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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捌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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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很快传出了皇后娘娘要在梅园举宴的消息,按着定下来的名录,上京五品及以上的官员门第,凡是家中有十五岁以上适龄未婚女眷的,皆在其中。
吕家虽为明棠所厌弃,但在明面之上,仍有君臣之谊,吕弘安与吕显父子二人同朝为官,又都身居要职,帝后本为一体,若是单单撇下吕家,难免不让人多想。
所以梅宴的帖子,自然也是要进了吕家的。
吕弘安膝下有五子三女,除了前些年已经出嫁了的长女之外,仍有二女待字闺中,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如今只有一个在邀帖之上。
那封邀帖自进了吕家大门,还未见过真正的主人,就直接被送到了吕弘安面前。
他逐字研究过那封帖子,确定未有与众不同之处,只是普通邀帖而已,然而也正因如此,更让他愁眉紧锁,坐立难安。
“皇后入宫半年有余,从来自得其乐,不问闲事,如今突然要办什么赏梅宴,请了许多闺阁女子,想来必然是别有用心的。”
吕弘安沉着脸色,将那封帖子递给了吕显,后者接到手中迅速扫过几眼,试探着问道:“父亲的意思,是说皇后娘娘,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只怕这醉翁,另有其人。”吕弘安冷笑一声道:“根据宫里暗线来报,皇后素日深居简出,并不爱与人打交道,纵是得了陛下允许,也只是召过两个手帕交进宫而已,此番要作宴,不但搞得声势浩大,又遍请名门贵女,想来绝不会是她自己的意思。”
他虚了虚眼,伸手捋起胡子,意味深长道:“大约是陛下又有了什么想法,凭借皇后之名,倒是把自己轻易摘了出去。”
“父亲言之有理。”吕显点了点头,又纳闷道:“却不知陛下此举,究竟用意为何?”
明棠用意为何,这也是吕弘安猜不透的问题。
他捋着胡子,来回踱了几圈步子,忽而福至心灵,回身看向吕显,道:“你有两个妹妹尚未出阁,宫里递来的帖子上,却只写了一个名字。”
吕显闻言,又把邀帖拿起来通读一遍,确认无误之后方点了头。
吕弘安负起手来,轻声笑道:“盈儿已及笄,正是可以相看人家,谈婚论嫁的年纪,而雯儿年岁尚小,确实也该多养两年。”
“父亲的意思是……”吕显面上一怔,很快反应了过来。
果然吕弘安冷哼一声道:“陛下后宫是住着几位侍君的,但向来未曾入得她的眼,后来莫家小子勉强算是有了名姓,可也不过是她拉拢莫崇的手段罢了。唯有那位皇后娘娘,自入宫后便圣宠不断,日日恩爱,夜夜同眠,可陛下毕竟是陛下,单是凭着晏祯的面子,怕是不能让她做到如此,是以想来陛下的确是不爱男儿,偏爱红妆。”
见吕显面有顿悟之色,吕弘安又道:“坐到那个位置,无论男女,哪里还有什么从一而终,想来皇后娘娘也是识趣之人,方得以梅宴邀约之名,行充盈后宫之实。”
本应是一些猜测之言,他却愈发言之凿凿,恍若确有其事,吕显虽稍觉不安,但看着父亲胸有成竹的模样,还是习惯性地选择了相信。
毕竟除此之外,他也的确猜不出陛下或是有旁的心思。
“父亲。”吕显举起手中邀帖,犹豫着开口道:“既然这场梅宴,有如此深意,那是否要让盈儿告病,或是寻个旁的理由躲过去?”
吕弘安面色一凛,反问道:“为何要躲过去?”
吕显如实道:“盈儿年岁正好,又生的花容月貌,在京中一众贵女之中都是佼佼者,若不事先规避,恐怕……”
“恐怕她得了陛下青眼,纳为宫妃?”吕弘安一抬手,打断了吕显的话。
吕显未曾多言,沉默着点了点头。
吕弘安却忽然大笑起来,声震肺腑,势如洪钟,一巴掌拍在他肩头,问道:“显儿,你说既然晏祯那个老匹夫都能做国丈,为何为父做不得?”
