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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祸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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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水
李浩云从宫中匆匆出来,寻虎符的事情一筹莫展,让他眼看着渐渐打开的大好仕途又要一点一点合上。
太医令魏堇年追上来喊了他好几声都没听到,直到魏堇年追到了他身边,肥胖的身体遮下一片阴影,又提声喊了一声"李大人!",李浩云才回过神来。
因为皇恩眷宠,几次逢上李正容身体抱恙时,皇帝都特赐太医去丞相府诊病,巧得是,几次都是魏堇年去,因此李浩云也算是与其有过几面之缘。
李浩云无心寒暄,但看魏堇年一副欲言又止、支支吾吾的样子便知道他有什么要事要专门与自己讲,便耐下心等他讲。
魏堇年将李浩云拉到一旁,又看了四下无人,才小声地对李浩云讲:"上月初八,城南的破落区有人纵火,点了几个过冬的干草垛。一个叫姜全儿的人因故意纵火被当场抓了。"
李浩云听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魏堇年继续讲:"但纵火不是姜全儿,他家里人伸冤,七拐八拐竟找到我这里来了。"
李浩云彻底没了耐心,刚要张嘴催促他,只听魏堇年的嘴里吐出一个名字:
"纵火的是南门芷言。"
李浩云大概听人说过一嘴魏堇年和南门芷言之间的旧怨,他家的胖儿子喝醉酒后被南门芷言打断了鼻子。虽心里十分怀疑魏堇年在想尽办法报私怨,但"南门芷言"这个名字还是瞬间提气了他的兴趣。
寻虎符找不到突破口,若从兵变当晚入手,南门芷言就是最大突破口。
"火是南门芷言放的,放完之后她便派人挨家挨户地搜,说是在抓纵火的人,但最后被抓的姜全儿是冤枉的,是去顶罪的。"魏堇年不紧不慢地说,听得李浩云心中忽上忽下。
"姜全儿说当晚南门芷言还杀了个人,是为了掩盖什么东西。"
魏堇年颇有深意地看着李浩云,两人深深对视了一眼,这个信息的价值盖住了一切猜忌与可能裹挟的私心。
李浩云定定地问:"这个姜全儿现在关在哪?"
李浩云一刻都没耽搁就去了京辅监狱里。
姜全儿的回答同魏堇年的差不多,支支吾吾得也说不出什么别的内容来。
李浩云几次问他南门芷言在寻什么东西?有没有提到老虎,军队,指挥,南边这样的字眼。
姜全儿哆哆嗦嗦的一会儿说有,一会儿说没有,并回答不出什么真切的东西。
李浩云盯着眼前的人,无心再去听他讲话,心中隐隐生出一个想法。
南门芷言今夜没有来值夜。
南门府的小厮专门来别宫给南门芷言告了假,说她被朝廷派出城办事去了,走得很急,只收拾了一套换洗的衣服就离开了。
司命心中打鼓,想着南门芷言会不会被派去南边处理卫南军的事了。南门芷言与卫南军在兵变那晚就结下了血债,若如此单枪匹马地过去,恐怕要生出什么事来。
"她留下什么口信了吗?"司命问。
小厮摇摇头,说她临走前只嘱咐了晚上去别宫给司命告假。
别宫一下子空了许多,尤其是寝殿里,冷冷清清的,三个火盆燃出来的热气都填不满。司命从没想过一个人竟然能占如此大的空间。
身子冷冷清清的,耳朵里却像盛夏一般,数不清的蝉鸣和远远近近的雷鸣,让她一行书都读不下去。
"怎么走得这么突然?"
"不会出什么事儿吧。"司命自言自语道,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冷风和明月倒也搭配,凄凄凉凉的,走过这寂寥无人的夜。
暗狱就像它的名字一般,暗无天日。
只有燃了火把的地方才有片隅光亮。
南门芷言从前只听说过暗狱是专门用来处理那些放不上台面的事情的,但她从没来过。今日一踏进这里,她便猜到了这是暗狱,因为没有任何一处地方能像这里一样,没有一扇窗户,阴冷、潮湿、时而静得可怕,时而猛地传来刺耳的尖叫声。
这里没有方向,也看不清任何东西,一个慌神就会让人觉得自己是不是下了地狱。
南门芷言被人推搡着往前走,走到一处单独隔开的屋子里,里面燃了一根一指粗细的蜡烛,见她进来了,那根蜡烛被抬起些高度,黑暗里窸窸窣窣,现出一张脸来。
南门芷言微微眯着眼努力去看才看清楚,是李浩云。
她瞬间明白什么,嗤笑了一声,嘲道:"从前我只知这暗狱是关奸细、通敌、叛臣的地方,如今撞破了宫里的脏事,也要被抓进来?"
