪的指头偷瞅他:“你是那个吃人的认魔头吗?”
      “说错一半,是不吃人的认魔头。”认魔头弯腰抟雪,捏作圆球送给他,“对一半有奖励,拿去玩吧。”
      少年人将小球举过顶,眯眼对光看。顶上有一片接一片的白鹅毛,半截给人遮雪的伞,一弯自得其乐的唇。他面上赧红,一咬冰球,冻得打激灵。
      遮雪人哈哈大笑,袖如轻云一低:“尝过了,不好吃对吗?不只没味、硌牙,还伤脾胃。”
      少年郎歪头瞅他:“你也没拦我,存心看人出丑,比吃人更没良心。”
      “还是错一半,不长记性。”认魔头早摸清自己没良心,面皮厚径自笑吟吟,说实话的反倒自认理亏不敢觑他。他惦念起迷谷里那片皎白成素的崖上花,心思碾平又揉皱,手上再轻不过地掸着雪:“摸过尝过,弄清它不好摸不好吃,便了却一桩心事。不了却,日久生心病,害自己是苦,害别人是毒。我为你医心病,你该谢我才是。”
      少年郎捧牢雪球,皱着眉慢慢按下十枚指头印:“你讲我们大长老的坏话,我听懂了。不怕我向教主告状吗?”
      认萍生侃侃道:“话是你讲的,你不怕,我怕什么。你说的这位教主,”狂驰子、钓鳌客对上迂拘叟,藏在腹中的坏话想来比他只多不少。“唔,和我交情不坏,也许比和你们大长老的交情还要好千百倍。”

      少年郎半信半疑,一边把雪踏得咯吱响,一边认真把魔头打量几遍。
      伞外飞雪簌簌,与风共欢,半刻便白了远处盘风岭的峰头。撑伞人斜打雨盖,白发满肩雪满眉,恍然是从皎皎方外境里裁来一片雪影,全不见邪念祸心,似以雪堆就的假物。
      少年郎心生动摇,讷讷道:“那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吧。听我阿娘说,教主教我们学中原人养蚕缫丝,大长老很不高兴,怕坏了族里炼蛊的老手艺。这个,我其实没太懂。”
      “哪里不懂?”
      “阿爹告诉我,练手艺是为了盼来好日头,养蚕换来铜钱,能买一屋子麦芽糖。”少年郎费解地咬指头,“为什么日子过好就会坏了手艺?这两个又不是死对头,长老生的哪门子气?”
      认萍生倾伞跟他踩雪,分心看顾防他滑倒:“你们长老自然会生气,没了炼蛊的闲功夫,西苗尚且留名的十几来个部族,还不是要被翳流吞得骨头光光。”
      少年人气鼓鼓地撑起腮帮:“我们教主才不是这种人!你不讲理!”
      “是是是,我不尊老不讲理,我认错,伞给你当赔礼拿回去。雪玩得不尽兴没关系,伤身是大问题。”
      少年郎狠狠瞪他,往他手里塞了件物事,推伞就跑。

      认萍生一看,是一小块雪花酥。盖下无人,便显出一丈见方的空落,他嚼完甜食,拍下一身银粟,本欲运功祛尽这阴阴湿气,想想作罢,披风袖雪,瞧见与中原居所相似的屋舍便驻足一望,宛然闲庭流憩。
      中道偶遇雪中客,他白成雪,拥伞不执;
      客黑得袀睟,携酥糖半兜并袖炉一只。
      炉非好炉,形制不美,素体无花,该圆不圆该平不平,提梁觕砺,纹理拙野,似没长全牙的小儿模样。这人当真奇之又奇,风雪不能近身,休提糖糕火笼或浮脆血肉,但若是此物近身,他也有心轻拢,慎之又慎。