“父亲!”吕显面色一变,着急道:“可盈儿她……”
吕弘安挥挥手,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平静开口道:“盈儿今日只是太尉府的小姐,明日却可能是贵妃,是皇后,等我们一切筹备妥当,尘埃落定之后,她还会是新朝公主,到时候无论她想要什么样的姻缘,我都可以满足她。”
他还是不太满意吕显的瞻前顾后,妇人之仁,看向他的目光中也带了些淡淡的失望,沉声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显儿,这样简单的道理,究竟还要我教你多少次?”
吕显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面对着父亲的威压,和多年来早已成为习惯的服从性,他终于还是低下头来,应了声:“是,父亲。”
吕弘安摇了摇头,不欲再与他谈论下去,径自走到书桌后铺了纸张,执笔写下几行字,头也不抬道:“盈儿那边不必你去操心,她一定会理解为父的良苦用心,你且替我到长清观走一趟,将这封信交给江昀清,她会知道该怎么做。”
他取出信封来,将写好的信件封好,交到了吕显手里。
吕显低头看了一眼,未再多言,向他行了一礼,就要转身送信去。
“慢着。”吕弘安却忽然开口,叫住了吕显,吩咐道:“事后别忘了递信到宫里,晏家的九天凤凰,恰好该是给我吕家让位的时候了。”
吕显又施一礼,疾步离去了。
入了腊月就近年关,再加上皇帝万寿,一些准备事宜都该提前操办起来,往年都是前朝归礼部,后宫归宗府,明棠少有过问。
但如今却不同了,她娶了妻,有了正宫,现任的宗正明渭亦不是个擅弄专权之人,即便皇帝特意交代过,有事没事不要去烦扰皇后,但涉及过广的东西,他还是十分自觉地要让皇后娘娘过目一二,而后才敢放手去做。
而晏青染脾气好,面对明渭的再三求见也不嫌烦,就算是听不懂看不懂,也不会把人往外赶,只是好声好气地让他自己做主,还不忘托一句辛苦。
明渭本就受过皇恩,如今又被中宫厚待,自然有千恩万谢,在接到协助皇后娘娘举办赏梅宴的这项任务之后,更是干劲十足,事必躬亲。
于是在宗正司的全力配合之下,不过短短几日,赏梅宴的事就已经安排的妥妥当当。
在此之前,经过明棠的授意,晏青染再次以“叙旧”之名召了上官仪入宫,因这次单召了她一人,并不似往常总和徐锦玉一起,上官仪心中本就存了几分疑虑,后面在凤仪宫得见圣驾之时,竟也不觉得过于出乎意料。
上官仪对于凤仪宫来说,已算不上什么太新鲜的客人,只是明棠日理万机,并没有太多时间去过问晏青染的交友情况,这尚且是她第一次在凤仪宫与上官仪碰面。
户部尚书上官赫为人耿直,清正廉明,是个肚子里难得没有太多弯弯绕绕的大臣,明棠做监国时就常与他打交道,彼时上官赫还位居户部左侍郎。
明棠登基之后,有意无意地敲打了几下原户部尚书张审,又把自己得到的一些证据给他看,张审为官三十余年,虽没有犯过什么大错,却难免有些糊涂时候,被明棠高深莫测的表情和意味不明的态度吓唬了一番,险些要以死谢罪。
后来还是经晏祯指点,张审主动称病致仕,明棠假意惋惜了一番之后,痛快地将人打发回了老家,没多久就提了上官赫上位,一直到如今。
上官赫也不负圣望,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坐的稳稳当当,是明棠最坚实的左膀右臂,而对于他才名远扬的女儿,明棠自然也多有耳闻,后来再加上晏青染这一层关系,明棠对于上官仪本人,虽谈不上熟稔,但也绝不算是太陌生。
所以她也就没有兜什么圈子,直接将自己的想法都告诉了上官仪,并将已经提前拟好的任命诏书,亲自交到了上官仪的手里。
那是一道极为正式的圣旨,角轴锦织,御笔亲提,且落过金印,除了册封上官仪为太学院右学博士,授五品衔之外,另赞其温柔娴雅,学识渊广,才高志洁,特聘为昌宜郡主开蒙之师,兼有教导、辅弼之任,加封为谨文堂学士。