南门芷言想着皇帝仍是为那日她灭了祈安灯,硬将司命从宫中拉出来的事来惩罚她。
不想李浩云开口第一句问:"虎符在哪?"
南门芷言听不懂李浩云在说什么,脸色变了又变,不可思议地反问了一句:"你问什么?"
"我问你把虎符藏在了哪!"
"兵变当夜,宫中都是你的人。你是最后见宁王的人,抓周明筠的也是你的人。当晚你就派人去城中搜查,周明筠的几处府宅你都没有放过,兵符不在你这里,还会在何处?"
南门芷言听了,脸上的不可思议并没有减弱半分。她的心在极速地下坠,她知道虎符之事不是儿戏,一旦与此事攀扯上,非同小可。
"上月初八,你将一个叫姜全儿的人抓入牢里替你顶纵火之罪,你还杀人封口,姜全儿已经全招了,你在找什么?又在藏什么?"
南门芷言缓缓闭上了眼睛,这由随意攀扯织成的大网落了下来,将她缚得严严实实,她却辩解不出一句来。
她明白,即便她能辩解,她浑身长满了嘴来辩解,又有什么用?若是无心加害于她,又何需拐了几个弯来牵扯到这虎符上。找不到虎符,找一个替罪羊也不妨是一条妙计,若这替罪羊数日前还不知轻重地顶撞了皇帝,那就更是再好不过的了。
"好计谋啊。"南门芷言苦笑着答了一句。
李浩云端着烛台经过南门芷言的身边,慢慢朝门口走去,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倒也不急,你先在这里好好想想。"
出了暗室,李浩云同门外的两个狱役轻声交代了一句,千万不能有外伤。
南门芷言被按在一个长条凳上,手脚被粗砺的麻绳紧紧地绑起来,这一切都是在极为安静与黑暗中进行的,没有一点声音,让南门芷言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
"你们在干什么?"南门芷言问了一句。
黑暗里只有她的声音,说完了,又是一片死寂。
不知何处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好像是在头顶,又好似在耳侧,还没等她辨别出来,一股湿润便裹在她的脸上,眼睛、口鼻顷刻间便被裹住了,南门芷言挣扎了一下,手腕被麻绳划出尖锐的疼痛,但她却喘不出一丝气来。
又一片湿润裹上来。
当死亡变成一个清晰而又缓慢的过程,在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中,默数着生命的流逝,以为至少曾经的金戈铁马,曾经的温柔缱绻会悉数涌来,冲淡些这空洞的恐惧,但并没有,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父亲。"南门芷言喊了一声,被蒙着的嘴只发出呜呜的声音。
严厉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父亲,教她骑马,教她练枪,教她如何在茫茫大漠中与羌塞的骑兵周旋,却没教她如何戳破这层浸了水的油纸,这看得清却摆不脱的险恶。
没有教她该如何面对人生遥遥无期的失意,与如今这空无一物的缥缈虚无。
她死了。又在一盆冰水中活过来。
南门芷言猛地张大嘴吧深深吞了一口空气,潮湿腐朽的气味混着鼻中嘴中的水一齐被她吞进胸腔里,大口的呼吸和剧烈的咳嗽在她耳中震耳欲聋,但这震耳欲聋反而让她心安不少。
这里仿佛是生与死的边界,像是冥府前院,你被推进去又拉出来,无声无息,无天无日。
遥遥无期。
曾经沒过脚腕的积雪如今已经没了一点点痕迹,新的落雪正在不远处准备着,准备将这座城再次占领,但南门芷言却仍是没有一点消息。
司命去点祈安灯,恰好碰到了当日在城墙当值的徐清。
司命看徐清身着亮银色的甲冑,肩挂猩红色的斗篷,恍若间像看到了曾经立于这城墙之上的南门芷言。
徐清行了礼,默默陪她走到祈安灯,几次欲言又止,直到她问,才犹豫地张口:"将军可还好?"
