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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四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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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渐渐熟了,足有大半个月未下雨,天空一片蔚蓝,太阳晒得叫人发燥,鸡们躲在大叶子下发呆,那叶子也已经有点儿发蔫,山民的小孩把它们摘下来,顶在头顶上,手拉着手跳:“咕咕咕,□□戴草帽啦,屁股上的疖子冒泡啦。”据说可以求雨。
哗哗的西南风吹来,带了阴凉的雨气,大雨便如约而下,后半夜方歇,冲尽暑气,山中的小涧、溪流,都闹盈盈的涨起水。我听说东坡的山岩泥土被冲得不太稳,放心不下,戴了竹笠去看看——这身装备也是来了柳阳坡后新配的。绑草绳的低齿木屐、竹子编的斗笠,如果下雨时分,还有绿蓑编的雨衣,穿上去,还能闻见竹条和蓑叶的香味,我爱煞它们——到了东坡,只见柳阳山最大的那条河流果然涨了不少,数十、上百条山泉山溪争着冲到它的河道中,将水位抬高一米有余,水流甚是湍急浑浊,幸而上面造的石拱桥极结实,还有乡丁在桥头守着,两边山坡的植物长得也还好,大略暂时不至于滑坡。我放下些心,待要转身,却见对岸有个小女孩走来,戴个又大又旧的尖顶斗笠,背上背着大竹筒,裤腿挽得高高的,在河岸坐下来,脱了草鞋子,叼在嘴里,往水里作势欲扑。
她干什么?跳河?我吓得大叫:“别动!”拎起衣摆跑过去。
她被我吓一跳,嘴里的草鞋子“卟嗵”掉进水里,随急流而去。她竟然要追到水里去拣!
“危险,不要动!站在那儿别动!”我紧赶慢赶跑过去,“你在干什么?”
“什么?”她口里道,目光还在恋恋不舍追着那双草鞋远去的影子。
“你刚刚要跳到水里干什么?!”我重复一遍问题。
“渡河啊。”她理所当然的回答。
“渡河,那里不是有桥吗?”我指着身后近在咫尺的石拱桥。
她终于抬起眼睛来看我。面皮黄黄的,长着一只惹人怜爱的小尖下巴,眼睛有点似狐狸,细细长长,眼角那儿撩上去些,见得媚相,唇角一抿,却又现出嘲笑样子来。
她不说话。
乡丁在我后面嗫嚅道:“亭长,她大概是付不起过桥钱……”
“过桥要钱?”我张大嘴巴,“哪户人家收的?”
“回亭长的话,就是您家……不不,小的放肆,是官家。”
“什么?”
“这里原来没有桥,官府出钱修了座桥,但银根实在紧张,所以问过往的人收费,以补亏空,并备今后维修之用。”慢条斯理的声音。我回头。袖着手、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后面的,是周阿荧。
“卟嗵”,小姑娘趁我们说话的时候,已经跳进水里,灵活得像条鱼一样,游到对岸,回头望我一眼,一双眼睛真是黑白分明,眼睛里说不出是什么神气,一瞥,就转过身,叭嗒叭嗒跑走了,赤脚踩着山路的石子。
要不是我多管闲事,她还不至于损失一双鞋子。我不好受。
周阿荧袖着手站在那里,比鱼还安静。可眼睛一眯,怎么看怎么狡猾。我没好气:“你想说什么?”
“属下哪有什么想说的?只是等候大人差遣。”他欠欠身。
“好吧,跟我回去。”我叹口气,“我是该查一下我们的‘产业’了。”
柳阳山的官府文件储备得不是很好,次序有点乱、记录也不是很完整。但周阿荧好像是这里长大的书蠢虫一样,信手一拿、一翻,就能翻到有用的某段,记录如果不全的,他立在旁边直接娓娓道来,肚里的帐目比书上记得还清。
“你这样的才能,仅仅是一个胥吏?”我不敢置信。
他愣了愣,像一只蜗牛忽然发现自己的脖子伸得太长了,于是小心、谨慎的又缩回去:“小的只是个胥吏。”
当我终于认识到皇家拨给柳阳亭的办公经费不足,柳阳亭像一切小地方一样,要靠地方自己想办法向民间征收费用来维持运转时,头痛的问他:“该怎么办?”他仍然是这句话:“小的只是个胥吏,实在不敢献丑。”
“周阿荧你这头狡猾的东西!”我戟指对他大骂,“你躲懒也被我撞到了,现在装傻还来得及吗?我不管你为什么在这里混,总之肚里有多少货色先给我倒出来!不然我有你好看!”