      认萍生朝酥糖袖炉一瞥:“我前脚同人说起你,你后脚就来了。真巧,也真不巧。”
      两字之间辄夹一记微抖,偏不肯驱寒。若有心相问,十之八九是一筐胡言,什么诚心诚意感天悟道的话。雪中人见炉中炭火未尽,予他捧持:“何事巧,何事不巧?”
      “巧在以炉易簦之佳话,伞下赏美人,别有一番雅趣。”他亦忘却他本非苦雪畏寒的凡客,扬伞一张,一幅雪露白鸥般扑棱远遁。伞内自成一世界,有闲人,有美人,有不知谁织了一梭而缀起的轻雾。“至于不巧嘛,我才讲了美人坏话,要告状的还没跑远,我算了算,还是自行交代更好保命。”
      乱七八糟的称呼早已听惯,美人八风不动:“无论哪种坏话,整个西苗也只有你一人敢说了。”
      闲人睫上雪销一寸,笑添三分:“还敢说给你听呢。我的坏话是,翳流教主教人染上中原的坏习惯,不是为民求利,而是插圈弄套,让他们没精力和他玩心眼。不气?”
      “言必有中,何必动怒。我是不喜中原习气,借来一扫闭塞之风却不错。”
      闲人随口道:“不怕借用过头,坏了西苗的风气?”
      “我算不了身后事,”美人被轻雾拥隔,悦色隐隐,似冷还温,“知道他们能早些吃上茯苓饼、定胜糕,便极好。”
      “还是占山为王比较省力。”
      “到底不如葺缮敝庐、宾客辐辏令我快意。”
      “要真图快意,毒完逆人便是,各族拜神闭户,你又讨什么经济苦差。”
      “那改一字,乐意。”
      “天大地大不及你心大。不过还是先考虑眼下的风大雪大吧,下来往哪里去?不回四方台吗?”
      美人答非所问:“你的伞偏了。”
      美人将竹柄推向闲人,仍然忘记问他跟不跟上。沿途走走与停停,补了几户破牖,送走一只手炉,又从孩童手里骗来半兜攒足一年的酥糖。

      闲人执伞,拎糖同美人走出门:“一点小事,你好意思收酬劳。”
      “有施有报,有取有予,是西苗人应当学会的道理,并非小事。”
      “那外乡人就入乡随俗了。替你打了一路伞,糖有我的份吗?”
      美人拿糖封了闲人的满嘴胡诌。
      雪没停,糖也没吃完。
      后来是一人持伞抱糖,恣性漫步,偶尔做做小事;一人伞下观雪,信意安行,不时喂喂酥糖。
      雪径自飘,一点点细了。两双履迹,不远不近,冷冷清清。

      西苗鲜逢冰霰,一旦雨雪,千里银装,逼人长忆。
      旧年如是,今岁犹然。

      羁人阖窗,失了轻重,发出一记微响。他当即宛首,见南宫神翳似未惊醒,方舒徐地逸出一口气。
      窗侧人发丝垂荡,艳得夺魂摄魄。而至艳者至毒,一帘长瀑经十数种毒汁洗髓,寒风微拨,靛青宛转,唇沿一弧血红,触目惊心。
      时花哀暮,寒客犹倨。
      他入神太过,一晃眼正对睫下幽光,轻雪枉攘。

      观雪人走来推开窗牖,思及往事,神光转暖:“你入黑派那年,西苗也下了雪。”
      “我记得西苗有个说法,雨雪,祲厉也。人魔入境本就被看作天大的不祥,再下一场雪,恐怕又有不少宵小要借来做文章。”
      “教中有人与你生隙?”
      “生隙不算,心烦难免。”认萍生攀下枯枝捻玩,顷之厌腻,甩弃断枝,“总有那么几只傻懒虫,事不关己隔岸看火就好,偏偏要高高挂起现身说法,真是败兴。”
      “峳族的说客。”南宫神翳心领神会,“诛剿逋逆是你我定策,谁敢有异议?”
      认萍生两手在袖里一抖,袖子外的嘴皮列数人事,混进与己素来不合的长老,心知弯刀已然架其颈前,悠然展眉:“数来数去还是那几个老顽固,终日泡太平酒,迟早胀破肚皮。还有人问我,为君做尽缺德事,知不知鸟尽弓藏的道理。”
      “也有人问我,知不知侯景朱温故事。”
      “你怎样答?”
      “得人为先,何妨以色事人,待我色衰再论吧。”
      “少胡说八道。”认萍生气息一错,眼皮乱跳,“你送得勤,我却无功受禄。五毒酒千金难求,教主莫非等不到色衰那天,先用重礼压死我这不祥之人?”
      五毒酒萃五毒之精,集霜降夜露,撷新冬初梅,储十月余,堪得一醉。只有这等狂人舍得千金一掷,把琼浆沆瀣白送出手。
      “认萍生若是不祥,黑派数年兴盛,何从得之?人事天象各从其理,与酒何关?当真挂心,下次回请便是了。”
      “那是。人是人、天象是天象,偏偏强加念头,无事生事,肤俗又无聊。”
      南宫神翳见首座并无异状,转而调侃:“虽然,被雨疾行,委实不合时宜。”
      认萍生接口:“好说。一身污泥,还脏了你的披袍。”
      杯酒未满,闲话先发。原前尘之所自,一有心谋虑,一无心入彀,信隳酒兴。

      那一天确非吉日。
      黑云叆叆,滴如车轴。西苗与中原独一路为系,埋于莽莽草木,是天成的埋骨地。
      南宫神翳居高临下,百态俱览。
      少留刀剑乍作,逋客独身,追者近百。刀光森森,如白虹贯日。
      来者恶名加身,固非凶人。
      南宫神翳不信命。庸人讬命于天,强者当以自信,纵蓍龟得凶,亦不妨一争。他独守半夜雨,观一场殊死争,循心意与赏识,救回一介博徒。