宫里注重对于皇子公主们的教育,设有弘文、谨文两个学堂,皇子公主们年满五岁开蒙之后就要上学堂,要一直上到十五岁。
而对于皇子和公主的教导,自然是有所不同的,比起任务繁重,要把皇子们个个培养成才的弘文堂,谨文堂则更偏向于礼教,只是要把公主们都装进知书达理、端庄华贵的模子里,才不算辱没了皇室的脸面。
明柔和明梨曾经都是在谨文堂里长起来的,而明棠算是个特殊的例外,她是先帝膝下唯一的嫡女,身份贵重,深蒙圣宠,又早早显出了理政治国的才能,在昭仁皇后病逝之后,便被先帝接到身边,亲自教养长大,更是让她跟着皇子们一起在弘文堂读书。
所以对于明棠而言,谨文堂的存在感几近于无,只是明桓虽已年满十五,但一来他本身好读书,二来明棠还要借宠信他之名来打压明枫,便另给他指了几个老师,仍让他在弘文堂学习,如此一来,明棠便不好将郑清嘉那个小丫头安排过去了。
最终还是经过晏青染的劝说,念及右学新办非一日之功,上官仪还有的要忙,郑清嘉如今年纪又小,开蒙之后,还是先以识字为本,且郑清嘉如今的身份还没定下来,更不宜太过招摇,明棠细思有理,就从角落里把谨文堂拎了出来。
但即便如此,还是给上官仪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圣旨上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识,每一个词她也都能理解,但组合在一起,变成了御笔亲书,金口玉言,就彻底打乱了她全部的思维。
比起前朝女子不能抛头露面,出门必须戴纱帽的规矩,其实大燕已经算是开放了许多,至少女子可以正常出门,也可以在集市摆摊,甚至在夫妻情断之后,女子可以主动提出和离,不再是单单只能做一个收到夫家休书的弃妇。
但男女之别,古来有之,朝堂向来是由男人掌控,天下大事也总是由男人说了算,即便先帝一意孤行,因缘际会之下,让大燕出了一个女帝,但在大多数时候,皇帝只是一个身份与权力的象征,性别反而是模糊的了。
自以公主之身位行监国起,明棠掌政已七年有余,这七年之间,朝上或有暗流涌动之时,她罢黜了许多人,也提拔过许多人,但无一例外,那些仍旧都还是男人。
当一件事贯行过千百年,无论是非对错,皆已成铁律。
上官赫是明棠养出来的纯臣,只要明棠在位一日,他就会尽一日的忠贞不渝,因此在过去的数年之间,上官仪没少从父亲口中听到过他对陛下的敬仰与尊崇。
她因此知道陛下的宏才大略,高瞻远瞩,也因此知道陛下的宽仁之政,爱民之心。
但她从未想过,或许上官赫也从未想过,陛下多年深耕,手握重权的那双手,竟会悄无声息地拧住了那条早已被视为理所应当的铁律。
先帝的一意孤行,让大燕有了历史上第一个名正言顺的女帝,当年虽也伴随着诸多为难与揣测,但到了如今,谁也不能将先帝的这一决断视为错误。
所以,女子可以为帝,却为何不能为官呢?
当生来便受到禁锢的一方天地被人一拳凿穿,上官仪低头看着自己手中所捧的圣旨,那些随之而生的疑虑,也已经不再需要得到回答。
这一刻,上官仪终于明白,也终于醒悟。
十八年来通读诗词歌赋,经史子集,站在书海之巅聆听圣人教诲,她可以才名远扬,也可以受当朝宰相称赞,最后却被压在一座“克夫”的山下。
母亲摇头叹息,父亲白发频生,十五岁便有“状元之才”的尚书府小姐,因此落入世俗的魔障,就连一直广为流传的才名,竟也逐渐被“克夫”二字压下。
克夫,克夫……
可她上官仪,又何曾有过真正的夫婿?
她的人生,如此漫长、远阔的一生,又凭什么只能在婚事、后宅中打转?
上官赫算是一个很好的父亲,威严之下,总带有几分慈爱,即便是她名声至此,也没想过要将她随随便便地下嫁出去,甚至在人前放出过豪言,要将女儿在府中养一辈子。
但这也只是他在最差的结局中,能为女儿所想出的最好的去处了。
父子同朝为官,是常态,也是美谈。
父女同朝为官,则闻所未闻。
上官仪目光微动,攥紧了手中圣旨,屈膝跪在明棠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臣上官仪,领旨。”
“叩谢皇恩。”