司命心中暗想,她自己也想问,只是不知道该问谁。
"芷言五日前出城公干了。"司命答道。
徐清沉默想了片刻,疑惑地小声言道:"五日前我在这里值守了整日,不曾见到将军啊?"
司命心中忽悠了一下,切切问了句:"你可确定?"
徐清又去问了当日在这里值守的数人,不管是城墙上巡防的还是城门处把守盘查的,皆回答不曾见过南门芷言出城。
徐清的眉头拧成一团,喃喃了一句"会不会……",说到一半又及时止住了嘴,不再往下讲,却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祈安灯。
司命的心骤然跌到谷底,手中的灯笼"啪"地掉在地上,她顾不得捡就向城墙下疾步冲去。
"去品茗轩!"
宁雅对司命的到来,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她想司命是一定会来找自己的,但没想到她来得如此之快,也没想到她推门而入,开口第一句便是:"你知道南门芷言出城了吗?"
司命的语气里并没有丝毫质问的意思,只有满心的急切。
宁雅不想主动去提此事,但如今司命寻过来,她也并不想瞒她,坦然回道:"我知道她并没有出城。
"她在哪?"
"在暗狱。"
司命愣在原地,全身像瞬间塌陷了一般愣在原地,连指尖都落了下去。
"是宫里吩咐的吗?"
司命紧紧盯着宁雅,但她没有回答,连一个眼神的暗示都没有。
"帮帮我。"司命哀求道,"我知道你的力量,你既然可以计划把恒王扶上位,今日之事不过是抬一抬手罢了。今后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这几年,在这个院子里,宁雅同她,连同元青,虽身份迥异,地位也大相径庭,但她们之间却没有丝毫的不平等,彼此说话也少有顾忌,在这总是不尽人意的生活里,那是极为难得又珍贵的情谊。
今日司命摆出哀求的姿态来,甚至把自己放到了宁雅追随者的位置,只为了宁雅能帮她这一次。
宁雅心中五味杂陈。司命直接说出"恒王"的名号来,仿佛在暗示自己她已然知道了宁雅最核心的秘密,但她又没有丝毫威胁的意思,把自己的位置放得低了又低,还像表忠心般地强调了一遍她同自己是一起的。她不忍司命如此,却也无奈,轻声说了句:"那暗狱是什么地方,岂是我可以随便插手的。"
听宁雅这样讲,司命彻底没了主意,在原地呆了好久,一言不发转身欲走。
宁雅知她这样没头没脑地出去,不一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几步走来拉住了她,安慰道:"你别急。"
裴毅侯在门外,同宁雅对视了一眼,十分轻地摇了摇头,宁雅心领神会,又对司命开口道:"你且耐心等两日,等我打点关系将你送进暗狱看她一眼。"
在踏进暗狱前,那狱役对司命再三叮嘱,紧紧跟着他,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停留,也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司命的手心沁出一层汗,紧紧攥着,定定地点了点头。
即便是没有见过阳光的司命,都对暗狱里的黑感到不适,拼命压制着自己内心的恐慌,让自己千万不要在这里犯了眩晕症。
若不是走在身前的狱役掌了一个烛台,这里睁眼和闭眼便没有什么区别,活着和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
她路过一个刑室,隐约看到一人被绑在长条凳上,脸上紧紧贴着油纸,嘴巴的地方不停地鼓出来又陷进去,鼓出来又陷进去,手指在挣扎着,身体却被绑得纹丝不能动。
司命觉得喘不上气,深深吸了一口气,被走在身前的狱役听到了,回身警觉地看了她一眼。
不知走了多久,狱役停了下来,打开一把铁链,带她进了一间牢房,那狱役并没有进去,将烛台递给她,低声说了句:"我在这里等你,只有半柱香的时间。"
司命端了烛台,心"咚咚咚咚"跳得有些发疼,她抬脚迈进去,将烛台伸向前试图照亮更多的地方。她极力地望着、寻着,借着豆大的烛火,终于在墙角看到了坐在那里,身子紧紧靠着两面墙的南门芷言。
她知道这样靠着墙至少有一些实实在在的触感。
"不是一日两次吗?今日已经够两次了。"南门芷言开口说道,声音有些怪异,像飘在空中没有方向似的,夹杂着一些恐惧。
司命走到她身前蹲下来,将蜡烛举在她的脸旁,影影绰绰,烛光微弱地照亮了两个人的眼睛。
南门芷言的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认出眼前的人是司命,她的脸上却没有什么变化,反而自言自语喃喃了一句:"这次是真的死了。"
司命聚在眼眶中的眼泪终于砸下来,掉在南门芷言被麻绳勒出深深血痕的手腕上,刺得她生疼,这疼痛的感觉是为数不多的,提醒她还活着的信息。
"司命?"南门芷言不可思议的喊了一声。
司命拥住她,把眼泪咽了,极小声地问道:"我怎么才能救你出去?"
