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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朝圣 ...

  •   ·起·
      她坐在一辆老旧的公交车上,怀里抱着被洗的有点发白但依旧干净的小书包,静悄悄地缩在后座的角落里,向外探望着。

      这条路线她每天都要来回四次,十八线小城市也不曾有靓丽的灯火抑或充斥科幻感的高楼——她在英语老师上课给她们讲述的故事里听到的,靠着坐在前排的优势,也在唾沫横飞中从破损的诺基亚屏幕里窥探过的——但她依旧为这“边城”所倾倒。

      街边的小摊隐约的叫卖声,堵车时隐约传来的家常对话,公交上前排的大爷手里收音机唱着的悠长调子,她坐在车的一隅,却像落入整个人间烟火。

      “上大弯咯,后面扶稳咯!”

      她把脖子探直了些,眼里明晃晃地亮。回家的路上总要经过这段大坡,盘旋的弯道会带来失重的风,她还能看到中间的一栋旧楼,本来再普通不过的楼。

      之所以说本来,是因为从某一天开始,她总能在下午看见一个比她大些的姐姐在楼下的空地翩翩起舞,姐姐有一头最漂亮的金灿灿的长发,跳着一支最优雅的漫长的舞。她不认识这个姐姐,但她越来越期待着能和姐姐打声招呼,她想要欣赏完一整支舞,然后最大声地鼓掌。姐姐周围三三两两的路人经过时总会驻足片刻,于是她骄傲地想:舞蹈的魅力!姐姐多么厉害!
      但她和旁观者可不一样,她也会跳舞,她可以和姐姐一起在暖绒绒的夕阳下旋转——就这么一 晃神,公交嘎吱嘎吱爬了过去,姐姐消失在了老楼的拐角。

      她有些懊恼,不过孩童的心性注定不会有太多阴霾,她旋即想到了更开心的事情,爬上大坡,她就快到家了。

      今天晚上是绕口令之夜,她和妈妈会一起读绕口令,比谁读得更快,在速度的竞争中总会出或大或小的糗,她们就一起放声大笑,然后去找在厨房忙碌的爸爸“告状”,爸爸会闷在胸腔里沉沉地笑,她使坏把手放上去嘴里学着“嗡哈哈哈”,来得到一口偷吃的贿赂,再满意地回到妈妈身边去。

      “终点站咯,下车带好东西,不要忘啦!”司机转头确认还有没有没下车的人,和她对视上,笑着揉了揉她的头。

      她欢快地跑下去,一路和认识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打着招呼,蹦蹦跳跳地走过红栏杆,背了一书包嫣红诱人的落日余晖,急切地奔向熟悉的小窝。

      ·承·
      她开始反复地做一个梦,梦里是一条蜿蜒的碎石铺就的路,路旁是一座废墟。

      或许称为废墟有点冒犯,毕竟虽然破败甚至已经坍塌了一大半,但楼下充满古朴韵味的典雅砖石却像是在招手,吸引着她向里面的神秘区域发起探索。

      她爱极了这样的老楼,却从不敢向另一头迈步,只好一边把周遭转了个遍,一边心痒着转圈试探。梦里的她潜意识告诉自己楼的另一端是禁地,靠近周遭就会有无尽的危险,更遑论穿过楼体。她只好学起那只吃不到葡萄的狐狸,好声好气地安抚自己:那是高危建筑,万一走过去塌方了怎么办呀,等买好保险再去也不迟嘛。

      一次又一次,她在梦里盘旋踌躇,直到醒来。

      ·转·
      她麻木地缩在崭新的公交前排,怀里抱着沉重的书包,面无表情地盯着车外放空。

      基建飞速增加,城管的严加管控,这座偏安一隅的边城靠着名动一时的景点蹿红,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来游玩,越来越多的城市规定彰显了这一点,行为的出发点一定要顾好城市的良好面貌。不过这在她们老师的口中依旧是“偏远小市”,即将高考的她们目光应当投向一线超一线——那些在投影仪里也金碧辉煌得让人悚然的忙碌世界。

      街上店铺门口放着一些过时但炙口的老歌,声音太大以至于过路人皱着眉头啐上几口;堵车时整条街上都响彻长鸣,旁边的私家车上有对夫妇在彼此埋怨对方的拖延造就了等待;公交上的人都兀自低头划拉手机,谁的铃声突兀响起便会招致半车人的注视;她垂眸,有些神经质地用拇指指甲磨着食指关节的一侧,沉默地陷进这辆寂静又吵闹的深渊。

      “前方上坡,请各位乘客扶好扶手,坐稳。”