      博徒前些日与人言笑晏晏。
      “假戏真做为上,人魔嘛,怎能浪得虚名。命记我身上,等我回来,一条条清算。”
      目中景茫茫不清,风雨之故;足下路历历如铭,蹀血而铸。哀吟或震耳,或幽微,仅存的热气哽在喉头,化烂舌鸩毒。
      千人成骨,风卷云散。
      人魔力竭难支,栽进泥水血塘。
      忽闻鸮鸣破云。
      复见一段曳地袍、一双惑人目。
      半颗人心里飘过四字:皮囊不坏。
      于一方魁主,逾度;于南宫神翳,合宜。
      死生一霎,见大好皮囊,天不可恕。
      美色催人死。生,必有不得、不见、不忘之虞,一俛仰寓目,千百重焦心。

      说是以色事人,诚不我欺。
      说是见色起意,欺人自欺。

      “不聊了,风流如认首座我才不想被你拉着算旧帐。”酒来酒往,一笔糊涂帐目,引人发噱,“差点被你带跑,平白送我千金好酒,不给个好理由,我会提心吊胆得合不拢眼。”
      南宫神翳惫懒道:“认首座九死一生入我黑派,运筹帷幄定西苗半壁河山,区区重酒难酬一二。矧今宵有雪为伴,何妨饮酒助兴?”
      “人人都说见雪不祥,到你这还成了喜事。”
      “那就当我是无事借名,邀你共饮吧。”
      “哪里是邀?明明是你带酒来堵我,官大一级压死人,推脱不了。”
      “老饕博识,闻香观色,自知。邀,是我说得下乘了。”南宫神翳开坛酾酒,五指霜匀,酒盏回旋。一段梨雪白,一盏梅子青,色、味,倾、晃,秾艳生香。
      认萍生从命。
      他是教主,他是首座,君令既出,没得商量。
      实话是他心软,舍不得落美人面子。

      西苗酒一贯辛辣浓烈,醇厚香气横溢满室。
      后劲可怖甚于逆料,他不当从命。

      酲魂半醒,一把火从头心烧到足心,平素灵巧的十指悬于榻侧,无骨无魂。他迷眩如死,指腹一疼,复一烫,眼前睒忽不明。
      一教之主斜卧矮榻,灰发铺满首座前臂,幽黑指甲掐他指腹两侧,凉如玉簟;唇舌与指端相挨,滚烫如灼。他微微侧首,唇角染他指上血,妖氛横生,似诱他堕魔;神容虔信,又似事佛。
      窗牖未合,清辉渗入,伴风与影晃曳。榻上人妖气焕然,转瞬纯稚如幼童,转瞬似狂乱癫鬼。癫鬼为抑杀念自封神识,不该认得他,已而食髓知味,却隐约记前事。齿牙轻磨,疼是不疼,酥痒却惹心杀人。
      宿酲解衫,赤|裸|裸半壁欲|火,余下半壁杳杳,竟恨烧不彻。
      半片魂跌入魔障,薄徒抽走滴血小指,趁美人懵懵,窃去一吻。唇际有他的血味,似露酒余韵,是以酒客嗟惜。

      酒客未尝恋滞,触唇即分,扬手起针,针影化和风细雨,穿袍而过,一针去一分纯稚、匿半点心火;针走毕,癫鬼清明,半惊半恨蹭过下唇血丝,眉目怔忪:“萍生,你……是我又……”
      好脾性的首座刺疼难耐,拨着佛珠忍了忍,又忍了忍,忍无可忍,挥手怒斥:“毒发了就回去吃药,我又不差这一坛酒!”
      南宫神翳不应,轻拨首座腕上佛珠。檀珠温腻,色泽暗沉,似浸重重血渍。这不是法徒的念珠,有血性,无净心,捻弄万度,猜不透他到底求什么。
      “姑且无恙。”南宫神翳缓了缓,哑声道,“首座医术过人,远胜酒量。”
      认萍生头痛至极:“过奖过奖,哪里比得上你粉饰太平的功力。”
      他四下环顾,更感头痛:铁筝落地,铜镜橫置,纱帐七横八落,衣物七零八碎。中酒人与发癫人醉后切磋,本来清白,唯他亏了心,纵有一身狼藉声名,这满屋狼藉也足令头发带着眉毛再白一遍。他私心沉沉,竟叹不得:“一发疯就把我的落脚处搞破乱,你掂量着赔吧。”
      元凶气咽声丝,强颜耍无赖:“赔你落脚处完好如初,与同栖一人,如何?”
      “不如何!”认萍生噎嗢在口,急念忍字诀,“堂堂一教之主,好好的华屋不睡,硬要夜夜挤矮榻,西苗的姑娘见我都要追着打了。”