南门芷言捏了捏司命的胳膊,扶上她的背摩挲了一下,又攥住她的衣服,用手真切感触到了她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时,才紧紧拥住了她。
"你救不了我。"南门芷言松开司命,定定地看着司命摇头,"他们织了一个网,我逃不出去了。除非我承认虎符是我拿的,并甘愿在朝上认罪。那夜拐走你的人,如今成了他们笃定我借纵火之机搜巡虎符的证人。"
南门芷言描述得十分简单,并且有些混乱,司命一时间并没有完全听明白,她想细细问几句,但南门芷言神情有些恍惚,并不想再继续说下去。
生在黑夜中的司命,自然懂得彻底的黑对人的摧残有多可怕,她眼看着南门芷言时不时地会下意识地呆呆摇头,手一会儿拉一拉她的衣角,一会儿摸一摸墙,像是不停地在确认什么,只觉得心如刀割。
"他们对你用刑了吗?"司命轻声问道,然后细细看了看南门芷言的脸上、脖子上并没有伤,衣服也穿得整齐。她的心刚稍微宽慰些,一低头看见南门芷言手腕上深深的勒痕,心里咯噔一下,她死死握着烛台,照了照她的脚腕,白色的袜子渗出清晰可见的一圈血痕。
"他们是不是……"司命没有继续说下去。
南门芷言愣了片刻,又轻轻摇了摇头。
"司命,你走吧,不要留在别宫里了。"南门芷言像是突然清醒般急切地说道,说着猛地从内袍里扯下一块锦布,咬破手指飞速写了几个字,是一个人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
"你拿着这个去城北洪升商铺找此人,我之前已同他交代好了,他会带你出城,把你送到阳关。司命,再也不要回来了。"
司命将那锦帕攥住,轻声道:"我救你出去。"
南门芷言又摇了摇头。
门外狱役咳嗽了一声,提醒司命快到时间了。
"芷言,多想一想曾经的事,想你打过的仗,看过的兵书,遇到过的人,一日一日地仔细想,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一定会救你出去。"司命拼命压制住哭腔,急急地叮嘱道。
她知道南门芷言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但她害怕南门芷言挨不过这空洞,思绪永远变得飘渺,再也回不到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样子了。这对南门芷言来说同样是致命的。
南门芷言的泪落下来,又轻轻摇了摇头。她没有说话,她的脑子里空荡荡的,进入暗狱之前的事仿佛是上一辈子的事,那么不真切,甚至扭曲变形,让她觉得痛苦。
司命看了那烛火一眼,猛地将那火苗吹灭了。
黑暗与死寂裹了过来,将一切看到的,看不到的,存在的,不存在的东西全都吞没了。
"芷言。"黑暗里传来一声温柔的呼喊,就在耳畔。
"芷言,这只是没有光,但我还在这里,你也在这里,会过去的。"
司命的话在黑暗中飘进南门芷言的脑海中,清晰而又真实。
一双手搭上了她的肩膀,将她拥在了怀里,胸腔里传来轻微的嗡嗡震动的感觉:"只是没有光,但我就在这儿。"
一抹湿润与温暖覆上南门芷言的唇,将她脑海中对湿润的恐惧暂时驱散了出去。突然嘴唇处突然传来一下尖锐的刺痛,淡淡的血腥弥漫进嘴里。
"等这伤口好了,你就能出去了。一定,等着我。"司命轻声说道。
南门芷言伸手挥了一下,想最后再拉一下司命的衣角,但身前却已经空无一物。她轻轻舔了一下嘴唇,又确定了一下这一切都真真切切地发生过。
"司命",南门芷言轻轻喃了一声,"不要管我,去阳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