“怎么了怎么了?”两个女人听见骂声,奔过来看。当先的是谢娘,袖管挽得高高的,手上还沾着菜叶子;跟在后面的是水玉。
我忽觉羞愧,垂下头:“没什么,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发火。”没脾气的看着案上那些东西,“我会自己再想想。”
谢娘看了看我、看了看她丈夫,走近他:“老头子,在这里清闲年月也过了不少了。要是觉得碰上命了,就看着办吧。”
周阿荧用三寸长的小指甲搔搔头皮:“娘子,你说真的?”
谢娘嗤一声:“谁跟你瞎咧咧。”
周阿荧点头:“我原知道你看到漂亮小伙子就特别心软。”
这俩夫妻说话,我本来是站在旁边傻听着,听既听不懂、也插不进什么话去,一听周阿荧这一句,不能不说话了,用力给他们摇手:“不不不……”生怕给这对模范夫妻惹出矛盾来,我罪孽大。
谢娘没理我,揪着周阿荧的耳朵壳子:“你长成这样,怨不得我看人家漂亮?”骂到后面,喷出笑来。周阿荧雪雪呼痛,一边也是笑。
我这才知道他们夫妻感情这么好,开得起这种玩笑。
谢娘向水玉使个眼色,拉她出去了,替我们把门关上。周阿荧在我对面坐下,用左手手掌的前端轻轻拍打着右手手掌,问我:“大人现在想怎么做呢?”
“啊?这个,不是向你请教吗?”我呆呆道。
“不,如果确实是大人的话,应该有想法的。”周阿荧微笑道:“请说吧。”
气氛神秘兮兮的。我眨巴眨巴眼睛,算了,不管他了,先理一下我自己的头绪:
“过桥费不收了。官衙运转不过来,就让胥吏们回去,反正这么小的地方不用这么多手下人。我要把地图重新画过一遍、把地方也看一遍,看看有什么办法能让乡民们多赚些钱。”
周阿荧笑道:“官衙的运转,也不全靠这一点点过桥费。”
“是,还要横征暴敛、拍上压下。”我怒道,“种田要征税?这么陡的山地种什么田,全种成果树好了!现在果树不算田的,是不是?那么税都可以帮他们免掉。”
周阿荧慢慢的掸掸衣襟:“大人这个思路很有意思,想的都是帮民众省钱、赚钱。”
“不然怎么样?”
“没什么,这样很好。只是想到未来空荡荡的官衙,不免神往罢了。”周阿荧悠悠道。
我脸一红:“当然,官府也不能永远都没钱。维持治安、维修公益设备,这些都要靠税赋的。可现在问题是,中央不给地方上钱,连胥吏的俸银都不给足,叫地方自己解决,而本地的民众又没什么钱,那还能怎么办?只能先尽量在地方上省钱,等想出办法让民众们有了钱了,怎么用再说。现在这个过渡阶段嘛,治安少是少不了的……可不可以让山民们先搞个联防会这样的东西?大家乡里乡亲的,可以聚着多说说话、加深了解,万一出事,彼此救援嘛!”
“唔……”
我看周阿荧不再那么多废话,忙把纸笔向他面前一推:“你费费神,帮忙拟个细一点的办法吧。”
周阿荧闭闭眼睛,再张开来:“大人真的觉得这么大手笔的计划,周某拟得出细法吗?”
“呃……”
“也没办法了!”他大笑,“如此,吾且为君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