      她有些恍惚,如血的夕阳带着些似是而非的暖意,给了她不合时宜的期待。她情不自禁地看向那座老楼——那座废墟。

      啊,对,那栋楼被拆到一半后莫名其妙地停工,听说是工头捐款跑掉了,明明已经拆掉了大半,却不得不搁置到现在,成了始终没人处理的烂摊子,楼里的人也不知各自搬去了哪里。小时候和那个姐姐共舞的愿望也像这栋老楼,被玩心大的她无限搁置,直到某天突然发现楼被拆迁,终于死了一半的心。她感到有些无趣,低头时额前有些长了的碎发晃到眼前,泛着粼粼的金。

      那是她被迫放弃舞蹈后染的,特立独行,周围人里独一份。老师和父母责骂她,认为是青春期的叛逆爱美,浪费时间,她心里知道不是,是为了祭奠死去的另一半愿望。一场单方面的,绝对不会再有人赴约的共舞。

      公交外的风拍过来,又被关得格外严实的窗挡在外面,刷地一下就飞到了车尾。废墟被掠过,楼下的长路有些眼熟,却不等她细想就不见了。

      她把目光收回,静静地等待到站提醒。快到家了。

      家里这几年的事父母并没有瞒着她,或者说也瞒不住,不论是因为被同事骗走了存款而暴躁愈加嗜赌的父亲,还是因此白天和父亲吵架深夜和陌生男人视频的母亲,或者二人心情不虞时付诸她身上的殴打——在伤了腿之前她已经可以不甚在意的疼痛——这些一件件压过来的沉重像无知无觉注入的气泡,让她全身在外表毫无问题的情况下彻底停止运行。她开始麻木,开始抗拒,却依旧逃不开住校生少有的大假。

      “终点站到了,请您携带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她支起坐久了有些发麻的双腿,慢吞吞地下去,在后脚还没离开的一刹被突然启动的车带得一个趔趄,背后是司机大声的抱怨和骂声。

      她沉默着,向新装好的、取代了爬满铁锈的红栏杆的蓝隔板走去,路上隐约听见邻居对她发色的评价以及对自己孩子的教育:这都是那社会上的小混混,不学好的,你可别跟她学……
      声音渐渐被甩在远处,背后是猩红的暮色,她上了楼。

      ·合·
      她又来到了这个梦,并且从未如此清楚地知道这是个梦。其实最开始梦见这里是烦躁的,毕竟勾得自己心痒又不得不无聊地在周围打转,但慢慢的,她越发沉迷于在这个只有自己的小世界享受只有自己的宁静,却也从未试探着朝楼走去。

      今天她想试一试。

      她的一个朋友跳楼自杀了,就在今天。她们一个班,原本正在教室上着自习,她借口复印卷子打了报告就跨出了班级。她当时莫名地心慌,紧紧盯着朋友的背影,视线和发尾一擦而过就被门阻拦在半途。她隔着雾隐隐的窗追随着那个背影,看着对方走向反方向,从楼梯口消失,从对面的楼顶出现,温柔的夕阳只在那头长发上停留了一瞬,就被毫不留情地撇下,仅仅一晃而过的金色像坠落的蝴蝶,然后是响彻脑海的沉闷巨声。

      她该张口叫住对方的,她们是很好的朋友,虽然从不对话,但对彼此疲惫沉重的心事通晓自如,待在一起相互陪伴就是最好的安慰方式。

      她该叫住对方吗?

      她有些头痛,放过了这个问题。现在,她要出发了。

      典雅的地砖逐渐扭曲旋转,她踏在上面的脚被裹挟进去,步伐变得沉重,呼吸中带起战栗——她要陷进去了,该怎么过去?

      她听见了一阵乐声,轻盈的,空灵的,神圣的,像是一场朝圣的奏歌,她越走越快,逐渐奔跑起来,一头撞入了拐角处的黑暗。

      眼前是一片再熟悉不过的空地,她放声大笑,像多年前参与绕口令比赛时那样,然后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她旋转着,废墟重建起来;她旋转着,碎石逐渐平坦;她旋转着,重新平整的弯路另一头嘎吱嘎吱地爬上来一辆老旧的公交,公交里是一个渴望和她共舞的小女孩的小小烟火人间。

      她尽自己最大努力跳着,转着,确保每一根金灿灿的发丝被夕阳宠爱。

      这是一场属于她的朝圣。

      ·结·
      她从梦中醒来,把一头金发扎了个漂亮的马尾,收拾着舞鞋和服装,客厅里爸爸在看着新闻,妈妈在炊烟里给她煎了个溏心蛋,两人不断催促着她,又满口骄傲地期待她今天的表演。

      她踏出房门前回头望了一眼窗外,金色的发尾一晃而过,被她带着跑下了楼。

      夕阳就要落下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朝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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