      武斗落败,口舌就不饶人。
      他揣着三分火气,说的倒不是夸诞话。岁初以来,南宫神翳毒患频作,轻则喜怒无常,一意孤行;重则六亲不认,前事咸忘;恐酿苦果,倘无要务,自锁禁室,服药抑毒,如今防不了一时,只得劳烦首座在毒发前弄晕他。一法有定,毒发无期,大夫必与病患同进同出。病患昏睡时候渐多,往往至中夜不醒,大夫必长守在侧。旁人不解内情,眼见首座的居舍从五里外迁入四方台,眼见他独处的日头自大半天缩至三管烟,风言风语不胫而走。
      “正合我意。首座行经处,必有苗女投以木桃,不若坐实谣诼,省去数重烦扰。”
      认萍生满心游思被他一语惊回:“什么谣诼?”
      “本非谣诼的‘谣诼’。”
      “咳、咳咳,今日戏言过量了,劳烦收回去。累了,安心睡,我醒着。”

      认萍生一心装聋作哑,不意被人沿腕一拂,摘下佛珠。他回神抓握,而两手空空,明明窃珠人半点力道也无。
      “认萍生,我不敬佛。”
      窃珠人扫去一串佛珠,力不能支。
      羁旅人恍尔一揽。

      清风时卷暗香盅,梅客二三笺,拼死吐红,维报羁旅人。中夜呓谵笼笼。如往江南,长夜安乐,雪是第一片,是否也笼笼?
      穷阴杀节。他忽然怕极了雪。

      问:“你又几时敬过?欺谁?”
      长衣半件和答。
      耽于欲情,何须敬佛。
      惑于色相,谈何敬佛。

      敬佛者谵语不闻。
      不敬佛者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
      不可说。

      及翳流黑派覆灭,荧惑守心。
      浓烟凌霄,杀声嚣荡,有些宣散而清心的安静。
      无问可问。无言可言。所以静。
      慕少艾陪翳流教主等死。
      南宫神翳靠在上座长笑。
      仍是很静。那安静里有他恶狠狠的得意,一缕气散了,扎他的目光不散。
      仍是很静。那安静里有那夜入水的珠子,一颗颗捡回来,一颗颗碎开去。
      碎珠子,心不死,拼不全。
      等时机。
      等到。
      一个人共哂。
      一个人气绝。
      仍是很静。

      杀声于天尽处阑散。

      那年皓雪无垠。
      就雪快饮。
      烧刀非刀。
      不烈,不惬,不恸醉,不知寐。

      日子偷走,蹉跎春秋。不慕麒麟穴,独抱闲静居,逗弄逗弄阿九,听老前辈发牢骚:崖上素闲人又发癫,从前坑蒙拐骗,现今丢婴孩下山,越活越回去了;又说江湖多灾,七星风波未平,异度魔祸又起,江湖是非有非是,人不找事事找人。
      江湖事听过算数。
      闲淡日子很美,或小酌怡情,或酩酊无觉。醉茫茫才知解,所谓浮一大白,无非浮心难安,无他事可为;愁不系怀,无非怀愁已满,无他处可系。解酲有憾:酒醴雅事,空沾雅字,千斗不及五毒烈;此世无对饮者,嘉栗本来浇漓。
      闲淡日子也不很美。每至夜深人静,铁筝旧弦,辄呕哑颠乱,不堪重负,而不忍断裂,遗音强抻,三日绕梁。旧日迟至,半生犹死。一夕佛珠溃窜,一刹恬脆,夜夜盘桓。
      想来是,人行江畔,岂不逢浪?不羁尘累,谁堪许?难得糊涂。
      闲淡日子回不来。身寄江湖外,心执业火中。入梦至深不说梦话,半字不得。心灯不明,犀甲未坚,烈火烹煎,煮心自食,等他日零星不存,一世老债,了决干净。

      后来人多嘴,道往生渡死有活死肉骨者。

      当夜入梦。
      梦里夜,夜里雪,雪里人。
      人只影听雪,闭目犹眠;
      固执掌死生,亦嚣世途人。
      半盏萍水,一坛穷尘。无所问、无所恨。
      凡埃定,人不醒。

      忽起坐,曦光薄,轻雾错。
      曾几何时,皇天振雪,青松冠缟,阒无人迹。
      天雪自皓皓。皓皓天雪下,是嚣尘过客难平意。
      嚣尘过客意难平。
      嚣尘过客里无他。
      无他。他意已平。

      披衣踏宿雪,崖下候曦驭。
      崖上堆尺素,发生千丈白。
      未几皓曜透山影,霜销雾也却,飞松自嶙峋。
      问来者,知往事如烬。
      春澌解,崖上花更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无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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